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土地

中国人尤其是广大农民对土地的热爱那绝对胜过李白之于美酒、苏轼之于猪肉、鲁迅之于小吃。安土重迁、乡土难离、沃野千里、膏腴之地等成语中勾勒的是中国符号也是乡土情结，既有乡愁也有丰收。我们能从诗词中感觉到古代百姓们的土地情结、从历史中感受到民族的“土地情结”、我也能从奶奶的生活中感受到土地情结。

奶奶做了半辈子的农民，五十四岁的时候离开了养活一家人的土地。进城之后先是住在小院里，后来又搬去老旧砖墙房，现住在新建不久的小区，四次搬家都带走的除了那几张耶稣画像还有就是一块土地。

刚开始住的那个小院对比农村的稻场名副其实，但若放在城市随便哪个开发商的眼中都是标准的别墅配置。搬入小院后没两月奶奶就和爷爷商量着要回农村，在城里面待着太闲，关键的还是舍不得家里的那十来亩田。老爸兄弟姐妹四个都是孝顺儿女，正因为条件富裕才将老两口接到城郊来住，种了半辈子地早已经使爷爷奶奶身体多处劳损，老爸他们又怎能同意？为了让老两口打消回老家念头，姊妹四个轮换着到城郊的小院陪他们打麻将。两三个月之后，奶奶在家庭聚会上和老爸他们说：“你们不用每天来了，都安心上班去吧。我和你爸就在这儿住，我看这里也行。”后来我才听爷爷说，是在奶奶的“劳役”下爷爷把小院西北角的那块地坪扒开，翻出里面的大块石头又从外面不知道哪儿的地方推回来好几三轮车的土填上。就这样，小院的土地“开荒”成功。

记得没多久我就期末考试结束了，第二天奶奶电话杀到：“大孙子，放假了吧！明天来我家看看菜地。”作为即将放暑假的小学生，在没有智能手机、缺乏游乐场的时代这通电话就相当于一张游乐园的门票。小时候我是那种体型瘦小、说话不清楚的孩子，恨不得一个月去医院一次。虽然有着探险家的性格、却住在“林黛玉”的身体里，每次到乡下，在老妈的悉心照顾下小伙伴们的游戏我自然参与不上。看着他们从田埂钻进竹林、从草堆疯到粮仓，我只能坐在稻场的石碾子上把泥巴捏成长的差不多的猪、牛、羊。

但奶奶主动打电话喊我去看菜地、而且被老妈同意，在当时的那个小学生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有种考不到双百分都对不起她们的激动。当天就拽着老妈去奶奶的新家，刚进门就看到农村熟悉的菜地，种着一片长到膝盖那么高的不知名蔬菜。“奶奶，我来帮你种地了”站在院子里面大喊。接下来的一整个暑假我主动承包了菜地的守护工作，一发现野草冒尖便第一时间拔出来用脚跺上几下踢飞到菜地的对角处。那个夏天我见证了辣椒、黄瓜、丝瓜的结果到成熟，看着奶奶如何将三十公里之外的农田搬进了这个不超过六十平方的小院。

后来只要一放假，我就请缨到小院守护番茄、生姜、大蒜、萝卜……奶奶也经常带我去门市部买各式的小袋种子或者让爷爷带着我去某片空旷的地里再挖上满满一车的新土。

几年之后我因为要上高中爷爷奶奶陪我住在高中旁边的一个附带超小号院子的一层套间里。“有总比没有强，就是要好好收拾”这是奶奶对小小院的第一句评价。不知道这次爷爷是从哪儿拖来的土，奶奶从哪儿搬来的砖。老两口硬是在院墙角处用砖头围住一个不超过五平的高度不超过四十公分的小型菜地。高中三年，我没再担任守护菜地的工作，依然在夏天吃到毛豆、秋天吃到大蒜、四季不断的小葱。不知道奶奶是如何维持小块菜地的生态平衡，春天依然有蜜蜂、夏天依然有蝉鸣，复制粘贴来的土地种的蔬菜味道却出奇的纯正。高中期间的那小块土地没有像刚开始在城郊的土地一样有富余产出，可以将多出来的萝卜、豇豆、甘蓝洗净、晾晒、腌渍。但菜场少见的椿头、香味地道的芫荽和偶尔长出来的荠菜成为了高中食谱上最俘虏味蕾的美味。

高中毕业之后租住的小小院也退换给房东，爷爷和奶奶搬到了现在的屋子——新城区的新小区八楼上面。从没有睡在过离地三米之上的爷爷奶奶这次是真的不能适应新的环境，我懂得奶奶的心思，火柴盒一样的住宅再没有地方放置土地了。“奶奶，住在新小区里面可舒服了，八楼还可以看到楼下的车子、行人景色特别漂亮，夏天没有蚊子、一年四季都没有老鼠。也挺不错的”我安慰奶奶的这番话甚至没能说服自己，因为没有土地了。奶奶开始怎么也不愿意，老爸和小叔、两位姑姑她们很不解、都已经搬好几次家了，这次的环境还这么好，怎么就不同意了呢？其实我懂，于是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也住在新房子里陪爷爷奶奶看楼下车来车往。一个沉闷的暑假过去了，我也不放心的去了大学校园。

期间会每周打电话给奶奶陪她聊天，希望奶奶可以忘记菜地这件事。第二个月的月末，按照惯例打给奶奶的电话居然嘟了很久都没接。心里莫名的瞎想起来，出去吃饭了？回农村找牌友了？基督临时聚会？傍晚，奶奶回电话了：“大孙子，和你讲件好事，我们家有菜园了，和原来在乡下一样的菜地，什么时候放假回来，我带你去看看。”我笑着疑惑，八楼怎么能有菜地呢，还是一大片的菜地？

终于，在疑惑的煎熬中我放假了，第一件事就奔去奶奶家看菜地。原来在离小区近一公里的大片堆放清理出的淤泥的荒地上，奶奶的菜园开张了。挖掘机随意堆放的淤泥掺杂着建筑垃圾任意的被抛在荒地，十米之内的落差甚至超过一层楼的高度。但深黄色泥土之上是一块块有棱有角的绿色，这里不仅有奶奶的土地、还有小区其他老爷子老奶奶的土地，在半公顷堆放清淤垃圾、建筑垃圾的土地上至少有上百块作物覆盖其上的规整方块。甚至还有一条条沟渠从中间那个水坑延伸到每片菜地附近“你来看，这是我们家种的玉米、芭蕉叶子，还有生姜、生菜、南瓜、这边、那边还有最那头都是前段时间我和你爷爷开出来的。和乡下一样又有真正的菜地了。”

奶奶的土地不断变着花样长出来好吃的蔬菜、水果、谷物。每到一种蔬菜成熟的时候，奶奶就拉着爷爷大干一场，趁着新鲜将蔬菜送到老爸、小叔、大小姑家中。将腌好的泡菜送给老城区的亲友、送给老邻居、送给新认识的朋友。

奶奶总有办法让土地在身边绽放，她的土地一直种到现在，他们的土地从来没有被遗忘。

冯骥才说：黄土地的悲哀——它一边遭受践踏，一边赤忱的奉献果实。那是因为始终都有人在想念着土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