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化汉戏
新化古镇绰立在新化江江畔,横卧于万亩田畴中,大街通衢,小巷棋布,古祠古院落,古枫古庙堂,鸡啼深巷,渔歌唱晚。这是造物主撒落在黔边为数不多的珍珠中尤为璀灿的一颗。乍然踏入这片土地,你会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她所编织的诗情画意中。
新化北距锦屏 51 公里,南去黎平 30 公里,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镇。明洪武年间于此置基层军事单位千户守御所,镇抚当地苗侗人民。永乐十一年置新化府,辖现锦屏县全部及今剑河县南明地区,曾繁极一时。至今仍有“城内二千七百户,城外七千二百家,外有八拱(石拱桥)看得见,内有八拱(涵拱)人不知。”的民谚。特定的历史渊源造就了古城特定的人文情结。漫步于城内古街老巷中“陇西第”、“澎城第”等众多昭显主家祖籍郡望的门楼匾额会纷至沓来冲撞着你的视线,不由得不让你思接千古。
这里有精武雄奇蜚声省内外的新化舞狮,有如梦似幻迷醉八方宾朋的新化水龙,更有古拙沧桑执著固守的新化汉戏。
或许是对中原大汉文化的固守,新化所人对汉戏几近痴迷。斜阳泼金,层林尽染,行走在田陌间迎面就会走来一头牛,牛后往往牵着一个弯腰驼背的老者,随着牛脚啪哒啪哒,老者嘴里就会哼哼唧唧。虽口齿不清,可也流露出那么一股味道,再仔细凑耳过去,“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赫然是《穆桂英挂帅》中的一段唱词。呵呵,他把牛看作是他的兵了。从老者怡然自得的神态中你不禁默叹“汉戏”在这方水土的滋养下蔓延得如此倔强。可能你也就会明白为什么这样一种带有浓烈的汉文化色彩的艺术表现形式能在这远离中原的边陲野地传承数百年而不绝了。
幼时,我最期待的节日莫过于过年。那段时间不仅可以满口袋揣着平时想吃而难得吃到的吃食满街满巷乱窜,还可以攥了满把的纸币去那敞开在街口的商铺里随便抓一大把二脚踢,一挂挂挂鞭而不用顾虑皱皮豁牙的店主老者那防贼似的眼神。然后三个一群,数个一伙,找一个热闹的去处选一街中央的牛粪把炮仗埋进去,看着两个穿着鲜艳的青年男女过来,赶紧悄悄点燃,就近躲开。嘭!一声爆响在两人走近时恰如其分地响开,两人身上就梅花点点了。我们则在他俩恼极反笑的斥责中嚷着“沾屎发屎(死)财啰”野兔般四散。这样的恶作剧屡屡上演,要在平时那是不得了的。但是在过年,就不会有人因了这而与小孩子作过多计较,所以我们也总不担心晚上会有人横眉怒目地登门兴师问罪。
当然,即便如此那样的恶作剧也是不能过于不注重细节而常做的。一旦被家里父母长者晓得,尽管不挨打受骂,却动耴会以“不准你去看汉戏了!”来威胁。倘当真被免除了看汉戏的资格,那是非常地不划算的。那时,在我看来,鞭炮可以不放,糖果可以不吃,甚至精彩的舞狮或也可不去追赶。如果不能去看戏则万万不行,盼了三百六十五天的年就十分地无味。新化汉戏里不仅有满眼的蟒袍锦带,张扬的翎羽和七彩的花脸,还有雪亮耀眼的刀枪剑戟。那都是让我们这帮野孩子神魂颠倒的东西。
农历十二月下旬年的氛围味越来越浓。二十三送灶王爷,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打糍粑,二十七、八杀鸡杀鸭。把一切过年所必备的物事准备完结,搭台唱汉戏也就搬上了新化所人的议事日程。各门各族的长者会抽个时间聚会商量选定搭台的位置和开戏的日子,城里的壮小伙上山砍竹子、圆木备搭台之需。一切准备妥当就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搭戏台极为讲究,马虎不得,得推选城中一位德高望重,有儿有女的老人主持祭礼祭拜祖师,祭品需五牲。然后才能落柱打桩开始搭台。戏台搭好,在等待唱戏的日子里,那里则成了我们孩子的乐园。捉迷藏,抽陀螺,滋水枪,上蹿下跳翻腾滚爬,闹过没完没了。有时在大人们的撺掇下还要把戏台当了擂台,进行摔跤比赛。看着我们为了几块糖果的奖励,争缠得难解难分,直至把裤子撕破也不罢手,大人们就咧开了大嘴哈哈大笑,露出金黄的大板牙在冬日的暖阳里熠熠生辉。快活张扬近乎夸张的笑把戏台旁边古枫上的大鸟惊醒,它扑扇着一米多长的翅膀拉下一砣鸟粪,咂在一颗脑袋上啪哒作响,引出更放肆的笑声。它却咕呱咕呱地叫着,振翅飞向更远更高的一棵枫树上继续它的春秋大梦去了,地上的欢乐与它无关。
汉戏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开场那天,天刚放亮新化所就渐已沸腾起来。城外江边的公路上,纵横的阡陌中,络绎的人流蜿蜒绵长,像长龙摆尾又如蚁兵布阵。数股人流汇向城里的东南西北四门四个街口,牵连不断地拥进城内拥向戏台,不会儿在戏台前堆得个水泄不通。后到的找不到落脚地没有位置,只能远远地爬上人家墙头上,攀上枫树坐在树杈上,鸟瞰全场。那未尝不是件快事!戏台周围有摆米粉摊的,有摆米豆腐摊的,也有馄饨摊,更多的是卖瓜子和甘蔗的,每个摊子边也扎满了人。一时间,高声叫卖的,吆儿唤女的,争嘴斗气的,种种声音泛起像一锅煮开的水。
忽然,擂鼓一下,全场寂然。然后钹铙齐响一声压着一声,一阵紧撵一阵,,咣扯咣扯像滚雷,如骤雨。越过密密匝匝黑压压的一片脑袋,一波涌着一波,一浪卷着一浪,直掼向深深的街巷里,撞到哪家的大门上又翻卷回来,前波未歇后浪又至,包裹混杂在一起鼓聚在拥挤的街面。随着一声石破天惊地断喝,帷幕拉开。华冠彩袍,金翎玉带的薛仁贵舞着方天画戟伴着密集的器乐踩着云步飘至台中,刷一亮相就引来掌声雷动,唿哨满天响。又只见掌鼓师傅扬起鼓棰悠然在空中虚划一下,忽重重落下猛然收住,汹湧澎湃的打击器乐即戛然而止。跟着又是一声鼓起,缠缠绵绵,颤颤悠悠的二胡、板胡随之而起,一串清亮、圆润、浑厚的唱词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又像刀劈竹节,又像石沉深潭漫向戏台下,回旋开去。台下的众人都敛神静气,伸长了脖子支楞着耳朵,恨不能将每句都咬嚼进肚里。近台坐在高凳上的几个白首老人,也情不自禁地随着台上节拍摇头晃脑地唱将起来,噫然有声有板有眼。唱得兴起竟捋了衣袖露出松树皮似的肌肤,将青筋盘根错节的大手在干瘪的大腿上拍得啪啪作响,对旁人投来的质疑目光浑然未觉。我骑在父亲的肩上正对着戏台中央,咿咿呀呀的唱词迎面冲来直灌我的耳鼓。尽管当时完全听未懂唱的是什么,但那铿锵有致音韵绵长的腔调让我小小的心灵十分受用。
我格外喜欢看舞着大刀的红脸追着倒拖长矛的花脸乱砍,后者踉踉跄跄的狼狈样引逗得全场哈哈大笑。我就兴奋得手舞足蹈,小脚踢踹在父亲身上,弄得父亲一身泥。
演得最精彩的当属《穆桂英挂帅》,每到这一出,台上唱一句,台下也会轰轰跟唱一句,比现在歌星开演场会设计的现场互动还精彩。演员们俊俏的打扮,华丽的装束曾让我萌生过要当汉戏演员去演汉戏的梦想,心想假若穿上那身华彩,那该多神气,多美呀!后来我发觉整个戏台最让我最佩服的还是戏台侧边器乐师傅里坐在中间的那位掌鼓师傅,好像整个戏台上就属他的权力最大。鼓起才能走锣、响钹,鼓停则跟上唱词或道白,丝丝如扣不允许有半点差池。无论怎样神气活现的演员,都得听他的指挥,没有鼓点的指挥,再好的演员也会唱得乱成一锅粥。掌鼓师傅就是整个戏台的灵魂人物。那刻,我又不禁有了要当掌鼓师傅的迫切念头。
美好的东西总是易逝,《摩天岭》、《打金枝》、《侧美案》、《穆桂英挂帅》一番轮演下来,汉戏终在大家意犹未尽的评说当中谢幕。但直至最后一个人物隐到幕后,台下的观众才恋恋不舍地挪动脚步四散开去,豆子似地撒向各条蜿蜒的巷子。我也骑在父亲的肩上,一路被哼哼哦哦的汉调牵着、搡着,回家去了。(刘航)
2010 年 6 月 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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