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一只白鹭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品」之「骨节」】
柒洗着土豆，听到大厨在灶台旁叫他了，他擦了擦手，把抹布搭回水龙头上，走到大厨身后。大厨左手捧着一把干辣椒，明火执仗的，烧他的眼睛。大厨抬起空闲着的右手，指向灶台上方的圆形窗口，他说，大学生，你眼神好，看哈外头，甲板上，那是个啥子？柒随着大厨的手指看向窗外，从昨天晚上开始的这场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雨线缝合了海和天，海面上雾气缭绕。视线被雾囚禁在甲板上难以延伸，他能听到那些浪头前仆后继涌向船舷发出的呼号。大厨的手臂晃了晃，你看哈，就在那，白色的。一团白色物体在雨水和风的夹击下瑟瑟抖动。
是个塑料袋吧，柒说。
不得是哦，塑料袋的话早就被风吹跑了，我觉得像只海鸥，可又比海鸥大，你去看看？大厨放下手机的辣椒，扭头看着他。
柒穿好雨衣，下楼，走上甲板，雨比看起来大一些，落在他的雨衣上噼啪作响，绿色的甲板溅起一茬茬白色泡沫，似乎永无休止。他慢慢靠近那团白色物体，逐渐看清了，确实是一只鸟，它紧紧缩成一团，白色羽毛被风吹得翻起，两条细长的腿像两根绳子，把它的身体牢牢拴在甲板上。柒距离那只鸟还有两三米，他看到它锥子一样的黄色长嘴巴，柒下意识地半蹲下身子，伸出双手，这个动作和奶奶捉鸡如出一辙。那只鸟发现了他，它的脖子突然从身体里长出来，像被什么拽着，伸出足有它的一个身体长。它扇动了两下翅膀，离地半米左右，向远处飞去，飞出几米，又落下来。反复了几次，被柒逼在甲板一角。它蜷缩着，恨不得把自己镶嵌进甲板里。跑不了了吧，柒嘴里喃喃着，一把把它擒在双手之间。它惊恐地甩着头，用它的尖嘴巴啄击柒的手背。很疼，也许破了，会不会感染？柒后悔没有戴手套出来。它的手感湿黏，太脏了，会不会有细菌？柒愈加后悔起来，不该听大厨的，冒雨来捉一只破鸟。
柒不知道该如何安置那只鸟，他和大厨对着它研究了半天，猜测它是什么鸟，最后还是百度给了他答案，黄嘴白鹭，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这行字都长了小爪子，抓他的眼。大厨蹲着身子，炒铲横在胸前，他刚剃了头（在全船所有成员无一幸免吃到过他的头发后，被船长强按着把头剃了），在他拧眉沉思的时候，头皮上的脂肪就挤出了几坨疙瘩，柒觉得像是癞蛤蟆，但他没敢说出来。大学生，你说把它炖了是个啥子味道？大厨抽出炒铲指着白鹭说，仿佛白鹭已经成了他的一道食材，应该比鸡肉好吃，麻辣白鹭，安逸得很，啧啧。说完还意犹未尽地吧唧了两下嘴巴。柒说，哥，别开玩笑啊，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牢底坐穿鸟哇。大厨嘿嘿笑着，说，莫唬我哇，当初我在星天大酒店——重庆的星天大酒店哦，五星级，我在那主厨的时候，啥子没见过？鳄鱼稀罕吧，扒皮剁块，拌辣子炒了。柒上船三个月，一来就在厨房帮厨，听大厨说了八百遍自己曾经在星天大酒店主厨的光辉历史，但是他做的饭依然让人难以下咽。有一次，厂长听得烦了，有意揶揄他，说你既然在五星级酒店当主厨，干得风生水起，那么大腕儿，跑咱小破船上干啥来了？大厨梗着脖子说不出话了。柒不敢直接顶撞大厨，他小心翼翼地反驳，那不一样，鳄鱼是人工饲养的鳄鱼，这是野生的。大厨说，野生的皮糙肉厚，炒不软炖不烂，我还不稀罕做呢。说罢，扔下他和它，做饭去了。
柒还是不知该怎么安置它。他只好把它抱回宿舍，宿舍是两人间，厂长值完了夜班，现在还睡着。厂长之前开厂子，给一家饮料厂造纸箱子，后来饮料厂因为疫情倒闭了，他的厂也就随着倒闭了。柒用脚轻轻推上门，尽量不弄出声响。他把鸟放在地上，鸟还是团成一团，两只圆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柒，看得柒心里有点发毛了。柒松开手，鸟没动。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破了皮，没出血，现出一颗米粒大小的暗白斑点。大概不用消毒，柒想。
柒挪了挪屁股，他思考的时候习惯挪屁股，完全不自觉的动作，他原来没在意，是小学班主任让他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班主任在课堂上说，柒，你上课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动来动去的？是不是有多动症啊。后来还很热心地向柒的母亲推荐了医生，母亲领着他去医院，医生说这不是病，就像有的人陷入沉思时喜欢晃脑袋，有的人喜欢抖腿，一样的，觉得不雅观可以给他扳扳。妈妈说，那必须给他扳。医生又说，注意别形成心理负担。妈妈犹豫了，看了眼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的柒，说，那随他去吧。柒扭屁股的动作弄响了床板，大概吵到了对铺的厂长，厂长翻了个身，把脸翻出来，睁开了眼睛。厂长看到了地上的白鹭，一下子坐起来。什么玩意？厂长说，吓死老子了。
白鹭，柒说。
哪来的？
捡的。
你倒挺有爱心的，快扔了吧，小心禽流感。说完，厂长又躺回去，抻过被子，蒙住了头。
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柒嗫喏着，黄嘴白鹭。
厂长再次坐起来，这破鸟跟个秃毛扫帚似的，还保护动物呢？一级？
柒点点头。厂长身子靠在墙上，抓起枕头旁的烟盒，倒出一支烟，含在嘴里，他没找到打火机，他一边在床上乱摸一边嘟哝，火儿呢，妈的，火儿呢？厂长当然不知道，那只防风打火机被柒隔着窗户扔进了海里，柒做得很隐蔽。柒不抽烟，他讨厌烟味儿，厂长一抽烟他就假装咳嗽，厂长浑然不觉，还笑话他年纪轻轻的，不抽烟不喝酒就咽喉炎了，还要教唆他一起抽，说周总理喝酒不抽烟，活到七十八，毛主席抽烟不喝酒，活到八十三，邓小平抽烟喝酒，活到九十三，张学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活到一百岁。他还是不抽，但也不解释，说什么呢，说父亲就是因为抽烟太多，三十多岁就肺癌去世了？你的苦难倒进别人耳朵里就有可能变了味儿，成了矫情，柒深知这一点。
厂长没找到打火机，他把烟从嘴里抽出来，在手里撅成两截，扔进了垃圾桶，躺倒前对柒说，给船长抱去，让他拿去立功，能念你个好儿，说不定就把你从厨房调出来了。柒又开始挪屁股了。白鹭的羽毛打着绺儿，脖子缩进了身体里，活像一只被踢报废的足球，它的身上还滴滴答答淌着水，水流到地板上，在它脚下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暗淡的圆。真丑啊，柒想，这么丑都能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跟谁说理去。柒想着，从床下的洗脚盆里取出擦脚布，蒙在了白鹭身上。
柒立在船长的门前，听到船长在里面打电话，用的方言，东北话甚至比普通话更被人熟知，四百七十二？咋搞得？发挥失常？平时模拟考试不都五百露头吗？不复读？一连串的疑问句之后是短暂的沉默，然后突然骂起人来，他妈的，给他找个工地，让他搬砖去！要不就他妈下厂子，流水线上三班倒，两天就老实了，废物点心的玩意儿，读个大专还不如给我上技校，学开挖掘机也比大专强，你让他接电话。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船长没再说话，等了大概五分钟，柒敲响了门。
船长坐在电脑桌前，背对着他，电脑开着，船长正在网页上查找着什么，柒说，船长。船长回头看柒，目光被柒怀里的白鹭吸引，小李，这是个啥？柒说，白鹭，黄嘴白鹭。船长拧着身子转过转椅，和柒面对面，他盯着白鹭，说，看出来了，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就是说的它。错了，柒想，两个黄鹂，不是两只。他没有纠正船长，他听到船长继续卖弄着自己的学识，往前捯些年，内陆的渔民用它捕鱼，一抓一个准儿，以防它们把鱼吞了，得事先把它脖子卡死。现在不行了，是个鸟就保护动物，麻雀原来是四害之一，现在竟然也保护起来了。它是几级？柒说，麻雀吗？船长说，鸡毛，我管麻雀呢，我说它，白鹭。船长的下巴点向白鹭。船长拥有一个雄伟的下巴，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二分之一，他把下巴挥向白鹭时柒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块扑面而来的板砖（刚上船的时候，柒还以为船长是《大力水手》波派的原型呢）。柒说，一级，黄嘴白鹭比较少见，普通白鹭嘴是黑色的，二级。船长说，哪来的？柒说，甲板上抓到的。船长又开始甩下巴，救助，救助，不要说抓，没病没伤你抓得到吗？你看它蔫头耷脑的，肯定是病了，你放下它，让我好好看看。柒依言把白鹭放在船长脚下，白鹭还是缩头缩脑的，一动也不动，船长伸出脚把它向远处拨了拨，说，看样子还是幼鸟，八成是病了。柒说，怎么办？船长说，等靠岸了交给政府啊，靠岸前就交给你了，你好好侍弄它，把它当成你的儿子，不对，你还没儿子，把它当成你妈，有个好歹儿，唯你是问。柒感觉到一阵恶心，在心里骂了一句，你妈。但他嘴里说，知道了。抱起白鹭，又迟疑地开口，船长，那我不用去帮厨了吧？船长的下巴再次舞动起来，从现在开始，你的任务就是侍弄这只鸟。走到门口，船长又叫住他，诶。他站定，船长说，你什么学历？柒转过半边身子，说，大专。船长表情古怪地笑了笑。
柒回到宿舍，厂长已经起床了，此时正坐在床边刮胡子，剃须刀在他的脸上游弋，愉快地收割着胡茬。柒蹲下身子，把白鹭放在地上，白鹭的羽毛干燥了些，个头看起来也大了一点，仔细观察的话，能看到它身体的抖动，它的羽毛微微起伏，让柒觉得像一团蒲公英。厂长关闭剃须刀，一只手摩挲着下巴，下巴上有两根胡子逃脱了剃须刀的制裁，贴着面皮谨慎庆祝着劫后余生。厂长说，怎么着？柒说，让我……照顾它。白鹭在厂长的冷笑下缩了缩脖子。
好好表现，船长就喜欢大学生，特别是长相斯文的大学生。厂长冒出这样没头没脑一句话后从床下抽出脸盆去洗漱了。
自己算什么大学生呢，柒想，如果高中时努力一点，也许他能上个更好的学校，起码二本，那样他的人生也许会呈现另一番景象，也用不着走上出海这条路。当他向母亲表明自己当船员的想法后，母亲警告他，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你受得住吗？转而又说，趁着年轻，吃点苦也没啥，就当磨炼了。如果能上个好学校，大概就不会认识那些“渣滓”同学，就不会接触老虎机，就不会输掉学费，接下来一连串连锁反应都可以避免，网贷，以贷养贷，八千块钱的窟窿到毕业滚成了十五万。他终于撑不下了，不得不向母亲坦白。说到底，还是怪自己，跟学校有什么关系呢？他正想着，船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白鹭头顶一撮绒毛朝天竖起，身子也随之趔趄了一下，柒伸出双手扶住它。厂长练醉拳一样走进来，一边用毛巾抹着脸一边说，马上进外海了，要打电话赶紧的，至少两天没信号。
他说知道。类似的事情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上次时间更久一些，足足七天，手机成了摆设。是在台湾海峡，手机可以接收到台湾网，但漫游费太贵，他没舍得用。他走出宿舍，来到甲板，雨已经停了，甲板上汪了一层水，在船的颠簸下左突右撞，冲击着船舷，下水道肯定堵了，柒没有检查下水道，任凭水流冲刷着自己的双脚。面前的海水被一分为二，近处浑黄，远处一片蔚蓝，泾渭分明互不干扰，船尾翻滚螺旋桨制造出来的白色浪头上方盘旋着一群海鸥，捡拾着被螺旋桨搅碎的鱼类尸体。柒踉跄着走到船头，抓住船头的栏杆，固定住自己身体，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单手操作有点困难，但也勉强可以。他找到母亲的微信号，打开，看了一眼，朋友圈还停滞在两个月前，最后一条，天晴了，就三个字，标点符号都没有。配图是蓝天白雪，拍得不太好，蓝天有些污浊，白云也没那么白。母亲的手机该换了。上次跟母亲联系是什么时候了？也是在这个位置，他拨出视频通话，等待的时间有点长，母亲还是接了，母亲低着头，他的头上顶着一片蓝天，镜头在微微颤动，镜头两边偶尔有一片红瓦或者绿色的枝条斜逸出来。母亲在街上走着。他叫了声妈，声音有点小，被海浪声吞没，不过没关系，母亲通过口型也能轻易判断出他在叫她。母亲说，诶。柒说，给你看看海。把镜头反转过来，屏幕里的海加了滤镜，蓝得不真实。母亲说，这么大。柒说，嗯，是挺大。母亲说，怎么样，晕船吗？柒说，没啥感觉。母亲说，那就好。柒说，您干吗去呢？母亲说，刚去医院抓药。柒问，好点了吗？母亲似乎加快了脚步，身子有些佝偻，镜头晃动得更加厉害了，她打了个嗝，说，好多了，别惦记着。柒说，嗯，我一会儿就没信号了。母亲说，知道了，我快到家了。柒说，那挂了。挂了。
柒收起手机，扶着栏杆往生活区走，船晃得没那么厉害了，他却突然有点头晕，犯恶心。半年前，他跟母亲去市医院做胃镜，她的胃反复闹了一个月，问她疼吗，她说不疼，只是烧心，但柒偶尔看到她吃饭之后手捂着肚子，表情痛苦。去了县医院，医生问了症状，说，还是去市里做胃镜吧。出了县医院，柒在网上订了车，跑市区出租，一个人30，早上六点到家门口接人，直接送到市医院，母亲嫌贵，让柒把车退了，坐客车不也一样？就是多走两步路，十块钱呢，两人就是二十，来回就是四十，买四十块钱土豆够吃半年了。柒以前很瞧不上母亲的小气，觉得很小农意识，现今他再也不能揶揄母亲了。但他也没退车。
八点到了市医院，柒让母亲坐在走廊长椅上等着，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块钱，递给他，说，用这个。柒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接下来挂号，开单，缴费，折腾了一个小时，等返回来，之前母亲坐的长椅空了，柒坐下来等，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只好打电话，电话里母亲声音粗重，上了个厕所，转向了。
还剩点钱，柒还给母亲，她没要，让柒留着。柒把钱装进口袋，母亲问，花了多少？柒说，八百。母亲说，那么贵。柒说，胃镜有两种，一种常规的，一种无痛的，常规的便宜，无痛的贵。母亲说，我的是哪种？柒说，无痛的，常规的怕您受不了。母亲说，差多少钱。柒有点烦了，头扭向一边，假装没听见。母亲又问了一遍，差多少？柒说，三百。母亲说，换了。柒把一摞单据推给母亲，那您自己去吧。母亲把单据卷成一个筒，攥在手里，说，那你等我。转过身，四下看了看，不知往哪个方向走，就杵在原地，好像被谁按了暂停。柒站起身，拽了一把母亲，说，我去吧。
做常规胃镜的就两个人，母亲前面是个大爷，进去五分钟，脸色煞白地走了出来，母亲问，做完了？大爷说，没做，我还是改无痛的吧。母亲进去了半小时，出来时弯着腰，手捂着肚子，脸煞白。柒迎上去准备扶母亲，母亲摆了摆手，坐在了离得最近的长椅上。柒挨着她坐下，问，疼吗？母亲说，不疼，就是恶心。
厂长半躺在床上看抖音，白鹭不见了，柒说，鸟呢？厂长放下手机，说，太脏了，放洗手间了。指着地上一摊纽扣大小的灰褐色秽物，说，你看，它拉的，你领的差事，你清理啊。柒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他撕了一截卫生纸，擦掉地上的秽物，捏着去了洗手间。洗手间在宿舍外面，共用的，隔开厕所和洗漱间，那只鸟蹲在水池旁，和白色水池融为一体。柒扔掉卫生纸，瞅着白鹭，白鹭似乎意识到自己做错事，头扎进翅膀下，等待未知的惩罚。
柒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白鹭，它两条细腿叉开，往后退，身体抵了墙，脚还在空转。柒放心了，起码它还活着，就算有病，问题也不是很大。柒找来一个空矿泉水瓶，从中剪开，留下下面半截，装满水，放在白鹭面前，又取来蛋黄派，掰碎了扔它脚下。这时候他又听到大厨在身后叫他。
大学生，帮帮忙撒，我一个人啷门忙得过来？他回过头，大厨站在洗手间门口。大厨嘟着嘴巴，他居然嘟着嘴巴，样子像在撒娇，柒身上瞬间结了一层鸡皮疙瘩。大厨继续说，晚了又要挨船长骂，帮帮忙撒，把鸡剁了，要得不？
剁完鸡，柒返回洗手间，白鹭换了个姿势，头朝里站着，好像在面壁思过。地上一片狼藉，矿泉水瓶倒了，水流了一地，蛋黄派被踩得稀烂，上面还粘了一坨褐色物体。柒知道那是什么。惹完事你就装无辜啊，柒在心里骂着，可是它的状态又令他担心起来，不吃不喝的，这能坚持多久？他掏出手机，想百度白鹭的饮食习惯，划亮屏幕发现信号图标上已经打了红叉。他想起船长说的，渔民用白鹭抓鱼，那它肯定是吃鱼的。他又去了厨房，厨房里烟雾缭绕，每一缕烟雾上都密密匝匝缠着辣椒油的味道，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神经。
大厨，还有小黄花鱼吗？他小声询问，就昨天炸的那个。
大厨把鸡块倒进锅里，头也没回说，没得了哦，昨天就吃完啰。
不是，我说生的。
你想做啥子？
喂鸟儿。
有是有，不过我做不得主哦，你去问船长撒。
两条就够。
那也不得行哦。
他拉开冰箱，黄花鱼就放在最外层，装在塑料袋里，用皮筋扎着口子，上面挂满白霜。他取出塑料袋，取下皮筋，拿了两条鱼，攥在手心，硬邦邦地扎人。
大厨看着他，说，你这是偷哦。
两条鱼而已，他说。
那也是偷。
柒有些生气，他尽量压制着，扭头往外走，大厨拉住他，笑嘻嘻说，先跟船长汇报下，为你好。他推开大厨，径自走了。
午饭三个菜，辣子鸡块，麻婆豆腐，酸辣土豆丝，一个汤，胡辣汤。辣得变本加厉了，故意针对我吧？柒憋着气，每个菜盛了一点，从冰箱里拿了袋榨菜，打开冰箱时发现黄花鱼塞到了最里层。他端着餐盘坐在餐桌旁，背对着电视，电视上在直播一场NBA球赛，谁扣了个篮，屏幕里传出惊呼声，一名同事说，大学生，让让，挡着我了。柒低下头，闷头吃饭。大厨和船长并排走进来，说着什么，声音被电视压住，听不真切。船长坐在了他旁边，大厨坐他对面。他稍微抬了抬头，大厨在对他笑。他把半截辣椒夹出来，放在了他和船长之间的桌面上。
胃里火烧火燎的，每次饭后都如此，等靠岸了得备点胃药，他想，通便的也要买一些。不可能让大厨为他一个人改变饭菜的口味儿，需要把胃尽快锻炼出来。之前总觉得母亲娇气，辣的不吃，油大了说恶心，米饭硬了也不行，这样过了很多年，他从没想过给母亲做体检，直到症状加剧，母亲才不得不去医院。母亲的胃里长了个瘤子，良性的，可以做手术，也可以保守治疗，母亲选择了后者，这在预料之中。回到县城，在中医院抓了七天中药，医院给煎了，分装在十四个塑料袋里，塑封好，医生说，回家放冰箱，早晚各一袋，服用前温水里泡一泡。出了医院，母亲说，现在真是方便多了，以前都是大夫给抓了药，回家自己煎，费工夫不说，还搞得满屋子中药味，别提多难闻了。现在这么方便，干吗还吃西药呢？西药是见效快，可副作用也大。母亲叨叨了一路中药的好处，他不反驳，也懒得听，知道母亲不过是为了省钱，西药一盒动辄几十块，一个处方下来就几百。而七天的中药只花了三十五。现在想想，母亲当初——甚至现在都在承受着比他更为剧烈的痛苦。
吃完饭，他先去了洗手间，白鹭身体舒展了很多，羽毛似乎也有了光泽。两条鱼都不见了。他不知道它是否吃饱了，应该给它多放几条鱼的，吃剩就是饱了。他想去厨房再偷偷拿几条鱼，走出洗手间遇到厂长，厂长说，船长刚找你。说完进了厕所，样子急迫。
两条黄花鱼就告我的状，至于吗？他愤愤地敲开船长的门，船长合上电脑，说，你今年毕业的？他说，对，七月份。船长说，啥专业？他说，法律。船长说，那怎么上船了？不应该去法院吗？他说，考公考不上，还得赚钱。船长说，也是，现在大学生就业也难。他没说话。船长说，你觉得啥专业好点？他说，还是看学校吧，清华北大什么专业都抢手。船长说，也是，还是得复读。他附和，对。船长说，行，我知道了。又问，那只鸟怎么样了？他说，好多了。船长点点头，说，上点心，回去吧。他有点意外，站着没动。船长看了看他，还有事儿？他说，没。退出来，带好了门。
到宿舍门口，又碰到厂长，刚从厕所出来，骂骂咧咧的，脸色不太好看，看到柒，说，什么破鸟啊？变态吧？我蹲着蹲着，突然探进来个脑袋，盯着我下面瞄准，嘴那么老长，这要一嘴下去，当场就得给我废了。多亏老子反应快啊，蹭就提上裤子了。看了看手里的攥成团的卫生纸，甩出句脏话，我日。又往洗手间跑去，边跑边说，把那破鸟看好了，它再敢招惹我，我一脚踢死它。柒跟进洗手间，厂长已经进了厕所。那只白鹭昂首挺胸，站在洗衣机下面，脑袋转来转去，嘴巴却一直对准柒的裆部。柒说，傻冒儿。厂长在厕所回应，你骂谁呢？柒说，鸟啊，我说鸟。厂长说，看你平时挺斯文，没想到也会骂人呢，不会被我传染的吧？柒说，你上厕所不关门吗？厂长说，都是大老爷们，怕什么？
柒把白鹭逼在厕所和洗衣机之间的角落，拎过来水桶，挡住，把白鹭圈在一个不足一平米的空间里，他看着它，它和他对视，他说，老实待着吧，可别再给我添乱了。白鹭挪开目光，瞅自己的腿。你这是低头认错吗？柒想。
柒又梦到家乡的老房子，他总是梦到那栋老房子，其实那房子在十年前就扒掉重建了。最先出现在梦里的是那扇方形木窗，灰褐色的窗棂上布满裂纹，夏天会有一些不知名的比蚂蚁还小的虫子在里面进进出出，看到一只，他用手指按住，将其碾碎，尸体不见了，他的拇指肚上多出一个黑色斑点。他趴在窗台上写作业，母亲在他身后，他听到母亲不停打嗝，母亲吃过饭后的一个小时总是在打嗝。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一层轻薄的夜色顺着院子里的豆角架慢慢垂挂下来。在梦里，唯一更迭的场景是窗外的豆角架，它们有时候是丝瓜，有时候是葡萄，还有些时候是葫芦。母亲还在打嗝，他却没有回头看一眼。
船长的叫声震碎了他的梦，他迷迷糊糊坐起来，一个巨大的下巴在他眼前晃动，小李，洗手间是养鸟的地方吗？害我踩了一脚鸟粪。他来不及清理粘黏在眼角的眼屎，任凭它们践踏着自己的眼睛，他跑去洗手间，果然看到地上东一摊西一摊的鸟粪，好像布置出一个七星北斗阵，只等人自投罗网。白鹭气定神闲地来回踱着步，俨然清晨在公园遛弯的老大爷。柒躲避着鸟粪，向白鹭靠近，白鹭奓起翅膀迎战，他扑向它，它反击，他抓到它，它啄他的脸，他没躲开，颧骨挨了一下，疼痛滞后，晚于血的流出。血流到他的嘴角，他伸舌头舔了一下，确认了是血的味道。
他提着白鹭的两只翅膀，回到宿舍，厂长说，咋还挂彩了？他没说话，把白鹭掼到地上，厂长说，轻点，一级保护动物。白鹭扑棱了两下翅膀，站起身，缩到墙角。柒用手抹了把脸，看着在手心摊开的血迹，一时有些发愣。厂长说，洗脸去。柒洗了脸，厂长递给他一个药瓶，说，碘伏，杀杀菌，不知道它嘴上粘着啥细菌。柒接过来，用棉签蘸着涂了伤口。门后挂着镜子，镜子里那个男人脸色苍白，脸上的伤口如同坐标，把他隐藏于体内的愤怒与屈辱明晃晃标注出来。他回转身，直奔白鹭而去，不等白鹭做出反应，巴掌已经降临白鹭的头顶。白鹭的头颅随着脖子摆动两下，缩进了胸腔。他喘着气，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陌生。
别打了，打死要坐牢的，厂长点了根烟（他不知道从哪里又翻出一只打火机，烟民身边不可能只有一只打火机）说，还不如卖了，估计能卖不少，几万总有。柒回头看厂长，厂长嘴里叼着烟，烟上架了两根手指。一层烟幕敷在厂长脸上，如同面具。柒坐回到床上，说，你想卖了它？厂长说，开玩笑的，不过我有个朋友，干这行，收各种飞禽走兽，去年我回家跟我吹牛屄，说收了只隼，卖了几十万。柒说，不怕坐牢吗？厂长吐口烟，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柒的屁股又开始挪动，厂长说，能狠下心来跑船的，估计日子没有好过的。
是啊，不是生活困难，谁会想到上船呢？母亲蹬一个月缝纫机才有三千薪水，蹬了十年，把旧房子蹬成了新房子，房子盖好，母亲指着铝塑的大窗说，这下亮堂了。是啊，亮堂了，他当初在窗台上写作业因为光线太暗不得不大白天都开着一盏台灯，现在好了。可是，窗台再也坐不下他了。后来，为了给他还债，母亲把住了没多久的房子卖了，接手的是同族的一位堂叔，卖房子前母亲找堂叔借钱，堂叔声称手头紧张得很，可是轮到买房子时，他想都没想就拿出了十万。母亲又跟两个舅舅借了几万，总算把网贷还清。就是那之后，母亲打嗝更厉害了，她自己说，好像胸口一直被什么堵着。他的胸口也堵得很，她想母亲能骂他一顿才好，扇他两巴掌更好，可是母亲只是数落他不懂事，还怪自己把他惯坏了。他终于听烦了，摔门而出。
想想，他选择跑船只是为了赚钱还债吗？不全是，他想离开那个家，离得远远的，躲开那些熟悉的目光，它们掺杂了一些不同以往的异样成分，让他浑身难受，还有，躲开母亲的唠叨。他如愿了。
大厨收集了很多纸箱子，调和油的，啤酒的，纯牛奶的，整整齐齐码在储藏间门后，他从中抽出一个调和油纸箱，他不打算知会大厨，但是大厨好像长了一双猫耳朵，在他准备离开时，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大学生，拿箱子做啥？大厨似笑非笑。
装鸟，他说，一个纸箱子你也要管吗？
大厨还在笑，不是不可以拿，但应该提前给我说一声嘛。
柒把纸箱子在手中上下挥动，幻想它是铁扇公主的芭蕉扇，轻轻一摇，大厨就被扇到九霄云外。
一个箱子而已，至于吗？
大厨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些，可还在笑，柒不明白他总在笑什么。我跟你说啊大学生，这事儿我没跟第二个人讲过，我在星天大酒店当主厨的时候，经常把店里的纸箱子，破了的锅，坏了的电器往家里头搬，次数多了，就被人举报了，不然我现在还在星天混得风生水起呢。你说那些破烂值钱吗？值不了三瓜俩枣，就是手贱呐。柒放回纸箱，说，那算了。音量小了很多。大厨又把纸箱取出来，塞到他手里，说，拿去吧。他接过来，默默走了。
箱子拿回宿舍，白鹭却不见了，厂长也不在。柒一阵紧张，旋即又放松下来，厂长就算想卖鸟无法实施，只能等船靠岸。他把箱子放在地上，听到厂长在外面喊，别他妈跑了，跟你开玩笑呢，不卖你。柒走出去，看到走廊尽头一人一鸟跑过来。白鹭跑两步振两下翅膀，贴地飞行两三米，又落下来，厂长只穿着一条短裤在后面追赶，肚子上的赘肉也像长了翅膀，上下翻飞。厂长看到柒，叫起来，两头堵啊。柒两腿横跨走廊，白鹭奋力扇动翅膀，腾空而起，从他头顶飞了过去，他抬高双手，抓到白鹭的尾巴尖，一扯，白鹭跑了，只在他手里留下一根羽毛。厂长喘着粗气，追啊，这狗日的，赶上博尔特了。白鹭落到船长门前，柒和厂长一左一右把白鹭围在中央。厂长说，你再跑。白鹭身子跃起，在门上用力一撞，门开了。白鹭跌进船长的房间。两个人跟进来，听到船长在打电话，离家出走？威胁谁呢？告诉他，别回来了！我没他这儿子！厂长关上门，柒抱歉地对船长笑笑，船长忙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裸体。白鹭飞上了船长的书桌，落在敞开的笔记本电脑上。厂长扑过去。船长说，小心，笔记本儿。厂长身子顿住。柒从侧面绕过来。白鹭扭了扭脑袋，双腿一蹬，再次飞起来。电脑歪倒，滑下书桌。船长大叫，我日我日我日。一声比一声凄惨。柒伸手一捞，抓住笔记本一角，长出口气，将笔记本提起来，放在船长肚子上，船长说，阿弥陀佛上帝保佑。柒隐隐约约听到电话里有个女人说，瞧你这满嘴脏话，你想给儿子当爹，他还不一定认你呢。白鹭飞上了窗台，窗开着，柒和厂长慢慢凑过去，白鹭警觉，身子一歪，冲出窗，飞走了。窗外海水微微起伏，阳光铺在海面上，亮得刺眼。白鹭在空中扑棱了两下翅膀，飞出去几十米，撞上海风，踉踉跄跄的，升高落低几次，笔直地坠入海面，打了个扑腾，被一个浪头覆盖。
柒叫了出来，厂长也叫，完蛋了，逞什么能。柒跑了出去，船长挂了电话，正在穿裤子，他问，怎么了？没人回答他。
厂长跟着柒跑上甲板，看到柒手扒着船舷，向着白鹭入水的方向张望。厂长说，别看了，没救了。柒说，不行，船上不是有救生筏吗？厂长愣住了，柒以前从未用这样粗暴的语气跟他讲话。柒碎着步子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厂长想他可能在找救生筏，救生筏在船舷另一侧，被固定在一个带拉环的圆筒里，这在上船前的安全培训里是被反复强调的重点内容，但是柒现在心神不宁，他忘了。救生筏肯定不可以乱动的，那是船遇险时救人的，不是救鸟的，哪怕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鸟。柒没看到救生筏，他找到一只救生圈，他把救生圈套在身上，又趴在船舷上跃跃欲试，厂长跑过去拉住他，你找死啊？柒说，我得救它。竟然带着哭腔。厂长说，一只鸟啊，你这干啥？两个人拉扯着，船长也走了出来，他一把薅住柒的脖领子，往里一拖，把柒拽倒在甲板上，你他妈的多大了？柒的脸很红，像是全身所有血液都聚积在了脸上，他梗着脖子说，不是你让我伺候它的？像伺候亲妈一样伺候它？船长被气笑了，他说，可是你要出了什么事，你妈要把我骂死的。挥了挥下巴，又说，有信号了，去给你妈打个电话吧。
打给谁呢？两个月前，舅舅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他都没收到。等船过了台湾海峡，手机里涌进来一条条来电提醒，柒给舅舅回过去，一切都晚了。当时他在宿舍里，船轻微摇晃，让他感觉有些眩晕，手机贴在湿滑的脸上，他听到舅舅淡淡说，不怪你，回来再给你妈上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