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有来处

        大学开学那天，我走的时候，老家下着大雨，路面很湿，气温很低，没有一点夏天该有的样子。

        那天，我早早地起了床， 听着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阴沉沉的天把家里的气氛也渲染得沉重了。我坐在沙发上，等着，等着有人敲门，等着她来送送我。母亲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也未曾过问。终于，我没有等到门响，等到了外婆的电话，她嘱咐了我几句，大意是抱歉不能亲自来送我，让我路上注意，一切小心。我楞楞地应了，说不难过是假的，心里一直期盼见到的外婆啊，亲口告诉我她不打算来亲自送送我了。忍住眼泪，愤愤地拿起行李，毫不眷恋地出门了，不解的母亲，跟着我出门，她没有要帮我一下行李的样子，还是刺痛了我。我假装不需要，假装很厉害地背着背包拖着箱子，一路上没有开口让她帮一下忙。我是在生气吧，气我最爱的外婆忍心不来送我，气我的母亲不帮我提行李，气我的父亲不在身边不能开车送我去学校，像个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地生气，又像个大人一样默默无言地忍受。

        顺利坐上大巴车以后，我看着身旁的母亲和窗外的大雨，内心的汹涌开始归于平静，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样子。那时家境不好，父亲常年在外，路途遥远，逢年过节都不会回家。那又是一个新年，母亲决定带着我去新疆和几年没回过家的父亲一起过春节。从家出发的那天，大家都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冬天的寒风夹着细密的雨丝，温度冷得让人心惊。外婆担心着母亲和带着我的第一次远行，买了送票，把我们送到没法再送的火车上还是舍不得离开，突然我嚎啕大哭死死抓着外婆不放手，我想我要是一直哭，一直不放手，外婆就可以不用离开我了。可是那么不舍的外婆啊，还是硬着心肠把我从她身上扯下去交给母亲，然后自己迅速转身离开，可是我也分明看见了她的眼泪啊，我也看见她挤在人群里不肯离开，挥着手看着火车开走，直到我看不见她，我也不知她那天望着我们离开的方向站了有多久。后来我独自从新疆回来，外婆和姨妈赶来接我回家，坐车的时候我昏昏欲睡，她俩小声地说着话。几乎是外婆一个人的絮絮叨叨，她在自责送我们走的那天，怎么没能给我们做顿早饭，她说以后走的时候一定要给我们准备得妥当，突然她哽咽了一下说，以后她们走就走吧，我再也不送了，不想再看见她们离开我的样子了，我老了，受不了这样子的分开了。我偷偷侧了身子，怕被人看见眼角流下来的眼泪，从那以后我再没有离开过她那样久的时间，再没有离开她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高三的时候别人都有远大的目标，我自知成绩不好，不敢有太多要求，就只有绝不出川这一个念头，不是不想去远方看看，只是心里还有牵挂，不能走得太远。我知道外婆不来送我是怕她自己舍不得，我一边难过又一边庆幸，还好她没来，要是她来了我舍不得走又该如何，人越长大，眼泪越是珍贵，我唯独在分别这件事上，总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只是长大以后，再不能抱着外婆大哭着说舍不得了，只有自己偷偷流的眼泪和藏在心底的不舍，也只有自己知道这些年对她的感情没有少半分。母亲一直羡慕我跟外婆深厚的感情，她常常跟外婆抱怨说当年把我从新疆送回来的时候，我全是回家的喜悦和对飞机的好奇，只顾着上电梯登机，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我无视她的抱怨，但还是鼻头一酸，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向上升起的电梯上，我匆匆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伏在父亲身上泣不成声，我再不敢转过去看她第二眼，怕她看见我的眼泪让她更难过。都是一样的吧，外婆和我，我和母亲，我们都是为了不让自己最亲的人难过，而拼命藏起自己难过的样子。

        上大学以后，开始怀恋起以前自己嫌弃的饭菜，那种无比想家的感觉，大概就是从你知道再不能轻易回家的时候开始的。我开始庆幸自己离家近，可以经常回家，又在惋惜自己出生地有个大学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天天回家，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亲人在身边，家就在眼前。以前不知道近乡情怯，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每次放假回家期待又害怕，期待回家的喜悦，害怕离家的不舍。在家的时候你明明恨不得时间停下来，却感觉它比平时快了好几倍。国庆放假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我努力控制着自己恋家的情绪，让自己好好珍惜在家的日子，但在快收假的时候，终于还是失控了，我还是没忍住伤害了最亲最爱的人。我是在气她们让我舍不得离开，我是在气自己没有能力留下来，我是在气自己明明不舍还是不得不离开。那种短暂相聚之后的分开，似乎比第一次更难接受。那天没有人送我，没有外婆，没有母亲，也没有眼泪，我却因此离开得更加安心。

        现在的我虽然已经适应了大学的生活，可是心中牵挂的仍是家乡的一草一木，都说草木无情，不解凡忧，我想与其说我牵挂着的是家乡的草木，倒不如说我牵挂的是家乡的人事。别人总说家乡是一个人的“根”，我却觉得那不过是个地名而已，它之所以是“根”，不过是因为你的亲人还留在那片土地上，而他们是“根”，让你牵挂着不肯远走。

        家中父母安在，老人安康，我尚有来处，自然不会远游。更何况远方怎样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守着我的来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