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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弟校,那年未曾燃尽的花火-第4章

2019-07-08  本文已影响2人  潘一掷

                 第四章.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一)

等到六年级毕业,西铁城四个子弟小学统一联考升初中。发榜那天,六张大红纸上写满一百八十个毕业生的名字,密密麻麻贴在子弟中学大门口的围墙上。

夏雷的名字在大红纸的第二行,大榜第八名,子弟一小第一名。夏妈妈一早就冒着细雨骑车来看榜,心里和雨丝一样半凉,说到底子弟一校还是工人村的劳工底色,学苗和师资比照其他三个小学真的差了不止一条街。

小满懒得去看榜,他知道自己只要不聋不哑,子弟中学都会照收,还不如趁着中午人流多卖些拌菜。日复一日,小满逐渐长大了,奶奶开始老了,耳朵背了,逐渐把算账也交给了他,小满清楚菜米油盐的价格,电费水费各种生计开销,切菜也越来越熟练,直切,推切,滚刀切。奶奶说我们卖副食的先要自己穿得干净,大家才会觉得你的拌菜卫生。于是小满每周都修剪指甲,他还攒了些零钱给自己填了一双回力新球鞋,三八码。西铁城人们开始注意这个在十字路口卖拌菜的穿校服男孩,眉清目秀,球鞋雪白,算账清楚,人们看不见的是这个孩子手上已经有了老茧。谁也不知道这个即将独立撑蒿的少年,会把命运的小船划向哪里。

发榜那天午后,小雨还没停,小满正打算收摊。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撑着藕荷色的花伞走过来,看了看玻璃罩子,说:我要买五块钱的拌桔梗。

小满看着她,觉得面熟,问她:严晓丹?

女孩抬头看了看小满,惊讶喊:哎呀,你是“没头脑”诶?

“没头脑”是小满在幼儿园时的绰号,他把这个绰号一直带到了小学,眼下马上就要升中学了,没想到还有人来揭他老底儿。小满不高兴地放下竹夹子,没声好气地说:不卖!

严晓丹问:叫你“没头脑”,就生气啦?

小满瞪大眼睛说:哼,大家都叫我外号,那还不是因为你?!

严晓丹捂住嘴,吃吃地笑。

晓丹和小满已经一晃儿六年没见了,他们上的是同一所职工幼儿园。在幼儿园的时候,严晓丹把自带的小人饼干分给小满吃,小满张嘴,晓丹喂了他第一块,小满再张嘴,晓丹喂给他第二块。小满张嘴还要,晓丹就把第三块偷偷换成了五分钱硬币,没想到小满看也不看,嚼也没嚼,直接咽进了肚子里。幼儿园阿姨吓得不轻,赶紧让食堂烫了一盘韭菜,哄着小满半吞半咽囫囵吃进去。等到第二天,硬币算是拉出来了,阿姨看着搪瓷便盆松了一口气,回头再去收拾晓丹,罚站停饭打手板。晓丹不服气,说不能全怪我,小满他看也不看就咽下去了,他是没头脑。从此,“没头脑”就成为小满的绰号。

小满诉苦说:你害得我一直被人叫“没头脑”,你连个道歉都没有。

晓丹说,我错了,我道歉!你还不卖?那我也不买了。说着,转身假意要走。

小满赶忙用竹夹子敲盆沿,喊:停!别走,停!

晓丹转过身,歪着脑袋看小满。

小满忙不迭解释:我没那么小肚鸡肠好不好!那个,你只买桔梗么?我再给你添点蕨菜吧,不多收你钱。

晓丹补给小满一个浅浅的微笑,接过装好拌菜的塑料袋,把钱交给小满,问他:你去看大榜了么?你考多少名?

小满说,我得卖菜没去看,听说是一百二十名。你呢?

晓丹说,比你少一百名。

发榜之后就是暑假,暑假过后,子弟中学迎来了返校日。初一新生们在返校日这一天首先是分班,晓丹在初一一班,夏雷分在二班,小满分在四班,然后各个班级的新生们排好座位,打扫新教室,最后领取新课本。

四班先解散,小满领完新课本,在中学操场的双杠旁边等夏雷。每年返校领书时,夏雷都给小满带上一卷旧挂历包书皮。那时全国上下都不富裕,人民杜绝一切浪费和磨损,电视要蒙纱巾,写字要戴套袖,新书要包书皮。包书皮的上佳材料是挂历纸,光洁硬挺,其次是牛皮纸,毛糙但是耐磨。小满奶奶家里简陋得连挂历都没有,全靠夏雷带给他。小满自己动手包书皮,精量细算每页纸,包得方方正正,甚至还能内折出双褶的美观效果。

过了好久,夏雷才走出教学楼,手上湿漉漉的。他先在裤腰上蹭了蹭手,打开书包把旧挂历递给小满,垂头丧气靠着双杠,不说话。

小满问,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夏雷说,我没当上学习委员,老师指定的那个同学,名次还不如我呢。小满问为什么?夏雷撇撇嘴说,还不是因为她是孟厂长的女儿。小满说,大家都看不起我们子弟一小的,谁让我们是工人村小学呢。夏雷说,今天看到了几个干部子弟,都好神气。小满说,都说一小的同学穿的最土气,打扫教室最卖力。夏雷苦笑着说,你怎么和我们班主任想的一样?班主任让我当劳动委员,我刚才把全班拖布都绞完了,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尽管是随机分配产生的平行班级,同学之间依然能迅速辨认各自家境的迥异。像夏雷和小满这些出身于工人村子弟一校的学生,父辈往上曾经是武斗中的赤胆铁拳敢死队,几乎没什么文艺特长。他们和父辈一样强壮热情勇敢,擅长奔跑翻墙扔铁饼掷标枪,爱穿跨栏背心,都是未来合格的产业工人。

当看见孟歌在教室里炫耀爸爸从国外给她买的集邮册;抱着吉他在歌咏比赛上边弹边唱;和航模组小伙伴用喷枪和电烙铁修理一艘巡洋舰模型;夏雷内心的骄傲开始崩塌,好像一个走出雨林的酋长来到摩登城市,头上的花冠,颈项上的兽牙,曾经的荣耀和骄傲,都顿时黯然失色。他慢慢地开始领会,老师选择孟歌当学习委员是对的,孟歌所见的世界要比他夏雷要大的多,她的视野要比他更为开阔,就这一点,足以让全班同学们折服信赖。

小学时是工人村鸡窝里的鹤,中学时是班级干部鹤群中的鸡,这一点让夏雷感到隐隐的持续的痛苦。在随后的中学时代和青春期,他一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自由天空,他不知道什么是自信翱翔的姿态,只能假装像鹤一样昂起头,再用鸡一样的羸弱翅膀,不停扑扇,为了所谓的跃升,加倍努力向上飞。而这种紧张的姿态,慢慢溶入他的性格,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都没有改变。

(二)

九十年代的西铁城子弟中学还没有体育馆,操场也是砂灰地面,开春干燥的风把大家吹得像秦俑一样灰头土脸。体育课上,学生们列队集合报数完毕,体育老师把足球和排球往操场上一扔,自己就回办公室洗把脸,然后坐下来喝茶看报,任凭男生们在操场上胡踢乱踢,既没有战术配合,也没有长传短传,就是跑跑跑抢抢抢。

女生们通常在操场一角练习排球,排球被风一吹,时常滚到足球场。男生们在沙尘里奔跑,看不清楚哪个是真的足球,就两个球一起抢,争执不服就变成对打,然后被拉架,握手言和,再继续踢球,如此循环。等到下课前,体育老师放下报纸,回到操场一吹哨,全班同学像刚出土的文物,一身灰泥,列队集合报数解散,就算一堂体育课结束。

夏雷注意到总有女生在体育课请假,离开操场回教室。跟老师请假时,女生脸上是红红的害羞,声音是细细的含混,夏雷隔得远听不清楚,只知道体育老师笑一笑,一概准假。他曾经向女生打探原委,女生们都生气地说这是个秘密,男生不需要知道。后来,夏雷道听途说请假的理由很简单,只要说家里来个亲戚,什么大姨,体育老师就会批准。这真是个奇怪的借口,夏雷想,大姨为什么比大舅大伯要好用呢?

不巧的是,有一堂体育课上,夏雷偷偷溜回教室看小说,看得太投入忘了时间,没来得及返回操场集合报数,结果被体育老师记上了旷课,上报给教导处训诫。夏雷被喊到了教导处,蔡主任像东厂大太监一样捧着瓷杯吹着茶沫子,头也不抬,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旷课啊?什么理由啊?”

教导主任大老蔡是转业兵出身,有觉悟没文化。每天放学前,大老蔡会把当天违纪的学生一个个过堂提审。最多的时候,十几个打群架的学生贴着走廊两边墙罚站,大老蔡手里攥个鼓槌儿,把罚站学生们的肩胛骨挨个戳一遍,从左到右,不过瘾就再戳一遍,从右到左,学生们此起彼伏哎呦喊疼。历史课吴老师正巧路过,挖苦问:老蔡,你是在练习敲编钟呢么?

夏雷知道大老蔡向来体罚学生毫不手软,他想起了女生们的请假事由,试着胡诌说,“我没旷课,我…我家大姨来了”

大老蔡从杯口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夏雷,问,“你家来了亲戚就不上课?…这算什么理由?事假,病假,都得请假!”

夏雷也一脸迷惘,和大老蔡面面相觑,两个人都觉得对方不可思议。夏雷心里想,为啥女生一说大姨来了就没人问,我一说就不好使呢?

“就算你家祖宗来了,你也得请假!”大老蔡放下茶杯,用鼓槌一指墙角,责令夏雷:“你,过去,靠墙边罚站!”

夏雷无言以对,默默走到墙角,面壁傻站着。他偷看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已经四点钟了,心里想,大不了站一个小时,五点钟大老蔡也得下班了。政工干部大老蔡猜透了夏雷的心思,冷笑了一声,补充说:“一个小时太便宜你了,你不能光站着,罚你用脑袋写字,对着空气写一百个粪字。”夏雷一时没听懂,天底下还有这么损的惩罚?大老蔡咆哮发威:“大粪的粪字!米共粪!你能不能听懂?快写!一百遍!”夏雷被吓得不敢作声,只得站在墙角闭上眼睛,像电风扇一样摇头晃脑,对着空气写字。

处理完夏雷,大老蔡对着门口喊,下一个!接着是门开的声音,一个男生走进来,猛地一喊,报!~到!

夏雷和大老蔡都被吓了一跳,听这语气还以为解放军在喊缴枪不杀,夏雷睁开眼睛一看,是小满!小满扭头也看见了夏雷,这俩难兄难弟互相对视了一下,彼此眼神都满是诧异,人生何处不相逢。

大老蔡一肚子气,问他:“喊这么大声干什么?一惊一乍的,到底是谁批评谁啊?你是不是不服?你…”

小满打断大老蔡的话头,说:蔡主任,别说了,我服!

大老蔡继续盘问,说吧,今天的生物实验课,你起什么哄?”

小满辩解说:“我没起哄啊,老师让干啥,我就干啥”。

大老蔡问:“老师让你们切开蚯蚓,是不是?”

小满确认:“是,老师说蚯蚓切断了也不会死,我切了,…蚯蚓死了”。

大老蔡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咆哮:“老师是让你们横着切,没让你竖着切!你是不是存心抬杠,扰乱课堂?”

小满继续争辩:“我家是卖拌菜的,竖着切习惯了”。

大老蔡用鼓槌儿一指,说:“少他妈放屁!我看你是屁眼儿拔罐要找死,你给我站到那个墙角去,拿脑袋对空气写一百个粪字”。

小满耍赖,问:“啥?哪个粪字?太复杂了吧,我不会写啊”。

大老蔡威胁说:“别扯没有用的,你今天要是不写,明天就让你家长来学校!”

小满一听,忽然噗嗤一声地笑了,说“蔡主任,我家就一个奶奶,耳朵还背,你要真能跟她讲话说明白,我就真服你!”

(三)

家属区南北少林的孩子们都是球头,都是职工浴池旁边的张老太太来剪的。张老太太是老派理发,穿白大褂,用手推子,桌子边挂着剃刀和皮带,镜子前摆着发蜡和爽身粉。经常有玩累的孩子在剪头的时候睡着,张老太太揪着孩子腮帮子,喊:嘿!醒醒,给我醒醒,回家睡去。

初一结束后那个暑假,午后的热风从南山吹到北山,又从北山吹到河边果园,吹熟了枝头的桃子和李子,也吹熟了新少年,从前南北少林的孩子们都开始上了中学,唇上汗毛开始变黑变浓,渐渐成为喉结突出的男子汉。

午睡的小满,好几次梦里变身为“纵横四海”里的阿占,枪战子弹永远打不完。一觉醒来,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小满对着镜子打量,怎么青年阿占又变回了童年阿占?临近开学,小满越来越嫌弃自己的娃娃头型,他跟夏雷商量一起换个新潮发型。夏雷倒是不太想换,他觉得自己的球头挺好,方便,洗脸的时候捎带抹一把就算洗头了。不过,夏雷还是答应陪小满去一趟“温州理发”。

“温州理发”是刚开张的新式理发,在西铁城菜市场最里面。发廊玻璃窗上张贴着日本少年队的海报,三个微笑少年烫着蒸花卷儿一样的头发,下边写着“剪发 吹发 八元”。夏雷惊讶小满真敢花钱,八块钱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前一年冬天爸爸给夏雷买的雪地鞋是三十五元,这一次小满在“温州发廊”的开销,相当于半只雪地鞋!

老板小温州是来自南方的瘸子,腿脚不好的人一般都手法灵活,这可能是代偿的原理,他剪头只用剪刀,不用手推子也不用电推子,更不用剃刀和爽身粉,洗头发用威娜宝,吹头发用松下电吹风。小温州先给小满简单洗个头去油,然后让他坐在半圆靠背的椅子上。夏雷在旁边一边翻着《知音》,一边等着看小满如何脱胎换骨。

小温州刚给小满脖子围上罩布准备开工,这时门开了,晃晃悠悠走进来一个人,是隔壁服装店的老板格格巫。本来隔壁服装店有个洋气的名字,叫“格蕾丝精品屋”,只可惜男老板长得一头秃顶半脸皱纹,长相根本配不上这么好听洋气的招牌。后来大家干脆就把他,格蕾丝精品屋的老板,省略叫成了格格巫。

秃顶格格巫看也不看小满和夏雷,进屋直接问小温州商量:“她要拿走那件裙子,进货价就是六十块哦,值不值?”小温州说话抻着上扬尾音,“你喜欢就值啦~”。秃顶格格巫捻捻手指,心下盘算,有点儿犹豫不决。小温州继续怂恿说,“有机会就抓紧哦,那妹子,还可以的喔”。 格格巫说,“啥妹子啊?不就一老娘们么?”。小温州说,“估计她的店也干不长哦,那些磁带都没人买””

他们说的是市场另一端的音像店女老板,这家磁带店可是当时西铁城厂唯一的音像店,生意好像的确平淡,老板娘脸蛋抹的煞白,整天坐在店里嗑瓜子,无聊张望市场里人来人往。小满和夏雷时常去她店里看磁带,却也舍不得买。

“嗯,再以后,可能就看不见她了,妈的,整!” 格格巫自言自语,晃了晃脖子,似乎下定了决心。

小温州问“你真的舍得哦?六十的裙子可以卖到一百块哦”

“那也整!” 格格巫狠狠地说。

“偶不信…..”小温州说。

“你等着看,我…不骗你,” 格格巫拉开发廊的房门,一边往出走一边说,“完事儿我再过来。”

小满坐在圈椅上听得云山雾罩,隐隐约约感觉到小温州拿剪刀的手开始发抖。小满斜眼看一眼夏雷,夏雷从举起的杂志上面探出头,一脸迷惑看着镜子里的小满,他俩都猜不透这两个成人之间对话有什么隐秘玄机。

等小满剪完头发,小温州正用手配合电吹风作最后的定型,这时发廊的门又被打开, 格格巫笑着走进来,一脸皱纹好像蒸屉里半熟的包子,说:“完事了,搞定!”

小温州头也没回,嗤笑了一声,说“偶可不信”

“你不信?我有证据,”格格巫得意洋洋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红色,说“你回头看看…。”

小温州回过头,小满也抬起头从镜子里往后看,大家都愣住了,这一刻房间里悄无声息,只有苍蝇嗡嗡飞的声音。在服装店老板手里展开的是一个红色的三角女式裤头,质地轻薄,布料很少,好像真丝一类,和家属区里晾晒的男女大裤头不一样,事隔多年,小满想起一个词语形容这件女内裤,性感。

“操,六十块钱,十分钟就没了”服装店老板格格巫继续炫耀,“那娘们儿眼睛真刁,就要那件裙子,最贵!她也真是喜欢,完事就直接穿走了”

“光着屁股直接套裙子?”小温州不解。

夏雷又看了一眼格格巫手里抻开的内裤,感觉一股血流沿着动脉冲上脑门,这红色的三角魅惑人心,仿佛飘荡着神秘的女体气息,轻轻撩拨两个少年的荷尔蒙涌动。

“我说留下裤衩当个纪念吧,她也没说啥,直接套上裙子,就回去看店了” 格格巫假装闻了闻红色裤头,收起来塞进口袋里,“这娘们,长江水啊…”

“你好牛逼哦!”小温州腾出手来,对格格巫竖起了大拇指,“就是…十分钟有点儿短!”

两个成人开心大笑,完全没有顾忌到小满和夏雷。

面红耳赤的小满和夏雷猜到了,一定是刚才隔壁发生了男女交欢,就离他们这么近!虽然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但这发生的一切又是那么确切!懵懂之间,他们第一次感受到无法描述的刺激和兴奋。一种混合了兴奋害臊和神往的情绪让他们有点晕,离开发廊的时候,差点忘记付给小温州八块钱。

小满和夏雷在市场转了好几圈,边走边讨论,终于壮着胆子走到音像店,看见老板娘果然穿着一件崭新的香蕉黄色连衣裙,裙子过膝很时髦。老板娘依旧是抹得煞白的脸颊,和红红薄嘴唇,好像电影里国民党的女特务。夏雷和小满躬身浏览柜台里陈列的磁带,手拄膝盖微微发抖,他俩谁也不敢抬头直视老板娘,把磁带封面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想着一米之内的老板娘黄裙子里面,是没有内裤的光屁股!

老板娘不耐烦,站起来转过身拿起笤帚扫地,扫干净一地瓜子皮,然后又一抹裙摆夹在两腿中间,重新坐下,满心疑惑地看着两个面颊潮红的少年头颅,不明白这俩小孩为啥磨磨蹭蹭的还全身发抖,就问他们,“你们两个看了这么久,究竟买不买?”

小满直起身,翻翻裤兜掏出了五块钱,递给老板娘,说“最下面的那盘张雨生。”老板娘在柜台里面蹲下去,用手指着问:是这一张么?这一张可是新歌,八块钱的。小满说,我兜里只有五块钱。老板娘说,我进价都要六块钱的。小满正准备跟老板娘讨价还价,忽然看见了一滴血滴在了磁带柜台的玻璃上。他侧脸一看,夏雷的鼻子流下一条红线。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居然流出了鼻血!

“这孩子怎么上火了呢?”老板娘问夏雷,起身找出几张卫生纸递过来,说“擦擦,别上火,好了好了,五块钱,卖你们了”。

夏雷把手纸卷成一个小卷,插进鼻子里止血,好像镶了一颗迷你象牙。小满收起磁带,放在裤兜里,两个人穿过人群和菜摊,走到大马路上,小满说“老夏,你这一滴血值三块钱”。

夏雷从鼻子里拔掉纸卷,解释说“刚才她一蹲下去,我就看见了”

小满问“看见什么了?”

夏雷说“她裙子里面…”

那一年夏末,小满和夏雷开始进入青春期。斜阳透过窗棂,照在东墙上,光晕和蝉声,在时间里淡去。少年们开始凝想那些白裙子的女生,红裙子的女生,黄裙子的女生,她们又具体又抽象,她们的笑容像夕阳一样不可触摸,又像月亮一样天天升起。

那一年夏末,小满和夏雷经常对着镜子打量新长出的胡须,他们翻来覆去听烂了那张张雨生的最新专辑,他们经常勾肩搭背骑上自行车,无所事事穿越西铁城的大街小巷,一边骑一边哼唱: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

鱼不停游

一天到晚想你的人哪

爱不停休

….

(四)

小满花了八元的天文巨款烫了一个花卷头,这让他站在操场上的亮相神气十足。课间操的时候,刚开学的全初二的学生都在看他,好像一群小公鸡之中忽然冒出一个鲜红的羽冠,灼灼其华。课间操一共八节,微风吹过,小满的头发好像海草一样随波飘荡,伸展运动的时候,小满的手臂摆向一侧,脑袋却不摆,他等着迎接左前方的晓丹摆过来的目光,晓丹果然冲他微笑了一下。姿势换成对侧,小满还是脑袋不动,他还给晓丹一个微笑。两个人左看一下换成右看一下,心里都是甜蜜。

伸展运动之后是跳跃运动,最后是舒展运动,小满的心思还沉浸在十万吨蜂蜜里,肩膀上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小满回头一看,是黑着脸的大老蔡。“谁让你烫头了?”大老蔡问,“小满你是当学生的,还是混社会的?”

被大老蔡败了甜蜜美意,小满没声好气地说,“蔡主任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啊,我这可是天生的自来卷儿”。

大老蔡呵斥:“放你奶奶屁!你当我瞎啊?你明天把头发给我剪成球头,不剪就别来上课!”

小满才不管,他第二天还是顶着花卷头来上课,大老蔡拦住不让他进教室,小满讨价还价说,我这可是花了八块钱呢?让我挺八天行不,一天一块钱。大老蔡说,不行,四天吧,一天两块,下周一升旗前必须看到你的球头。

小满花了八块钱烫的头型,只维持了四天,同学们都觉得惋惜。事情传来传去,变成小满是初二最有钱的学生,每天的头型就值两块钱,每个月六十块钱。夏雷帮忙跟大家解释说小满根本没有钱,小时候连玩具都没几个,大家还是不信,越传越神奇,变得小满富可敌国。很快,初三年级的烂学生魏得罗就找上了小满借钱。

魏德罗姓魏,但是名字不叫得罗,魏得罗是绰号,是俄语水桶的意思,和布拉吉格瓦斯一样,这些词只有黑龙江上年纪的人才知道。魏德罗的爸爸是工厂变电所的魏老四,很早就去停薪留职闯南方,家里剩下这么个儿子没有教养,沾染一身社会气息。

魏德罗听说小满有钱,放学截住小满说要借钱。小满说没有,魏德罗就搜身,结果只从口袋里搜到了两个干黄瓜片,魏德罗摊开手问小满干嘛揣着黄瓜片,小满说可能是切菜的时候没注意掉进去的。

“魏德罗,我真没钱,你要是要拌菜,我明天能给你带来半斤”,小满讥笑。

魏德罗说,去你妈的拌菜,明天你给我钱来!

小满说,行啊,就明天。

第二天午休时间,魏德罗晃晃悠悠来到小满班级的走廊,拦住小满要钱。小满问魏德罗,你想好了?真要钱?魏德罗说,孙子别废话,快点儿掏出来!小满说,操你妈,给你,接着!说着,小满忽然从后裤腰拔出一把小斧头,寒光闪闪朝着魏德罗挥舞过去。

西铁城少年承袭故乡黑龙江鸡西一带的手黑狠辣,习惯出手重器。当时黑省有个顺口溜是“哈齐牡佳大,鸡鸭一起嚎”,意指省内的十个主要城市,这其中有一半城市自称为匪城。之所以叫做匪城而不是贼城,是因为当小偷最被人瞧不起,动手绝对不是动手指,掏家伙绝不是掏钱包。江湖地位上,打劫的永远高于盗窃的。

小满出其不意拔出斧头,照着魏德罗的肩膀挥过去,魏德罗一愣闪过,马上转头就跑。他最害怕斧头,有一年冬天,西铁城子弟中学学生打架动过斧头,魏德罗亲眼看见被砍的学生鲜血流到暖气片上,热气烘烤,血气味道弥散整个教室,连窗户上都蒙上了一层水雾。

这一次万没想到,斧下之人轮到了自己,魏德罗跑得慌不择路,小满在后面紧追不舍,最后魏德罗跑到了走廊尽头的窗台上,准备往下跳。他回头看了一看小满的眼神,一秒钟的时间,他读懂了小满的坚定眼神,不跳就得挨斧子。魏德罗最后绝望探出右脚,朝着窗外跳下去。

二楼的窗外不远是子弟中学的自行车棚。魏德罗本想发力一跃,跳到车棚正中的顶梁上,可惜他身体灵活不够,落在车棚顶梁上的一瞬间,魏德罗没站稳,侧跨了半步。车棚顶本来就是陈年的铁皮,经不住魏德罗的践踏,呼啦一声铁皮陷落一半,下卷的铁皮把胖子魏德罗卡在了半空中。魏德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被铁皮夹住吊在半空中。

小满伏在窗口往下看,他假意要抛斧子过去砸魏德罗,半空中的魏德罗猛喊,小满,别!我可是你表叔!小满愣了一下,魏德罗继续喊:我真的是你表表叔。

小满事后回想,魏德罗说的没错,真的是他的表表叔。西铁城建厂五十年年来,工厂由上千名军工第一代老工人开枝散叶,发展成为上万人的大厂,这些军工二代三代都在半封闭的厂内联姻通婚,多多少少都带有一些远亲关系。工厂不仅仅是熟人小社会,更是近远亲小社会,小满和王东东就曾经仔细核算过,两个人居然也是五服之外的远亲,只有像是晓丹父母这些来自外地的大学毕业生,才不在西铁城工人的亲戚圈子里。

魏德罗急中生智,呼唤了一声亲情,小满心里一软,放下了斧子,他骂魏德罗:操你妈,你抢我钱时候咋不说是亲戚?

魏德罗战战兢兢说,我刚刚想起来。

小满收起斧子,朝着窗外车棚中间的魏德罗啐了一口唾沫,“滚你妈蛋,我家才没有你这样的傻逼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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