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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领养家庭解不开的死结

2018-01-10  本文已影响10人  唐敦
《芳华》

弟弟。

父亲去世前告诉杨志生,他是领养的。

他早就知道。年纪渐长,许多记忆模糊,只有梦境越来越锐利,扎得他脑仁刺痛。

杨志生的脸,即使现在来看,也算肤色白皙、五官端正。小时候,邻家孩子都叫他小南蛮子,问他从哪里来,母亲听见,就把他关在院子里,不许他跟别人玩。

那座院子,杨志生闭着眼也能把它的样子重新画出来。院子里的东西不多,土墙、柿子树、鸡窝、地、人和牲畜走过的痕迹,少一样他都会察觉出。杨志生渴望去冒着热气的野外走一走,没啥好看的,但他就想看一眼泥泞的地,秋收以后的麦茬,停着拖拉机的一段埂子。

杨志生背对着屋子,但他知道姐姐正从门槛里向外看。自他有记忆来,姐姐就天天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仿佛他逃出她视野一刻,就会像风筝一样被大风刮到另一片田里。

姐姐比他早出生在这个院子,据说老房子从那时候就没有变过模样,光线昏暗,充斥着霉味,像一只不透风的瓦缸。姐姐的目光像天井里蔓生的野草,颤颤巍巍,无处不在。

他整天坐在院子里,对着裸露着灰石的泥土墙发呆,心里盘算如何以最短的路线逃出院子。

有一次他偷偷溜出去,快出村子时,看到一大片墓地,新鲜的坟散发着泥土的香气,他饶有兴趣地辨认倾倒墓碑上的字。忽然听见了远远呼喊他名字的声音,焦急的母亲跑过来抱他,被他躲开了。她便坐在地上哭叫起来:“这孩子怎么不认娘了呢!”

杨志生站在原地,吓得也哭了起来。那天父亲的巴掌落在他屁股上,也落在姐姐身上。

姐姐哭着喊着,却没有抱怨。姐姐似乎不知道什么是抱怨,她勤劳懂事,割草喂猪,做饭扫地,什么都干。

杨志生隐约觉得父母对待自己的态度和对姐姐的不同。漫长的童年里,杨志生一直笃信着父母给他灌输的理由,因为他是个男孩,儿子,以后是要给父母养老的,而姐姐也似乎从不觉得杨志生夺去了她什么。

对于成年人而言,乡村的日常生活无比枯燥,百无聊赖的人们停不住地把流言刮过来刮过去。总有一些闲妇拉住杨志生问:“你妈有没有打你?你不乖,送你回去!”然后嘻嘻哈哈笑倒一片,年幼的杨志生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想过问父母,但没开口就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个问题的禁忌。

杨志生曾经问过姐姐,姐姐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越这样,杨志生就越觉得蹊跷。

姐姐一直努力学习,考上了县里的中学,杨志生问她,县城好玩吗,她说,“闹哄哄,灰尘大。”杨志生在姐姐的眼睛里看到了巨大的阴影,沉默、焦虑、一言不发。

那天父母不在家,姐姐去厨房煮饭,课本和练习册摊在桌上,杨志生在房间里玩,翻姐姐的书,看到书上写“双眼皮属于显性基因遗传,父母都是单眼皮,孩子一定是单眼皮”。他不明白前一句,但后一句,他读了好多遍,确定自己搞懂了它的意思。

杨志生对着窗,看到自己半透明的脸浮在空中——父母和姐姐都是单眼皮,只有他有一对漂亮的大双眼皮。

仿佛黑暗中突然而至退潮,杨志生心里模糊的东西一下有了形状。他想起那次顺着院子里的柿子树爬出去,浑身脏兮兮的回家。父亲边打边骂——“你就是条养不熟的狗。”

杨志生心里乱蓬蓬,他钻进父母的房间,漫无目的地寻找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在五斗柜顶上,杨志生摸到了户口簿。第一页,户主是父亲,下一张是母亲,再下一张,姐姐。他翻到最后又翻回来,没有自己。

杨志生看到姐姐站在门口,满脸惊恐。

仿佛屋里的什么东西将要砸在他脑袋上,杨志生受不了那一砸,飞快地跑出去。他没有走太远,躲在破旧的庙里,既期盼着家人来找他,又害怕被找到。

父母并没有出现。最后,姐姐找到了饥饿的他。

杨志生默默尾随姐姐到厨房,看她把肉剁碎,拌上盐和料酒,起锅下油,加肉沫。另一口锅里笃着面条,水沸起来时,倒入肉沫,小葱。香气伴着热气迅速弥漫开来。

姐姐给杨志生盛了满满一大碗,几乎所有的肉沫都堆在了他碗里。“没啥,这里很多孩子都是抱的。”姐姐试图安慰杨志生。

杨志生狼吞虎咽地吞面条,眼泪鼻涕混合着热气流淌,他害怕的那东西终于重重地降落下来,抬起头,才发现姐姐碗里的面一点都没动。

这场逃亡成了杨志生和姐姐心照不宣的秘密,到最后,父母也只以为那是养子一次平常的贪玩晚归。

此后,杨志生总是刻意回避和姐姐单独接触,所幸没有几年,她就外出打工,屋子里多出一块沉默的缺口。

确信自己的身份后,家里的一切开始渐渐变形。

养父的脾气一如既往的差,杨志生不再顶撞,只是逃避。笤帚棍落下的时候,他暗下决心,有朝一日自己能赚钱,就坐火车回到南方,寻找亲生父母。

他有时候会想,养父母省吃俭用供他上学,自己是否太忘恩负义。转念一想,自己是杨家为传宗接代投资的工具,他的婚姻、他的未来都是别人的替代品。他始终被养育之恩束缚着,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工作以后,杨志生每月只给自己留一点生活费,别人都说他好孝心,只有他知道自己在默默还债。

他看不了二十四孝——尽是那些杀子喂母、割肉喂父的故事,想到自己,抑制不住地心酸。

养父去世之后,杨志生开始积极地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参加过各式各样的认亲大会,不断在寻亲平台上留下自己的信息。

他是幸运的,不久寻亲平台就传来了好消息。杨志生坐上去南方的高铁,看着车外陌生的风景,不住地抽烟。

与亲生父母见面被安排的极富仪式感,鞭炮响起来的那一刻,大家精准地掉泪。杨志生与亲生父母短促地拥抱过后,被请到饭桌上首。几个惯于场面的表兄弟再四敬酒,夸张的客气和热情使他有些不支。隔着酒意,他无法看清身旁生母的表情,她拙于言辞,微微地向另一边倾斜,仿佛怕被他的体温灼伤。

他走进厕所,外面听不懂的方言依然愉快的响亮着。他瞬间明白,今天的热闹和他并无实际联系,他回到席间,白炽灯照耀生父覆盖着薄薄白发的头顶,他突然想起养父的模样。

杨志生回到自己工作的城市,继续原来的生活,对于那头的亲人,他只是逢年过节打个电话,不再打扰。他知道,自己哪一头都不属于。

有一年,姐姐很晚打电话给杨志生,她没有力气逃离那个很坏的丈夫,在电话里一直哭,杨志生不知道怎么安慰,听她哭了四十分钟。放下电话,他有些懊悔,多年前姐姐那一碗碎肉面,是他记忆中最后一个有关亲情的画面。

姐姐。

范老太太抱着男孩跨进院子那一年,杨志慧六岁。

虽然只有六岁,她已经需要学会承担耻辱,她是母亲没生养男孩的罪证。

杨志慧还记得母亲怅惘地望着范老太太抱着一个乌青青的小男孩进了王家,愣了好大一会——直到他们家终于也盼来了范老太太。

弟弟刚来的时候天天哭闹不休,呼喊妈妈的口音也与周围孩子不同,杨志慧周密地关注着弟弟,害怕男孩出一点差池。母亲终于有儿子了,杨志慧实实在在地替母亲松了口气,这份喜悦是那样深入肺腑,杨志慧忘不了母亲最初展露笑容的样子。

然而即便有了儿子,闲言碎语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家,总有人当着母亲把弟弟拉到一边问“你妈打不打你”,挑唆自己的男孩欺负她弟弟。母亲在村里女性中的地位没有半点提高,沉默柔顺的母亲唯有忍气吞声,巴望院墙能保护自己苦心盼来的儿子。

“看好弟弟。不然爹连你也打。”

杨志慧想不起来父母对她的态度是怎样渐渐转变的,或许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受到过重视,父母从前在她身上那一点点的关爱,都是预留给未来的弟弟的。

逢年过节,炒花生、炒蚕豆、炒米糖、都是弟弟,掸尘、擦桌台、蒸馒头都是杨志慧。

那个弟弟,他总是坐在院子里盯着鸡窝,或者墙上某块砖头发呆,杨志慧简直怀疑他的脑袋是不是已经坏掉了。她心里不喜欢弟弟,不喜欢他白的发青的下巴,也不喜欢他大而呆滞的眼睛,更不喜欢他不知盘算什么的背影——弟弟一盘算她可能就要跟着倒霉。这个没给母亲带来半点荣耀的弟弟,还使杨志慧丧失了和同龄女孩一起玩耍的时间,把她日夜摁在对他突然消失的担忧里。

可她不敢不喜欢弟弟,弟弟才是杨家的根子,这是杨志慧父母,还有她自己必须笃信的。

母亲没有教过她抱怨,杨志慧只能如常上学,干活,看守弟弟。明明她才是亲生的孩子,杨志慧身体中那点恨意一步步退守到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隐忍,强烈。

那次弟弟终于逃脱了她的监视,到傍晚还没有回家,杨志慧茫然地站在门槛上张望,突然狂喜冲上心头。最终弟弟还是被母亲找回来了,他俩都挨了打。此后漫长的日子,一想到那阵狂喜,杨志慧就不住战栗。

弟弟永远不知道,杨志慧等了两个月,才等到他注意她课本上的内容。

杨志慧每次在家,都把练习册摊到那一页,她甚至怀疑不够机灵的弟弟是否能理解书本上的意思,尽管她暗示过很多次,似乎都没有在他眼睛里种下多少怀疑的种子。

其实父母早给杨志生上好了户口,但他们极少关心证件的位置,杨志慧抽掉弟弟那一页,橱柜都是她打扫,她知道哪个位置最容易找到。

弟弟从屋里消失了,他的离开起初让杨志慧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山一样的恐惧压住了她的眼皮,她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使她坐立不安。

快到父母回家的点,杨志慧呆不住了。

她钻进夜色,黑黑地站了一会,又黑黑地走出村子,弟弟的背影没有透露他的去向,一种寂静指引着她——杨志慧意识到,不管自己愿不愿意,这么多年的注视,她是这个家里最熟悉他的人。

回到家,杨志慧不敢看父母,带着弟弟径直奔入厨房,下了两碗碎肉面。

“没啥,这里很多孩子都是抱的。”弟弟狼吞虎咽地吸溜着面,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杨志慧不知道她说这话是坐实对弟弟的怨恨,还是自我安慰。

杨志慧看得出,家里的气氛慢慢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凝重而复杂的情绪汇流,聚成她头顶的堰塞湖,她刻意回避和弟弟的接触,生怕一句话的震动带来不可挽回的决口。

高中毕业,她出去打工,认识了后来的丈夫,他自私、粗鲁,但他在城里有一份正式工作,并且有房,而杨志慧只想逃离原来的家。

母亲先是打电话来,说弟弟很懂事,给家里寄不少钱。杨志慧不响。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哭着说,弟弟去寻亲生父母了,“他是不要我们了哇。”杨志慧闭上眼,骨头疼了起来,像一根根刺往骨髓里钻。她从不抱怨自己糟糕的婚姻,她想,这是她的报应。

有一回,杨志慧给自己下碎肉面,面刚起锅,忍不住打电话给弟弟,她不知道如何去说,就这样哭着,弟弟在那头安静地承接着她的哭声,听她哭了四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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