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乐猫小说备推专题 ‧本周值失败家好好看,好好学

顶楼

2023-01-29  本文已影响0人  _暮雪_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白日越来越长,天迟迟黑不透。鼠感到烦躁,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恼人的余晖长久盘踞在天际。他从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烟叼在嘴上,啪地点燃。两块五一包的红梅烟,白底红梅,鼠记得五年前的冬夜,他坐在墙头上抽的第一根烟,也是红梅。鼠转过身来倚在窗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长投映在床上。所谓的床其实算不上,不过是地板上铺的一层拼接泡沫垫,楼下杂货店买的,九块九一包,跟老板还价十八块买了两包,刚好能拼成一米二的“床”。新买的时候一股塑胶味,黏糊闷热,后来臭味渐淡,过了段时间才有钱添了个竹凉席。但这顶楼违建的低矮屋子,每到夏天依旧热得人喘不过气,冬天则冷得如同睡在旷野,寒风从墙上的六个玻璃窗缝中蛮横入侵。

待到天边最后一丝光亮隐没,鼠戴上鸭舌帽出门。楼道阴暗狭小,千疮百孔的墙上贴着形色各异的小广告,旧的发黄脱落,新的再覆盖其上。蜘蛛在墙角结网。鼠自楼梯下推出摩托车,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前天下过雨,城中村潮湿的巷子愈加坑洼难行,七拐八弯开到路口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鼠感到一阵心安。几个中年摩托佬并排占据了最好的位置,没客的时候他们更像是朋友,骑在车上抖着腿吹牛,或分享从各个角落搜寻来的丑闻乐见,说到龌蹉处心照不宣嘿嘿地笑。下流。鼠独自在停靠在离他们约五米远的树影旁,他不愿与他们为伍,也不屑与他们抢客。而且,路口的灯亮得人无处遁形。

打扮美艳的女人穿着高跟鞋噔噔地走来,她无视几个摩托佬的热情招呼,扭着腰肢径直朝鼠走去。她拉了一下超短裙,侧身坐上鼠的摩托车。旧摩托,但抹得干净。天上人间,她说。鼠不言不语发动了车子往前驶去。我就爱坐你的车,她左手拿着亮晶晶的包放在腿上,右手小心拉着鼠的衣服,她的大腿外侧贴着他的后腰,不像他们身上一股汗味。谢谢。鼠回了句。夜晚的风夹杂着未完全褪去的暑热,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吹乱了她新染的砂金色长发,她抬手抓了两下然后捋到耳后。上了大马路后,声音都被吹散了,再无言语。五分钟后到了地方,记得准时来接我,她付过车费,然后朝那灯火辉煌的大厅走去。

鼠在门口侧边等了七八分钟,搭上另一位客人赶往下一个目的地。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等上十分钟,时间一到,没有客人他便回到起点。那里总会有跟她一样的女人,化着一样的妆,要去往这个城市相同或不相同的方向。但他知道最终她们都会抵达同一个地方。

“喂,你叫什么名字?”

“鼠。”

“鼠?老鼠的鼠?”

“嗯。”

“骗人,哪有人叫这种名字的?”

鼠不说话。

“那、鼠,要不要上我家去?”

“不了。”

“哎我不要你钱的啦!”

鼠不吭声。

“没劲,白送都不要,是不是男人啦?”

叫什么名字?鼠在晚风中思索。鼠现在的姓名叫李树,土话读起来就是离鼠,现在的他,可不就是鼠么?那地上捡来的身份证,像是特地为他遗落似的。原本的姓名,似乎变得很遥远,仿佛那是与自己没有关联的东西。

鼠把车推进楼梯底下,手脚并用把车尽可能地往里挪。消防通道不能堵,就像做人要诚实一样,他牢记在心里。鼠不想撒谎,他尽可能避免使用身份证,尽可能地保持缄默。他走上几级楼梯,又折返下来,在路边夜宵档买了鸭脖和啤酒,坐在顶楼仅剩的一小块空旷地上吃了。天空繁星点点,楼下夜宵档喧嚣一片,鼠呷着啤酒,无边的寂寞慢慢淹上来。他回到屋子,脱掉黑色T恤,上面还残余着汗水和脂粉混合的味道。牛仔裤,三角裤。他把它们塞进门边的蓝色胶桶里,然后到浴室里冲澡。浴室即厕所,位于屋子的西北角,半截L形围墙,没有门,只有冷水,冬天也只有冷水。冷水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鼠觉得他好像身在学校的澡房里,也像这样的半截L形围墙,没有门,只有冷水。他曾那么讨厌他们的恶作剧和比大小长短的怪癖,现在却无比怀念起来。他低下头细看右手托起的家伙,他觉得无论是谁,都不会再笑话它了。鼠想起女人下车时的讥讽,是不是男人?难道非得做那事才是男人?

鼠睡到日上三竿,被一阵铁门开关的哐当声吵醒。隔壁小屋自他搬进来后一直空着,像是房东此前忘了出租,半个月前又突然想起似的。他差人过来打扫,添了张单人床。接下来每隔几天房东就领人来看房子,一次是个粗汉子,一次是对小情侣,上次是个年轻女孩。他从声音中辨别这些信息,就像现在这样,他贴着不太厚的木板墙仔细听,轻微的脚步声,穿的是平底鞋,来回踱着,行李箱被横放下来,她坐在上面,叹了一口气。她大概正愁眉苦脸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房间,不知该如何下手布置它。那屋子他看过,与他的屋子别无二致,像是复制黏贴过去似的。

铁门哐当响,她打他门前走过,蹭蹭蹭下楼去了。鼠起床,往电磁炉上的小锅加了水,打算煮个番茄鸡蛋面作午餐。一个锅,煮面或焖饭,先煮饭,再煮菜,或者干脆饭菜一锅熟。一碗一筷,一个人。楼道响起脚步声,鼠悄声走到门后,他从微开的门缝中看着她打门前走过。身段苗条的年轻女孩,黑色长发,她的脸一闪而过。整个下午,他听着她忙忙碌碌,水龙头哗啦啦,窗户吱吱呀呀,烧水壶咕噜咕噜。鼠突然觉得心情愉快起来,以至天色渐晚,他竟舍不得出门去搭客,不到子夜,又匆匆收了车回来。

鼠踏上通往顶楼的最后一级楼梯,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看到邻居门缝底下透出灯光来,他忽而觉得那光亮很温馨,像从前冬日放学回家,远远就能看到瘸子爸亮着灯等他回家。她还没睡。鼠捏紧钥匙,紧扶着一推就吱呀作响的铁门,像贼一般蹑手蹑脚闪进了屋。他的手心出汗,大气都不敢喘。他在黑暗中躺下,贴着木板墙,想听听她的声音。四下里很安静,隔壁传来哗哗的水声。她在洗澡,鼠想到这里赶紧闭上了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他心里默念道。哗哗哗,水流过她的脸颊,流过她的身体,流过她赤裸的脚背,然后咚咚咚流进厕所里。闭上眼睛,耳朵反而听得更清晰,他气恼地睁开眼准备去做些什么,好分散这该死的注意力。

鼠坐起身来,突然瞥见床尾处有一小束光柱,几乎本能地他爬了过去。若不是她搬来,若不是她还未关灯,那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墙上有个小洞可以看到对面。它裹挟着隔壁小屋的光线、空气丝丝缕缕穿墙而来,光线里晃动着她的身影,空气里飘荡着她沐浴后的馨香。他看着她赤裸着身子从浴室走出来,头稍往左侧着,边走边用毛巾吸干发梢即将掉落的水珠。她转过身来,鼠不由自主猛地往后一缩,双手离开墙捂上了眼睛。他手心全是汗,心脏突突地狂跳,他感到自己的小腹部也阵阵燥热,血流回荡着往某处冲。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心情,鼠惊异于女孩洁白美丽的酮体,还有那月亮般恬静又似曾相识的脸。鼠到浴室去冲冷水,劈头盖脸地把燃起的火浇了个透。她睡了。他没睡着。

第二天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了,一直到天黑还没回来。鼠心里空空的,麻木地搭着客往东走,往西去。他抑制住想早点回去的冲动,像往常那样转悠到凌晨两点多。云层很厚,隔壁没有灯光,没有声音,鼠不由得怀疑昨天的一切只是幻觉。他触摸着墙上的小洞,它确确实实存在着,边缘的毛刺甚至扎得他手指生疼。鼠做了整宿噩梦,他梦见少年的女孩躺在手术台上,满身血污的婴儿狞笑着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梦见瘸子爸载着满车的水果,在急转弯处栽到了水沟里,红的苹果、橙的橘子散落一地,有的在浅浅的污水里浮浮沉沉。他从墙头上跳下去,一脚踏了个空。失重,窒息,鼠双腿一蹬惊醒过来,冷汗浸透了棉T,他在黑夜里不由得悲伤地恸哭起来。

鼠觉得自己病了,这些年他头一次允许自己病了,于是蔫蔫地在床上躺了一天,直到傍晚才起身胡乱煮了点吃的。鼠没有出车,从天黑时分到夜里十点,他抽完剩下的半包烟。他把最后一根烟头摁灭的时候,听到楼道传来脚步声,一前一后,一轻一重。哐当哐当,门开了又关。

“你怎么住这种破房子?”低沉的男中音。脱衣服的声音,哗哗哗的水声。

“是第一次吧?”

“嗯,我保证。”

他伏在她纯洁的身上,她黑色的长发如绸缎般铺展开来。木床吱呀响,她隐忍地叫了一声。鼠觉得心里的什么东西碎了。摔门出去的时候,屋子像地震似的抖了几下。

阳光洒满了顶楼的屋子。她跪坐在床上小桌子前,对着镜子描眉,画几笔,停一下,再用棉签擦一下,如此反复。鼠眼睛发酸,到厕所掬了冷水洗脸。她着恼似的一下子掀翻桌子,镜子、瓶瓶罐罐砰砰响。她伏在枕头上,头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他听到嘤嘤的抽泣声。鼠到窗边抽了一根烟,阳光可真灿烂啊,不管黑夜多漫长,但醒来又是新的一天,尤其是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总能让人重新燃起生的斗志。他想这么跟她说。她已经把脸上废掉的妆洗去,坐起来对着镜子重新开始练习,上粉底、眼影、腮红,描眉,口红。她把自己的脸当成画布,涂涂抹抹,像个日本艺伎。所以那天当她从路口出来,朝他迎面走来的时候,他差点认不出她来,还以为是熟客中的某一位。但走近了就能看出差别,拙劣的妆,粉太厚,眉形不对称,口红太艳。妆过于浓烈,但眉目清冷,不如她们妩媚,也因此少了一股风尘味,像偷用妈妈化妆品的小女孩,脸上挂着被逮住还不肯认错的倔强。那神情跟少女的她一模一样,鼠走了神。

要搭客吗?她说。鼠回过神来点点头。去云端,她双手稍稍拎起裙子,质地不太好的碎花长裙,云端酒店,她踮着脚坐上车后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有点不自然。鼠载着她在夜风中穿行,等红绿灯的时候,风从后面吹起她的长发,丝丝缕缕飘在他的脖颈间,淡淡的香。他忽而想起她刚洗过头发的样子,一丝不挂地从雾中走来。他喜欢她不化妆的样子。鼠心里起了波澜。

鼠昼伏夜出,她的生活毫无规律,有时他还没醒来她就走了,有时下午,有时晚上,有时一两天都没有声响,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个男人再没有来过。很长一段时间,鼠不记得了,一周还是两周,总之他觉得经过了很漫长的日夜,鼠一次都没有和她打过照面。说不上是刻意回避,但鼠心里始终是忐忑的。

已经过了夏至,但白天似乎变得更长了,鼠洗了被单搭在顶楼的晾衣绳上晒。她的白T恤和牛仔裤挂在另一根新拉起的绳子上,绳子一头钉在她的墙头,另一头绑在护栏边的铁杆顶上,缠绕着他的绳结。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们会像这两根绳子一样,在某个点上相逢。鼠看着阳光下的洁白衣服,没由来地觉得心情很好,她在家呢。

那天鼠比往常收工得早,他跨过顶楼低矮的门槛,一眼就看到她的背影,下一秒她回过头来,对上了他的视线。虽然鼠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但真到这一刻,还是止不住一阵慌乱,他低着头匆忙往里面走。

“喂,是你啊?我已经看到你啦!”她边说朝他走来。鼠只好尴尬地停了下来。

“原来你住这里啊?你一直住这吗?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她一改往常的沉默,一连串炮仗似的追问。鼠听到她的声音里带着半分醉意。

“你、你也没问过我啊······”

“噢。”她好像想起来确实是这样的表情。

“要吃夜宵吗?呐。”她说着把手提起来晃了晃,啤酒洒了一点出来。“那边,还有。”她走回去。

鼠脱掉凉鞋,蹲下来,然后坐在鞋面上。噗呲拉开一罐冰啤。

“干杯!”她看起来真有点醉了。长发还有点潮湿,脸是干净的脸,白T短裤,光着脚坐在软底拖鞋上。明天要买两个凳子回来,鼠默默想着灌了口啤酒。夜色迷人,鸭脖有点辣,配冰啤刚刚好。鼠双手往后撑在地上,抬起头看着浩瀚的星空,他感受到五年来从未有过的放松。这些年鼠第一次在人前卸掉警戒,第一次跟别人喝酒聊天,大约因为她醉了,大约因为她像故人。

后来他们一起喝过几次酒,聊过几回天,鼠觉得自己终于像个人,一个人待久了,会变成鼠。她坐他的车,知道他的工作时间,如果她在家听到脚步声,便来敲门找他到天台吃宵夜。

“为什么我们不能出去吃?我知道有家宵夜档的烤生蚝可好吃了。”她终于这么问。

“别问。”

“怪人!”

“干杯!”

“喂,这么说,你那天听到了?”

“哪天?”

“别给我装傻。”她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我听到你摔门了,差点没把我吓死!”

“哦。你男朋友过来那天?”

“嗯,算不上吧,别人的男朋友。”她笑了一下,“是我自己喜欢他。”

鼠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好仰头喝了口酒。

“你怎么从来不问我问题?比如说问我为什么做这行之类的。”

“这种事,不太好······开口吧······”

“第一次总归给喜欢的人才甘心。”没等他说完她就自顾说了起来。“不然无论如何,也没法跨过那道坎。我也上过大学,没念完,也找过工作,但实在等不及。我需要钱,再不还钱,他们就要把我妈的手指剁了。你懂吧?”

“嗯。”人确实有急需用钱的时候,鼠再明白不过,不然他当初也不会从墙头上跳下去。

“狗急跳墙。”他没想过要这么说,但脱口而出了。

“啊?”

“抱歉,不是说你。说的我自己。”鼠尴尬地解释。

“没事,我自己也像条狗来着,某些时候,就是,那些人,总让我觉得自己是条狗。”

“别这么想,每个人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狗也好,鼠也好,至少这一刻,我们是个人,至少还能干一杯。”两人举杯碰了下咕噜噜灌了几口。

“我是个逃犯。”鼠想了想缓缓说道。

“哦,我猜的不错。”她哈哈笑,并不觉意外。

“如果你到公安局举报,说不定能换十万块钱。”

“那我可发财了,我要用这十万块跟我妈断绝关系,然后再也不干这行了,我要从良哈哈。”

“你让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价值的,谢谢!再给我一瓶。”

“但那样的话我岂不是连狗都不如了?”她侧过身靠近他,“喂,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没想过杀人,揍了一顿,以为顶多骨折,结果第二天听说他死了。”

“也真够倒霉的。情敌?”

“不好说。青梅竹马,一直以为我们长大后结婚是必然的事。”

“睡过吗?”

“没有。”

“睡都没睡过,还结婚?你还真敢想。”

“所以,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睡她?”

“那当然咯,你不睡别人就睡了。”她顿了一下,“呸呸,该不会真给别人睡了吧?”

“嗯。”鼠又想起她,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孩子是生了还是死了,一切好像变得很遥远,远得就像鼠原来的名字一样。

“为那该死的爱情干杯!”啤酒喝了一罐又一罐。

“喂,你喜欢我吗?”她挪过来挨着他坐下。

“什么?”

“我说,你想睡我吗?”

鼠晕乎乎的,但后面一句听懂了,他看着她滴溜溜的眼睛,像潭又深又清澈的水,水里有个美人鱼光着身子在游动,很美,有点像她,又有点像她。

“我是个逃犯。”

“我还是个婊子呢。”

“你还有回头的机会。换个住的地方,换份工作,好吗?”他伸手抚摸她的长发,刚洗过的发丝清香柔顺,“你本该拥有更好的人生。”

鼠把储物箱里杂七杂八的书和衣服扔到床上,翻出底下两个皱巴巴的黑色塑料袋,里面是厚厚的几沓红票子。平日里搭客积攒的散钱,每到月底,码齐了到不同的店里换整钞。他把它们装进小布包里,抬手撕下一页日历,在背面写上:我走了,再见。对折好塞进包里,想了想,又把字条拿出来,写上自己的原名——李明亮。

他打开门,把东西放到她的小桌子上,连同备用的钥匙。

鼠收拾好行李,拿起地上一小块长方形木板,前几天路过木材店跟老板要的,一块刨得平整的边角料,凑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松香。他蹲下来,把木板紧紧覆盖在洞口上。

咚咚咚······

他打了整整十二颗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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