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

沈大妈做午饭的那家商店关门了,这是她退休后再就业的第四次下岗,还要再找活干吗?她有点儿干够了。可是,不干的话自己的那点退休金够干啥的?不少人劝她:“出去走走吧,旅旅游,都往六十上奔了,再不走就走不动了。”
对于这个提议她每次都说:“跟一帮生人出门有啥意思?我不喜欢。”不是不喜欢而是怕花钱,她悄悄地查过,参团去著名风景点旅游至少也得五六千!这么多钱她可舍不得,她是攒了一点钱,可这钱能轻易动么?丈夫走的早,自己手里总得有个过河钱吧?
女儿要给她买智能手机,她坚决不要,说:“可别给我弄那玩意儿,我不会用。聊天?我跟谁聊?再说了,我也没那个心思。”
微信是什么她知道,她做饭的那家公司里面的员工都有微信,有个热心的姑娘还时不常地给她看微信里面的一些有趣的图片和视频。她有点活心,就问:“这东西得花多少钱?”
姑娘说:“不贵,家里装宽带每年一千二。”妈呀,一千二还不贵?她立刻打消了弄微信的念头。
年纪大了忘性大,刚发生的事有时也记不准,可以往的事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想忘都忘不掉?她害怕回忆,可一个人呆在家里年轻时的那些场景总是时不时地在她的面前显现。
她叫沈婉清,三十五年前,是一家百货公司糕点糖果部的售货员。那时的她年轻漂亮动作麻利,加上服务态度好,所以每天卖出的货款总是比别的营业员高出一倍多。由于工作成绩突出,她连续两年被评为局先进标兵。一九七四年夏,市里举行技术能手大比武表演赛,她是代表商场参赛的主力选手。
参赛前两天,她与男朋友傍晚相约在江畔公园。男朋友叫刘毅然,是公司电器维修工,他技术好人又长得帅气,商场里有几个模样不错的姑娘都公开比赛较劲似的追他。她俩关系公开后,不少人对她是又羡慕又嫉妒。
她永远记得,那天,刘毅然一反常态,走了好一会儿,一直沉默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关切地问:“毅然,你今天是怎么啦?什么事让你不高兴?”
刘毅然站住了,试探性地说:“婉清,咱能不能不去参赛?”
她奇怪地问:“为啥?参赛名单是革委会研究定下来的,参不参赛我说了也不算呐。”
沉默了一会儿,刘毅然说:“要是去的话咱也别拿冠军,这个冠军不值钱,咱就是一个售货员,出那个风头干嘛?”
刘毅然的态度她想不明白,就说:“全市那么多选手,你怎么就肯定我就能拿冠军?不可能嘛。”
刘毅然有点像是自言自语:“我有种直觉,你要是去参赛的话就一定能拿冠军。”
“那又怎样?”
“嗯,我觉得会对咱俩的关系不利,要知道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左右得了的。”
她有点儿听明白了,上前握住刘毅然的手郑重地说:“毅然,你别瞎想,谁能左右咱俩的关系?无论将来咋样,我对你的心就永远也不会变。”
是啊,怎么可能变?她永远不会忘记处对象的那两年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体验到了恋爱的甜蜜和幸福,无论是在家还是在班上脸总是晴天,有时还会不自觉地哼出歌来。她喜欢看刘毅然潇洒的样子,愿意听他那极富磁性的说话语声。她恨不得每天、每时每刻都和他在一起…我怎么会变?
她觉得刘毅然的担心没有道理,在有市领导局领导观看的竞赛大会现场,三轮比赛她全力以赴。最终,她击败了各大商场的参赛选手一举夺得包点心、捆酒瓶、手估糖果重量、算盘、心算五项全能冠军,当场被授予市青年突击手称号。
自当上市青年突击手之后她出席了很多会议,什么:庆功会、传经会、座谈会、国庆联欢会。除了看电影看节目,还有照相、会餐、与省市领导握手。十月末,她作为商业战线上的先进青年代表跟团去山西大寨进行参观,顺便游览了首都北京城。一时间她成了省市青年人学习的榜样,沁浸在兴奋之中的她也体验到了风光的滋味。
从北京回来后,她被任命为部门主任,成为商场最年轻的中层干部。
一天,外号徐大眼的公司革委会主任找她谈话,提出了一个让她绝想不到的问题:“小沈啊,你年轻有文化,出身好又是市青年突击手,现在是公司的重点培养对象,嗯,有个事早就想找你谈,就是你的男朋友刘毅然。他的家庭成分你知道不?”
她说:“知道哇,是职员啊。”
徐大眼说:“职员?什么职员?他爷爷是富农!嗯,这个情况组织早就掌握,只不过因为他技术全面,会修电器,还会修水暖,要不然早就让他卸货去了。你现在这个身份和他继续处朋友显然不合适,你的个人问题组织是要把关的,最低是不能影响你进步。嗯,当然了,组织不能强迫你和他分手,可是,一旦你不接受劝告,你的政治前途很可能就终止了。”
见她半晌不语,徐大眼不满意了:“让你做出一点儿感情牺牲你都犹豫不决,你这样的态度,组织上怎么可能将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一切交给党安排可不是一句空话,这是原则问题。一边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一边是富农成分的修理工,孰重孰轻我想你能掂量得出。你要是普通的售货员呢我们也就不管了,可你是部门主任,将来是要接我们班的,不能因为他影响你的政治前途。”
还能说什么?在她递交的入党申请书中有把一切献给党的誓言,组织的话就是命令,没有讲价钱的余地,虽然她心里翻江倒海但还是向徐主任表了态:“我听组织的。”这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和刘毅然用两年时间垒起来自以为坚固无比的爱情堡垒原来这么不堪一击!徐大眼只用几句恐吓的话就轻而易举地将其推倒。
她永远也忘不了刘毅然和她最后一次约会时的眼神,那眼神既有悲伤也有愤怒,还有一丝对她的怜悯和轻视。听完她不得不分手的解释后,他没有质问和责备,慢慢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男友那雄健的背影,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刘毅然不但长得英俊还特有才气,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是那样的快乐。心爱的人眼看就要永远的失去了,她多么想跳起来追上去,从后面抱住他说:毅然,别生气,刚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徐大眼说的,我可没那样想,部门主任算个啥?咱俩在一起才是我最想要的…
她挣扎了两下,似乎有一种无形的网死死地捆住了她的手脚,使她站不起来,动弹不得。
两个月后刘毅然找人帮忙转走了,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一切美好的远景都成了泡影,以往约会的情景都成了令她心碎的回忆。她后悔当初没有听从刘毅然的劝告,后悔当什么标兵。
每当她回想起这段经历时除了恨徐大眼,她更恨自己。一生的幸福就这么给毁掉了,你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没有自己的主见?人家往哪条道上赶你就往哪条道上走,跟个傻子一样。
她被党组织纳新后,徐主任将公司革委会委员保卫科长王权介绍给她做男朋友。王权和徐大眼一样都是文革后提拔起来的干部,他出身好,思想觉悟高,善于用阶级分析的方法看问题;他比她大四岁,身高模样一般;他没有小资产阶级的多愁善感,也不会封建文人的诗词歌赋,论文艺才能最多能哼唱几句样板戏。
看到他俩在一起,不少人都叹息道:好端端的一朵鲜花可惜插在了牛粪上。交往一年半后,在王权一再恳求下,七六年八月十六号俩人登记结婚。没过一个月噩耗传来: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了。王权庆幸地对她说:“你看,照我说的办对了吧?按你的意思拖到国庆节后这婚还真就结不成了,怎么的也得过个一年吧?”
四人帮被逮捕后的政局变化令徐大眼和王权等人目瞪口呆:文革宣布结束了,邓小平又站起来了,还不讲家庭出身了,这怎么得了?
更了不得了的还在后面,一九七八年被认定为文革三种人的徐大眼和王权被开除出干部队伍一撸到底。徐大眼到加工厂烤面包,王权跟车卸货。
作为三种人家属,沈婉清自然也受到了连累,部门主任给拿下来了。部门里有两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女售货员小曹和小张,当初她俩因为暗恋刘毅然而嫉妒她,刘毅然转走后这俩人对她是又恨又看不起,这会儿见她失势便公然一唱一和的说些幸灾乐祸的话气她。她想不明白:我一直都是努力工作,努力干革命,我哪儿错了?
2000年,她在电视上意外地看到了接受记者采访的前男友刘毅然,镜头前的他沉稳睿智,比年轻时显得更加帅气。
王权在一旁说:“这世上的事上哪儿看去,一个富农子弟现在成了企业家、市政协委员了。我觉得江青说的就是没错,让邓纳吉上台咱贫下中农又得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丈夫叨咕些啥她没听清,只觉得鼻子发酸,她赶忙进了卫生间用毛巾擦去眼睛里滚出来的泪水。
趁王权不在家,她从箱子里翻出历年来得的先进生产者奖状,包括大比武获得第一名的证书。她恨恨地想:人世间最难得的、最宝贵的、最美好的东西你不珍惜,却把这些纸片子当宝贝似的留着!你真是傻透腔了!烧,一张不留全烧!
公司连年亏损,2002年实行重组改制,四千多职工不管工人还是干部,不论党员还是群众全都买断工龄终止劳动合同。拿到下岗通知书的她一脸茫然:唉,想当初早来晚走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现在让你回家自谋生路,哪来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哪还有什么政治前途?
如果徐大眼在场她真想抽他几个大耳刮子!更有人往她伤口上撒盐:“婉清,去刘毅然的公司吧,我们去他不要,你去一定没问题,再怎么说也是初恋吧?”她白了对方一眼,一声没吭转身走了。是啊,当初要是不拿冠军该有多好?哪能和他分开?咳,啥也别说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过的很是艰难,王权干了两年临时工后突发脑溢血病倒了,治好后半个身子不听使唤。成了废人的王权用不大清晰的话向她讲述了徐大眼做过的一些丑事,说他怎么贪污,怎么挪用公司财物,怎么威逼诱奸公司女职工。他说:“你不知道吧?是我保护了你,因为我他才没敢打你的主意。当初你要是不跟姓刘的断,那姓刘的可就要倒大霉了,说他搞破坏或是偷公司东西,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能把他送进局子。”
看着眼歪嘴斜的丈夫她真是欲哭无泪,得知事情的真相又能怎样?他都这样了你骂他打他还能挽回什么?
两年后王权瘫痪了,且一躺就是一年,人们知道她照料丈夫应该有多辛苦。有人问她:“你爱王权么?”她说:“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不过,没有感情还有责任呢,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我怎么能不管他?”当年她选择王权甩了刘毅然,不少人都对她有看法,说她势利。王权死后人们对她的看法有了改变,觉得她还是挺善良的。
如今人们生活条件好了社会上兴起了聚会,什么战友、荒友、同学、同事,有机会就联系聚餐,就连拍某个电视剧的剧组成员每隔几年都要聚一聚。老同学,老同事在一起忆忆旧,聊聊家庭,相互关心关心挺好。
五一节后,她接到了原部门职工聚会的通知。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老同事聚会,大家见到她都很亲热,都夸她不显老还是那么精神。小曹小张也凑过来跟她打招呼,有人甚至喊她老主任。不明就里的她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说:“什么老主任,快别羞臊我了,那都是徐大眼和王权背后捏咕的。”
小曹说:“后悔了吧?”
她叹了一口气说:“咳,都这岁数了,后悔还有什么用?”
聚会组织人问小张:“刘经理能来吗?”
小张冲着门口一努嘴说:“这不来了。”
沈婉清抬头一看心里扑腾一下:妈呀,他怎么来了?
一开始她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别人一样和刘毅然握手客气。小曹小张是真坏,硬是把刘毅然按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刘毅然问她:“婉清,你过的还好吧?”她点点头说:“还好。”这时她发现好多人都在注视他俩,同桌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邻桌的议论她听得清楚:
“多好的一对儿,你说因为啥她改主意了?”
“还不是看王权是当官的。”
“切,那算个什么破官。”
“她就是傻,这事要是搁在我身上打死我也不带改主意的。”
“刘毅然老婆去世好几年了一直不找,你说是不是在等她?”
“别瞎扯了,凭人家刘总现在的地位财力找大姑娘都不成问题,能找他?”
“怎么不可能?金童玉女嘛。”
“什么金童玉女?那是哪百年的事了?”
听到这她实在挺不住了,起身离席快步走出了包间。小曹小张同时说:“她哭了。”
刘毅然站起来说:“我出去一下,呆会儿她回来请大家别再挤兑她了,她也不容易。”
过了好一会儿,俩人回来了。沈婉清说:“对不起,刚才有些失态,我早就有话想跟大家说,一直没机会。今天我就说说当年是怎么回事。在座的都知道,徐大眼是个什么德行,开大会像个人似的往台上一坐,打的都是官腔,什么:社会主义建设需要我们,我们是商业战线上的排头兵,我们卖东西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满足广大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可背地里他都干了些什么?不用问说大家都知道。”
有人插话道:“说一套做一套,满嘴假话,自己有病不说反过来给群众灌药。”
沈婉清接着说:“我恨我自己当初咋就那么傻,把什么组织信任、革命事业看的比命都重要。真的,不怕你们笑话,当时我对徐大眼说的:美不美看思想,亲不亲看阶级这样的屁话竟然相信了。”
她祥细讲述了与刘毅然分手的原因后说:“徐大眼就是个骗子,他用党性,革命、改造世界等动听的话来愚弄我,把你弄的跟稻草人似的没有一点自己的思想。他常把什么:世界革命,解放全人类,全球一片红等大话挂在嘴上。文革结束我才想明白,改造世界?他有这本事么?他的本事是就是改造像我这样的傻人,让我做他们的驯服工具,这样他们才好假借组织的名义来达到他们个人的目的。所以我说,今后不管谁忽悠我们,我们都不要轻易相信。做人要有自己的思想,要有鉴别是非的能力,做人要有道德底线。”
听了她的讲话,所有人都点头称是,有人小声说:“老主任讲话还是很有水平的。”
散会后,刘毅然开车送沈婉清回家,在车上她说:“今天人丢大了,当着那么多人哭了,不知道你来,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
刘毅然将车开到一个小街道靠边停下来说:“我知道你想哭,要哭你就哭吧。”说着身子向右挪了挪伸出胳膊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沈婉清真的哭了,哭的甭提有多伤心了。她一句话也没说,也用不着说,三十五年来的悔恨,三十五年来的相思,三十五年来的委屈只有用眼泪来冲洗。
两天以后,她被刘毅然安排在公司做后勤主任。现在,她不但会用微信,还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对于旅游她兴致也很高,说秋天计划和刘毅然一起去九寨沟、张家界。
2017-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