美丽病人（5.5）
我赶到县城酒店时，许海涛还在睡觉，他昨天晚上和几个同学玩到很晚才休息。他躺在床上，打着哈欠说：“田露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还漂亮吗？”
“莫非你对她还有什么想法？”
“一个正常的男人对于漂亮的女人总是有想法。”
“你的想法太多了。”
“是啊 ，我就是读书太少想法太多。”他搓着自己肥硕的脸说，“听说她离婚了？”
我想起高中时田露把许海涛写给她的情书当众撕了，说：“这么多年了你还贼心不死？”
“牢记使命，不忘初心。”
“你怎么知道她离婚了？”
“郭爱莲说的。”
“昨晚你们就聚上了？”
“是啊，一听说我回来，他们都热情得不得了。”他一边和我说话一边穿好衣服，然后去洗手间洗漱。
他的确在同学中有好人缘，随着中年发福，他看起来更是和蔼可亲。这次同学会也是他牵头组织的。许海涛高中毕业后，干过很多行当，一直也没有发展得很好，直到前几年他进军餐饮业事业逐渐有了起色。他现在是一家餐厅的老板，正踌躇满志要把他的餐厅发展成连锁品牌。
在我等在许海涛房间的期间，有人来敲门，是住在隔壁房间的同学，后来陆续有同学现身，有几个还是当天从外地赶过来的。到十一点钟，除了田露外都到齐了，全班四十六个同学，来参加同学会的有二十八个。对我来说，绝大部分同学自从高中毕业后就再不曾见过，陌生的面孔中慢慢浮现往日的熟悉的轮廓，似是而非的纷杂记忆不由得让人感伤。有同学言之凿凿地说是我记错了时，我带着不甘的心情继续在记忆里翻找。大家先是去校园参观拍照，然后便去饭店吃饭聊天，情形就像一个一日游旅行团。
我们在校园里等到了田露。她因为来迟而显出抱歉的神情，先是迈着紧凑的步子，快到我们面前时小跑起来。深蓝色紧身牛仔裤显得她双腿修长健美，白色体恤让她看起来既清爽又充满活力。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跟我一样，想到她以前当升旗手时亭亭玉立的样子，想到她每次抱着书本迈步走进教室的样子，她这样子的学生是应该最后一个走进教室的，她提高了班级出勤率，也让乱糟糟的课堂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变得安静下来，当然也让一些人的心思离讲台更远了。这样的学生是被容许迟到的，果然大家都热情地迎向她，赞赏她，夸她还是那么漂亮。她当然高兴，脸上泛起红晕，当她发现其他女生都是穿着裙子时露出一丝讶异，不过她没说什么，揽着她们的肩膀夸她们漂亮依然年轻。她们的眼睛都是湿湿的。当过去跟某个形象联系在一起时，那个形象不是属于他本人，也是属于所有拥有那段记忆的人的。田露便是这样一个形象，想到高中生活我便想到她。我会被一些同学记住，因为我的学习成绩好。很多时候我们追求的就是为了能在他人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有人靠天赋有人靠努力。
午餐时，有几位当年的任课老师出席。昔日风华正茂的老师已经显现出老年人的面容时，确实让人感慨时间的无情和稍纵即逝，伤感不仅是觉得老师们老了，还因为想到再过二十年自己也老了。在十多岁的时候，为时间过得很慢而苦恼，二十年后为时间逝去太快而烦恼。到底有没有称心如意的时刻让人觉得不会计较时间的得失？
或许喝酒的时候会是那样的时刻，希望永远沉浸在那带有幻觉的欢乐之中，所以宴席时间总是被喝酒的人拉长。我很少喝酒，酒量也很一般，但是这样的场合是非喝不可的。光是应付别人来敬酒就让我晕乎乎，我知道此刻我不仅晕乎乎，整个人看起来还傻乎乎。酒喝多了，很兴奋，满面红光，眼神变得感伤而迷幻，还力求装出清醒机灵的样子很可笑。我即便醉了，却还是一直记得自己会给别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不过现在我还没有醉，只是头有点晕。
“你没事吧？”和我目光相遇的时候田露问。
她一改高中时期冷美人的表情，始终面带微笑，表现得谦逊而亲切。她喝了一点红酒，不过是浅尝辄止地应付一下。大家都想劝她多喝，但是大家又都原谅她少喝。不得不承认美也是一种能量，就像光和热，就像人的性格背后的意志。
“还行，我喝酒上脸。”我说。
她眼神一闪，笑着说：“别喝醉了，酒醉了很难受。”
坐在我身旁的许海涛故作嫉妒地说：“老同学，你的话让我觉得比酒醉了还难受，凭什么你的眼里只有他没有我们啊？”
有人跟着起哄道：“就是就是，都是亲同学，怎么能搞区别对待？”
田露笑着说：“大家都少喝，都不要喝醉。”
“为什么男人到一起总爱拼酒呢？”一个女生说。
“这是个好问题，也是个老问题。”许海涛说：“我是这么看的，男人喝酒是为了寻找激情，有才华的人可以通过艺术才华去感受激情，我们这样读书少的人只用靠酒瓶去寻找激情。”
“那也有男人不喝酒啊。”
“不喝酒的男人缺少激情，或是他有其他寻求激情的手段，说不定比喝酒的危害还大呢。”许海涛说完哈哈大笑。
有男同学赞同道：“有道理，不喝酒的男人靠不住啊。来，全体男生喝一杯！”
另一个女生说：“女人呢，难道女人就不需要激情？为什么女人没有像男人那么爱喝酒？”
“女人也要激情啊，她们买首饰衣服包包，然后发朋友圈，你们看我美不美？动不动就问：老公你爱不爱我？这些都是女人的激情所在。”许海涛说。
有男同学立即附和：“就是就是！男人喝酒就像女人喜欢购物一样都是寻找生活的激情。”
这个话题的辩论还在继续，直到有一个男生酒醉从椅子上跌坐到地上，不一会又有一个男生脸色惨白地被人从洗手间架了出来，酒桌上的战斗才算告一段落。
田露看着酒醉的同学对许海涛说：“你看激情过了头吧？”。
许海涛摊了摊手，说：“没有战斗就没有胜利，而有战斗就会有牺牲，让我们为激情牺牲的同学们再干一杯！”
郭爱莲说：“你一个饭店老板，就是这样长期忽悠你的顾客的吧？”
许海涛作蒙冤状，说：“怎么能叫忽悠呢？饭店的宗旨就是吃好喝好嘛！”
“这叫喝好吗？这不是喝坏了吗？”田露说。
“痛并快乐着！”许海涛说。
我拍了拍他肩膀说：“我们都吃好喝好了，现在该撤了。”
先是送走老师，然后送喝醉酒的同学到酒店睡觉，余下的人在许海涛的带领下去了KTV。他说，解决了物质文明，现在该抓一下精神文明了。
室外阳光刺眼，街道被太阳晒得发烫，路面上方的空气扭曲变形，肌肤有微微刺痛的感觉。一进入KTV的大门，就如进入了洞天福地，冷气很足，让人一下子轻松下来。室内是晚上十点半后才有的那种黑暗，迷离梦幻的灯光具有致幻的作用，这样的氛围既给人鼓励又替人掩藏，令人觉得此刻自己的样子正是自己最好的样子。
多少人想要追求热烈奔放、无拘无束、带有放纵的意味的生活，KTV、酒吧、舞厅给人这样的暧昧，但是我从没有在这样的场合真正获得过放松。我知道，并没有什么名副其实的不幸可以按在我头上，但也没有令我觉得安之若素的幸福，我总是怀着某种缺憾，一直想要让我兴奋的东西。这一刻有那么一点点意味，心头好像有一种兹兹闪烁的火花，给我微醺而兴奋的刺激。
缤纷斑驳的灯光洒在田露的身上，她的脸或明或暗。她和几个女生紧挨在一起说话，她们谈兴正浓，不时发出欢乐的笑声。许海涛一脸快活表情，这样的场合他如鱼得水，比平时要机警的多，不时说出逗人发笑的俏皮话。这是一种在适度的兴奋下才被催发出来的才能。一个人喜欢自己是因为对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感到满意。他正投入地唱着一首我们高中时期流行的歌曲，他还鼓动大家一起合唱，他不遗余力地想营造怀旧的氛围。有人加入他，他们勾肩搭背把一首歌唱得支离破碎。他们可笑又可爱。我觉得短暂的欢乐是不值得追求的，但是现在我发现最欢愉的时刻恰恰是最为短瞬的，人的心恐怕也承受不了巨大而长久的喜悦。
在大家的鼓动下，田露唱了一首英文歌《yesterday once more》。她有点紧张，握住话筒的手显得很用力，为了缓和紧张她还两次露出微笑。虽然她不熟练，有时候节奏没跟上，但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困乏后的暗哑，恰到好处地把这首歌演绎出缱绻的味道。她不仅悦目，还悦耳。男人们都紧盯着她，女人也一样。人会变老，但是人的心里是有永远不会变老的东西。
人的心情就像方向盘，只是稍微转动一点方向就会跑到另一条路上。我也唱起了歌，喝起啤酒来不管不顾，想要品尝放纵的滋味，有那么一个时刻，我觉得再怎么喝都不会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