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小人书终于回“家”了

学校图书室搬新家，所有老师总动员。这让我窥见了图书室的全貌，竟然发现最角落的二排矮书柜里摆的全是连环画小人书。我迫不及待地走近走近，信手抽出一本，封面上那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吴志勤，这笔风，让我的记忆，一下子跌进上世纪的旧时光里。

1986年的一个早上。我吃完妈妈煮好的两个圆鸡蛋。爸爸把我带到楼上的禾桶边，严肃地对我说：“吴志勤（以前叫蛮蛮），你现在读三年级了，从此以后你要与书成为好朋友。这里有很多小人书，你自己挑一本当做生日礼物。从此你要每天多多在家看书，看完就来拿一本。”

7岁的我，踮起脚尖，双手攀着桶弦，瞪着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禾桶里码的整整齐齐的那几摞比课本小很多的书。这就是爸爸口中说的小人书，我大气都不敢出，因为爸爸那严肃的样子和语调，让我感觉到这事绝非耍事。怎么办？这个暑假每天跟小伙伴们在外面疯跑，心早已在外面安家落户，上岭打枪仗，下地挖凉薯，抓蝉烤着吃，进园偷瓜……花样层出不穷，刺激好玩得很。想起以后要常呆在家看书，痛苦一下就钻进我的心灵深处，低声哀号，就像冬天的风，在荒凉的古堡里呼啸。千个不愿意万个不想要，张开嘴却变成了如蚊子的声音――好~爸爸。

爸爸把我背进禾桶里，我一下子跌坐在桶里，小人书在我周围散落开来。一抬头迎上孙悟空那对火眼金睛，立时一股电流直插进五脏六腑，我浑身一激灵，腹部随即剧烈地鼓捣着。我的魂好像一下被勾住了，眼里心里顿时被填得满满当当的。鬼使神差般，我的手情不自禁地翻开上面那本《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尽管不识很多字，但那一页页独立静止的黑白线条画，在我眼前却生龙活虎地演绎起来了，宛如我已幻化成孙大圣在追打白骨夫人……

“你快挑好一本，爸爸抱你出来，里面闷、热。”爸爸的声音扯回了我高举的金箍棒，我斜睨了爸爸一眼，小声地说：“好的，就这本。”另一个气鼓鼓的声音在心底轩然霞举――你这个坏爸爸生生地扼杀了一个大英雄，唉！一个花木兰刚成雏形，就夭折了。

一见钟情。爱不释手。我想用在我对那本《三打白骨精》上恰如其分。择一个明月朗朗的夜晚，点上一根红烛，我偷偷拿出爸爸为人家写对联的毛笔和墨汁，正襟危坐地加上十二分虔诚慢慢地一笔一画地写上了我的大名。虽有几分歪扭，但在当时7岁女生的心里却感觉如《兰亭序》般完美。因为喜欢，竭尽全力地做隆重的标示，只想向全世界宣告这本书为我所有。从此，如有一股轻爽的凉风吹散了那些野外疯玩，小伙伴一而再，再而三来叫我，我都斩钉截铁回绝。吃饭竟然要妈妈三请四请，竟都是嘟嘟囔囔地一边看小人书，一边胡乱地扒着饭，吃得满脸都是。爸爸看不过，一把夺过那本《三打白骨精》眼珠往上一提，严厉地看着我说：“吃饭就吃饭，任何事都只能一心一意，踏踏实实地去做，这样才能做好。”那严寒的声音在我耳中如老虎在叫，那瞪大的黑眼珠在我眼中如地雷，我顿时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吃饭。政策要执行，以后吃饭时，我就狼吞虎咽快速扒几口去看小人书了。小胖妞慢慢变成小美眉，且伴有书香味。爸爸妈妈看在眼里，喜在眉梢。

最讨厌的每周看图写话课，现在变成期盼的作文课。课堂上，老师每每拿我的作文当第一篇范文来评讲。哪个词用得好，修辞手法、关联词都会被老师剥出来细讲。老师的肯定与赞许，同学们的偑服与崇拜，让我的信心大增，看小人书的劲头更是如荒原的春草般疯长。

慢慢地，慢慢地，小伙伴们都聚集在我身旁围着看小人书，里一层蹲外一层站，还郑重地取名为猴哥书屋。可能是当时的我们都想当武艺高强的孙悟空吧！看《高老庄》时，在孙悟空与猪八戒对打时，有两个小伙伴竟然真的拳脚相向，打得鼻青脸肿了。爸爸闻讯，就把那禾桶里的小人书全交给我管理。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女儿，这些是我们家的宝藏，也是你的精神食粮，爸爸希望你好好看，护它们。爸爸把小人书从禾桶里全拿出来放在我书桌上时说的这二句话一直粘在我心里。

从那以后，每到周末小伙伴再也不用凑成一堆看书，门槛上，椅子上，地上如三三二二蚕虫在吃桑叶，倘大的猴哥书屋里只有翻书声与呼吸声。每到饭点，不断有大人来叫自家孩子回家吃饭。猴哥书屋在大人们口中变成了文化站，小伙伴们的作文都或多或少地有了进步。当家长们送些鸡蛋之类的东西来我家表示谢意时，不苟言笑的爸爸也笑得牙K西样。

一天回家，老远就听到我家人声鼎沸，原来是修320国道的安徽人租住在我家。20多个大人，5.6个小孩。我家的房子霎时变得拥挤了，书屋只好转移到我家门口的大坪里，修路工也加入了，有大人也有小孩。那些大人说：“修一天路，全身筋疲力尽，看着这些小人书感觉自己的精气神又慢慢地恢复了。”原来，小人书大人看着也有这么大的好处！小小的我们私下议论，那感觉好像自己也成了大人般慧眼识“珠”。

周末，晴日。猴哥书屋。这样的向往，让童年清瘦的日子，充满幸福的期待。我这样，小伙伴这样，那些安徽人亦这样。因为，不用迈步，我们就在一个又一个地方漫游，而那些地方历历如在眼前。我们的情绪和唐僧师徒四人连在一起，不是玩味一些奇遇妖精的细节，就是沉浸在故事的发展变化里，与其中的人物化为一体，在他们的衣裳里，仿佛是我们的心脏在跳动。时间一小时一小时流逝。一周一周流逝。一月一月流逝。时间欢快地跃过了年。

安徽人做好了他们承包的工程，收拾好行囊准备去下一个工地。临走时，那几个孩子手里紧紧攥着几本小人书舍不得放手。我走过去尽力想掰开他们的手，但掰不开，他们还说：“姐姐，借给我们看看吧！”喜爱，真诚，可怜洒满了我眼前，但姐姐我也非常非常喜欢这些小人书，好不？借，你们那么远，会有还吗？我忧思纷纷，爸爸走过来拿开我的双手，和蔼地说：“小勤，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既然他们那么喜欢，我们就尽地主之谊把这些小人书全送给他们吧。以后爸爸再给你买新书。”

“吴叔叔万岁，吴叔叔万岁”孩子们的欢呼声仿佛是自天而降的暴风雨，把我如落叶般卷走，被卷向大海，如一个空桶在惊涛骇浪里翻滚。我只好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最喜欢的小人书被装进了他们的行李袋里。我只好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最喜欢的小人书被他们装上车开走了。我只好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最喜欢的小人书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天际……

“现在，我家的小人书终于回‘家’了。回‘家’了。”我抚摸着那本小人书，不禁喃喃自语。

“勤姐，你怎么啦？”

同事的关切话语把我从往事中打捞了起来，原来童年时的那些小人书，扎根在心里，枝叶葱茏，从来没有凋零过。那纯真的时代，纯真的人，一段玉光阴。人的一生中，都有这样一段玉光阴，一直等候在那里，等着某一天与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