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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血

2017-10-29  本文已影响722人  雨热

吴志明有所预感,今天将是自己第一次杀人。

他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堵土墙,十分钟后,会有十九颗子弹在这里射入十九个年轻人的胸膛。

他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看见自己接过枪,子弹上膛,扣动扳机……一声闷响,青年人们胸口炸开了,鲜血喷射而出,这血是猩红的、坚硬的,如利箭般刺向吴志明。

吴志明的脑袋被血箭贯穿了。

中国人的箭,中国人的血。

1

“秀树,秀树!”

弟弟在叫他。十二岁前他叫吴志明,十二岁后他有了新名字——小野秀树,否则他将无法升学。父亲、母亲、弟弟都有新的日本名字,祖父骂父亲忘了种。祖父依然叫他明儿,叫弟弟宁儿。十五岁那年,祖父死了,再也没有人叫他明儿了。小野秀树还是吴志明,他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秀树,我们回去吧,这样突然跑出来很失礼的。”弟弟吴志宁劝他回宴席上陪日本人。

“好吧,志……英树。”弟弟不喜欢自己的中国姓名,吴志明险些叫错,他瞟了眼弟弟,担心他又要发脾气。好在这一次,弟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搀着他回了酒宴。

“秀树他喝多了,刚才去外面吐来着。”弟弟解释道。

榻榻米上只有木村宗一郎一人坐着自斟自饮。

“秀树君,身体还好吧,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他抬眼瞧见两兄弟,又忙低下头专注于酒杯。

隔壁传来了男人放肆的狂笑、女人无助的哭喊。弟弟坐下来,为木村斟酒:“木村少佐不去玩玩吗?”

“你们不也……”

“我们……”弟弟脸颊涨红,“我,我们可以的。”说完,站起来便要去拉隔间的门。

志明:“英树!”

木村:“英树,我们走吧,去下一家店。”

弟弟:“可是这里日式餐馆不多。”

木村:“去中国餐馆也可以。”

走出餐馆,弟弟顿感如释重负。

2

“秀树,秀树!”

吴志明猛地从幻觉中惊醒,是弟弟在喊自己,我怎么了。

弟弟张开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秀树,你没事吧,看什么呢?脸色可不太好啊。”

“没,没事,做噩梦了,大概……”吴志明摸摸额头,反复确认没有受伤,却仍怀疑刚刚有一支血箭刺穿了他的头颅。

“开什么玩笑,站着也能睡着吗?”弟弟笑了,笑得很勉强。

“今天处决抗日分子说不定要让我们动手,秀树你要有这个准备。”沉默片刻,弟弟淡淡地补上一句,“秀树,我们可以的。”

弟弟,我们究竟是什么呢?中国人?台湾人?日本人?吴志明想不通,也不敢问。从他记事起,台湾就已在日本治下多年了。父亲送他和弟弟上日本学堂,祖父在家里教他们中国旧学。

吴志明感觉额头隐隐作痛,即便只是梦,他也不甘心,我不想杀你们,我也没办法啊。我只是个随军翻译,我又能怎么样?骂我是汉奸,我是中国人吗?

祖父死后,父亲宣布,从今以后,要全力以赴做像模像样的日本人。全家废止汉语,烧毁所有汉语书籍,与拒绝“皇民化”的亲戚朋友断绝来往。很快,父亲混出了头,步步高升,但在每个部门都不曾担任过一把手,那个位置永远是留给日本人的。

学堂里有中国孩子,也有日本孩子……不对,志明暗暗苦笑,中国早就不要他们了,他们是台湾孩子。也不对,他们都是日本名字,说日语,读日本书……运动会开始了,弟弟志宁跑了第一名,可优胜奖状却颁给了第二名的太田志男。吴志明毫不奇怪,这就是台湾的现实,即便是小学生的运动会,第一名也只能属于日本人。

我们不也是日本人?吴志明疑惑不解,父母、老师、官员都告诉我们,我们是大日本帝国国民。我们不是日本人吗?

“狸!”日本妇人骂道,仅仅因为志明母亲进房间没有换拖鞋。那妇人鄙夷的眼神,志明想忘却忘不了。

“嫌我们不懂礼仪吗?”志明小声嘟哝道。父亲忙向日本妇人鞠躬赔礼:“万分抱歉!”

我们不懂礼,你们就懂吗?志明拍拍脑袋,别乱想了,他呵斥自己。然而,那天晚上的记忆还是如潮水般的涌入,来势汹汹,不可阻挡。

弟弟梦想成为大日本帝国军人,可志明不想,留学归来的他只想留在台湾教书。然而征兵令一到,成年男性一个也跑不了。志明和弟弟被派去做了随军翻译,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大陆,恰巧长官木村少佐便是二人东京留学时的同学。

“秀树、英树。”宗一郎亲切地直呼他们的名字。

“宗一郎。”见到老同学、老朋友,志明恨不得冲上去拥抱他。

“木村少佐!”弟弟双脚一并,朝宗一郎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日军进城了,日之丸旗插城头,旭日军旗迎风飘。当晚,军官们聚餐,照例抓了中国女人来享用。太田当众扒光了一个女学生的衣服,强暴了她。太田眼珠一转,拆下刺刀,要往女学生胸上刺字。

女人哭喊,男人狂笑,木村和弟弟都低着头,就像什么也没看见。志明忍受不住,冲了出去。太田,对,就是那个太田志男。他不是一个极正直的孩子吗?志明分明记得,十多年前的小学校运动场上,得到第一名奖状的太田志男拒绝接受,他拥抱弟弟,向所有人大喊:“小野英树才是第一名,你们不公平,不公平!”

太田君,你不是那个最正直的少年吗?志明在心里喊道,你们日本人不是最讲礼仪吗?

3

“秀树,秀树!”

木村宗一郎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来回晃着:“秀树,打起精神来。”

“是,木村少佐。”吴志明一个激灵。

“叫我宗一郎就好。”

他们终于还是来了,双手、双脚都锁着镣铐,他们毫无疑问是中国人。吴志明羡慕他们对身份的笃定。

十九个年轻人,十九个游击队员。

他们是十天前被捕的,每个人都受了伤。

“狗汉奸!”游击队长骂道,那是一张极英俊的面孔,如果妹妹见了,一定会爱上他,这个古怪的念头在志明脑袋里一闪而过。

这十天里,志明与志宁作为翻译,全程参与了对游击队员们的审讯。弟弟一见用刑便脸色惨白,呕吐,喘不上气。

太田笑了:“你这样也配做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吗,英树?”

志明私底下劝木村:“宗一郎,不能用刑啦,打死了,他们也不会出卖同伴的。”

“那就杀了他们。”宗一郎拔出佩刀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宗一郎杀过人吗?志明不太相信。东京留学时,弟弟读物理系,志明与木村读生物系,课上要解剖小兔子,木村不敢下手,被教授训斥了。

课后,木村跟志明抱怨道:“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志明:“为了科学的进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都是地球上的生命,应该互相尊重啊。”

“木村君,你太幼稚了。”弟弟插嘴道,“我们吃猪肉、牛肉,不也要杀猪、杀牛,我们死后,也会成为微生物的食物,这就是自然法则。”

“我明白,我明白,可我就是不忍心。因为……因为,我的小兔子,它,它在哭啊。”

这十九个年轻人如果也哭出了,木村会不会放他们一马呢?志明总忍不住地胡思乱想。他又去劝木村:“宗一郎,用刑太重啦,犯人会撑不住的。”

不料,木村却发火了:“小野秀树,你想干什么!你是日本军人!你为什么总为抗日分子说情,你想干什么!”

对呀,干什么呢?游击队长也问过志明:“你好好一个中国人,当汉奸干什么?”

“我……我不是汉奸。”

“你瞧你那样,一身日本狗皮,不是汉奸是什么!”

“我不是中国人,我是台湾人。”

“什么狗屁台湾,都是中国的!”

“中国早就不要我们了,是你们把我们割给了日本。我……我是日本国民,我不是汉奸,我不是,我不是……”志明几乎要哭出来了。

猛的一排枪响把志明拉出了回忆。

行刑了,青年人的胸口炸开了,没有血箭射向自己,志明长吁一口气,竟忘了害怕,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倒在地下的尸身。

“秀树!去,杀了他!”木村把游击队长留给了志明。

“开枪啊!”

志明举枪,瞄准,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去扣动扳机,半晌,志明垂下枪:“宗一郎,你知道的,我没杀过人,实在下不了手。”

“胡说!”木村揪住志明的领口吼道:“我看你就是向着中国人,你个叛徒。台湾种,呸!”

“不不不,宗一郎,宗一郎!你听我说,我是日本人,是日本人。”

“那就杀了他,开枪!”

“算了,我来吧。”弟弟举起枪,枪响,队长倒下。

弟弟又禁不住呕吐起来。“好样的,英树你可比秀树强多啦。”太田鼓掌大笑。

志明仿佛看见游击队长的鲜血渗入了泥土中,复又钻出,化作一条猩红的长蛇飞速游向弟弟,勒紧了他的咽喉。

可他们欢声狂笑,什么没看见,什么都看不见。

4

“大哥,大哥!”

弟弟梦中惊醒,叫唤着志明。距行刑那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弟弟的精神越来越差,饭也吃不下。

“秀树,每天晚上,是每天晚上,他都要来找我,要我还命。”

“别怕,英树,他已经死了。”志明又想起了那条长蛇,心里咯噔一下。

“大哥,我实在受不了,每天晚上……每天都要来……我撑不住了……撑不住了。”

“英树……”志明想要安慰弟弟,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三天后,弟弟含住枪管,朝里头开了一枪。

5

“明儿,明儿。”

是祖父的声音。

“爷爷,他们都说我疯了”

“明儿,你没事,你很好。”

“可是,爷爷,我没照顾好弟弟,他……他死了。”志明哭了。

“不怪你,这不能怨你,明儿。”

志明仍是哭。

“哭吧,明儿,哭出来好受点。爷爷我也想哭一场。”

军医证明志明的精神状态已经不适合留在军队了,他被送回了台湾。

1945年10月25日,台湾光复。

志明做了一个梦。

“爷爷,我到底是台湾人还是日本人。”

“明儿,你是中国人,你永远是中国人,你的身体里流淌着中国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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