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往事(七)——赴下坝墟
过年往事(七)——赴下坝墟
在我的老家,“墟”就是“集”的意思,赴墟就是赶集,赴下坝墟,就是去一个叫下坝的地方赶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农村家庭副业遭到极大的限制,在多年“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持续进行的背景下,家里自留地里,猪栏鸡窝产出的东西自己都不够吃,有多余物品去赴墟做买卖,也就成了村里人一件荣耀的事,不是谁都可以去赴墟的。
一九七四年春节,我读小学三年级了,整个寒假,除了放牛外,我都努力帮家里做各种事务。因为三个弟弟的陆续出生,家里的生活极其困难,加上母亲身体不好,经常需要花钱买药。不论父亲带着大哥大姐在生产队里怎么卖力干活,到年终结算时,我们家的工分都不足以支付买一家人的口粮,那时候叫“超支户”。用父亲的话说,忙忙碌碌一年到头,不但冇有钱收,还要倒欠。当然,生产队时代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欠,可以年年欠,特别是我们这种子女众多的家庭,生产队里不怕我们欠钱或欠工分。在那个时代,是人就会长大,长大就能干活,干活就有工分。但我们家欠的实在太多,以后的很多年都没有还完,好像到了一九八O年分田到户时都还是超支户。
没有钱的家是很难当的,为了一大家人的生活,父亲总是背着生产队在自留地的角落里种些烟叶,在有围墙的老菜园里偷偷的养几只鸡,在鸡窝背后隐秘处养几只吃草的兔子,变着法子换些钱来支撑家里必须用钱支付的各种开支。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父亲偶尔天不亮就出门,去中山墟卖东西,早饭前赶回村子里出工。应该是过小年前几天的一个傍晚,我陪父亲躲在杂物房,用借来的切刀在切烟丝。父亲自己不抽烟,但每年都利用田头地角和其他不显眼的地方偷偷的种一些烟叶,烤干后拿去中山墟换钱。从去年开始,村子里有人购置了一种简易的切烟丝的切刀,父亲就把焦黄的烟叶切成烟丝,已经偷偷的切了好几天了。看到父亲熟练地上下操作切刀,一片片的烟叶转眼变成烟丝,少年好奇心性极强的我,也要求切一切烟丝。父亲说不行,这批烟叶好,不能切坏了,过几天要拿到下坝墟去卖。说话的父亲头都没抬,接着说了一句令我兴奋了好几天的话:“过几天带你去下坝墟卖烟丝”。
过年往事(七)——赴下坝墟
下坝墟,是下坝人民公社所在地,在我们阳民村的南边,与广东平远县接壤。那个时候的我,只去过中山墟,县城应该也只去过一两次,属于学校组织的国庆前夕去红卫广场或机械厂参观之类的活动。听说父亲要带我去赴下坝墟卖烟丝,内心的兴奋和激动那是很难抑制的。出发前的晚上,我很早就睡觉了,大约凌晨三点钟,父亲到床头叫醒了我,在灶头边上吃了早饭,父亲背上布袋,拉着我,沿着祖屋背后的石阶路往村外走去。出塅上,过了木桥,到了武平至下坝的公路,望着夜光下白色的沙子公路,我心里想,开始走大路了。没想到,才走一小段,父亲拉着我拐入歧岭下村旁边的山路,我不敢多嘴,只好跟着父亲的步伐,慢慢的爬上山。到了山上,父亲才说,不能走公路,怕路上有民兵检查。
现在想想,当时的父亲和我就像大哥和我进山扛木头一样,俩个人沿着山顶山稍微泛白的黄泥路,往南边下坝方向走去。过了龙济村,到了罗田溪时,父亲说休息一下,只要前面碰不到人就没事了。我挨着父亲坐在路旁的田埂上,回头看了一下刚刚走完的山路,再抬头望着前面越来越高的大山,问父亲有没有走到一半,父亲一如既往用最少的话语回应我说:“没有,还有几座山”。真是应验了那句“夜路走的多,那有不见鬼”的话,休息了的父亲和我,刚刚爬上一段山坡路,就听见前面拐弯处居然有人说话,且和我们说的一样的军家话。夜深人静,空山旷野,熟悉的军家话异常刺耳,父亲停下脚步,拉我避在路边。定睛一看,前面百步开外有一行人在缓缓向前移动。原来,我和父亲因只带几斤烟丝,基本上是空手行走,不知不觉中追上了另外一批夜行人。父亲侧身多听了一会儿,说,走吧,是西山岗人。不一会儿,我们赶上了西山岗人,这一伙人有五个人,好像都认识父亲,一边和父亲打招呼,一边开父亲玩笑,说父亲怎么把儿子都带上了,怎么不把东西弄到中山墟啦等等。我边听边跟着大人的步伐向前走。上山,下山,拐弯,再拐弯,再上山,突然有个老伯说,到下坝岽了,休息一下吧。
看着大人们散落在山坡下的一棵大树底下,有人在抽烟,有的在喝茶水,也有人到边上拉尿。这时我才明白,父亲偶尔大清早去中山墟,原来不是赴墟,而是去西山岗,把物品直接送到这几个老伯那里,根本不用在墟场交易。可能是休息久了点,也可能一路兴奋好奇徒增消耗了体力,本来感觉不累的我,在接下来爬号称五华里的下坝岽的过程中,吃尽了苦头,双腿如灌铅一般沉重,脚底板也明显发硬,每向前爬一步都要大喘几口气。看着前面几个来自西山岗的前辈,肩挑手提依然一步一步稳健向前,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在晨光微曦,东边山头上开始放光的时候,我们终于走下了与刚才爬岽一样远的下坝岽的下坡路段。父亲只向其中一个西山岗前辈点了一下头,就拉着我往墟场尽头走去。
我借着微弱的晨光,看到了位于河边的墟场,和中山墟一样,靠福建这边有一排临街木屋,但墟场明显比于中山墟场小得多,临街木屋也远不如中山墟场的古街气派和整齐。因为天刚放亮,整个墟场没有几个人,与我这几天心里想象过无数次的热闹场景反差太大,倒是流向广东的哔啦啦的河水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几分钟后,父亲在一座不长的石桥桥头停下了脚步,找了一块石头,让我坐下,并告诉我,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小小的下坝墟,这里是三省交界地,过一会儿福建、广东(平远县)和江西(寻邬)的人都会来,人很多,东西容易卖。然后,父亲抬手指指石桥说:“过了桥就是广东,你过广东地界走一走吧,不要走太远”。于是,我大踏步地从石桥上走过去,并走到了检查站,才回头找父亲。这算是我第一次出省,而且是广东省,一九九八年,父亲随我居珠海时,我和父亲说起下坝墟,说起过广东,没有想到二十几年后真的会南下广东工作和生活,父亲居然说,很多事情是命中注定的,让我思考了半天。
过年往事(七)——赴下坝墟正如父亲说的那样,下坝墟场真的不简单。应该是七点钟左右,整个墟场就已经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了,真不明白当时那么多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父亲让我站在他身后一点,并告诉我,注意看着前面,如果有戴红袖章的人来,不要管他,拎起布袋往广东方向跑。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父亲带着我来是有作用的,因为,逃跑是我的强项,一般人是抓不住我的。可是,后来事情的发展异常顺利,根本用不着我跑,应该是第三个人询问价钱时,父亲连枰子都不用,拎起布袋颠了颠,让对方也拎着袋子颠了颠,然后,对方开始点纸币,点完交给父亲,拎取袋子转身就往石桥上走去。父亲转身看着我,右手捏住那一沓纸币,在左手掌心甩打了两下,塞进裤袋说:“走,吃碗面去”。
这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碗面条,也是第一次与父亲面对面吃面条,更是懂事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脸上有笑容。父亲很快就吃完了,然后交待我在店里等一下他。望着父亲消失人群中的背影,我慢慢的把一碗面条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还专门留意了这间面条店的位置。二O一四年五月,我休假回武平,专门一人一车去下坝墟场,找到那间铺子,那间老木屋居然还在,只不过不做面条了,改做下坝特色糕点,我花了两百块钱,买了一大堆糕点,并告诉店主老伯,我四十年前在他店里吃过面条。
九点钟不到,父亲带着我返程。返程是光明正大走的公路,路上还遇见我们大队专业队的拉板车的危叔叔,坐了很长一段路的板车。后来的几天,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迎新年,过新年,母亲也因为父亲和我的这次赴下坝墟收获的那一沓子钱,整个春节脸上都露出喜悦的笑容。
过年往事(七)——赴下坝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