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天下散文想法

怀念:斯人已逝4

2022-09-27  本文已影响0人  海滨公园
怀念:斯人已逝4

最近讲授完诗人昌耀的《峨日朵雪峰之侧》,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曾读过《昌耀抒情诗集》,诗人独具特质的诗歌语言和风格,给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在当时形成了独一无二的诗歌现象。而此刻,我们对诗人昌耀的深入研读,正在进行时。有幸读到陈东东的《斯人昌耀》,本文所述昌耀生平事迹主要依据昌耀诗文、李万庆《王昌耀:中国西部诗的创始人》(《人物》2006年第9期)和燎原《昌耀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8)等,在此与诸友分享。

怀念:斯人已逝4

写《我躺着。开拓我吧!》的时候,昌耀被法院判定的三年劳教期已经结束,几个月后,法院还撤销了对他的原判决。但他的“管制劳教”身份却并未被解除,青海省文联也没有将昌耀收回体制安排工作。

他继续被流放在八宝农场。也是在那里,1961-1962年间,《凶年逸稿》的诗歌片段初步成形,八十年代中期,昌耀整理重写了它们。他在其中清晰明了地说出了“我是这土地的儿子”,伴随着“我懂得每一处方言的情感细节”这样的诗歌意识——他写于1980年的《山旅》,对之有过回顾性的复述:

我十分地爱慕这异方的言语了。
而将自己的归宿定位在这山野的民族。

昌耀认定:

如果我不是这土地的儿子,将不能
在冥思中同样勾勒出这土地的锋刃。

(《凶年逸稿》)

当他翻转为一个由“这土地”定义的自我,他得以去抒写“这土地”的自我之歌。1962年是他流放生涯里写诗最多的一年,这一定跟他明确了这样的抒写有关。当年的9月14日,距离他从八宝农场偷跑出来,戴着大口罩搭长途车“奔逐”到西宁去当面申诉和递交《甄别材料》未遂,于旅邸写下那首《夜谭》之前十天,在一首题为《良宵》的短诗里,他自认是一个“放逐的诗人”。他说:“我从空气里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秋天,在说出“我也是一个流浪汉”的《给我如水的丝竹》里,他跟一个“盲者”说话:

我是一个渴饮的人。
盲者,请给我水。请给我如水滋补的教诲。

水象征智慧,这便是他向盲者(先知或唱诗艺人?)所祷求的。几乎同时,他写下《这虔诚的红衣僧人》,第一次在他的诗歌里出现了喇嘛的形象,并将之内化为诗人自我:

我自觉地去察视地下的墓穴,
发现可怕的真理在每一步闪光。

你看我转向蓝天的眼睛一天天成熟,
充盈着醇厚多汁的情爱。

他再次以《僧人》为题已经是1990年,但仍可与1962年写僧人的这首一起来读。昌耀径直在《僧人》里给自己安上了“托钵苦行僧”的“头衔”,攀登“喇嘛教大师笃行修持证悟的高度”:

你自奉人生就是一次炼狱,
由此或得升华,或将沉沦。
你是一个持升华论者。
或许,向往高度的势能已经不同于滚滚向前的势能。

将西部高原认作母亲的“这土地的儿子”,“放逐的诗人”、“流浪汉”,渴饮智慧的人和“虔诚的”“托钵苦行僧”,这便是昌耀为其自我之歌塑造的形象。这该是经由几乎纯粹加诸肉体的物理性强击和重压给予他的真正改造吧,几重身份相混合的这个形象似乎全然蜕去了他原先的那层皮,它所蕴含的实质性成果,则是昌耀为自己的苦难命运发明了新的诗意逻辑——如果“人生就是一次炼狱”,流放营地的苦役就该目作炼狱之火。那么,磨难也不妨是灵修的一部分,“由此或得升华……”。这样的转换将昌耀“从一个熔炉投向另一个熔炉;/从一部铁砧输向另一部铁砧”——这两句引自他写于1981年的短诗《随笔》,它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副题:“审美”。同一年,昌耀在短文《对诗的追求》里说:

真正能够引起我的敬意并感动的,倒是“为人生”的诗人。他们以自己的精血(岂只是精血)煎作酒浆让人啜饮。较之常人,他们生活得决不更轻松、更愉快。他们的形象莫不是殉道者?

“殉道者”跟“苦行僧”正可以重合——昌耀从沦为“右派”开始的噩梦,除了可以视为人生苦谛的集中体现,更可以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艰巨考验。所以,他会在1992年的短诗《痛·怵惕》里写道:“神说:赤子,请感谢恶。”——这声“感谢”里,有着类似莫比乌斯圈的反接——体制迫害成了一种精炼,劳教奴役被等同于修道,流放恰是苦行的过程……命运之厄被转换进了人生寓言的结构……

那么,再来看这首《我躺着。开拓我吧!》。可以说,开发大西北,也就是去对那儿的“荒土”、“岩层”、“河床”进行改造;而将自我跟高原认同的昌耀, 他这首呼唤“开拓我吧!”、状写因“开拓”而“满足地喘息、微笑/又不无阵痛”的短诗,又何妨是关于其改造的呢?愿意躺下来被任意开拓的昌耀似乎在表达着被改造的“不无阵痛”的快意,这跟灌输给被改造者应主动积极地配合改造的洗脑宣传,甚至有着同一个调门。然而,这种带着欣喜的狂热顺受,这种期盼着的过于消极的积极主动,却远远超出了被改造者的规定性,它呈现为宗教般的受难激情,从而变异了改造的味道,乃至取消了体制赋予改造的“意义”。

昌耀将自己政治沉沦、遭受迫害的命运放置于宇宙蛮荒和天命轮回的时空悠邈之间,以证其空。长达二十二年的流放生涯结束以后,八十年代初,在作为其“痛定思痛”的心灵史长诗《慈航》里,他更有如下的表述:

——你啊,大漠的居士,笑了的
流浪汉,既然你是诸种元素的衍生物,
既然你是基本粒子的聚合体,
面对物质变幻无涯的迷宫,
你似乎不应忧患,
也无须欣喜。
……

你应无穷的古老,超然时空之上;
你应无穷的年轻,占有不尽的未来。
你属于这宏观整体中的既不可多得、
也不该减少的总和。

你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
你只当再现在这特定时空相交的一点。
但你毕竟是这星体赋予了感官的生物。
是岁月有意孕成的琴键。

为了遗传基因尚未透露的丑恶,
为了生命耐力创造纪录的拼搏,
你既是牺牲者,又是享有者,
你既是苦行僧,又是欢乐佛。

这强调的正是昌耀为自己的苦难命运所发明的诗意逻辑。

“慈航”为佛家语,说是以慈悲心度人如航船济海,得脱苦谛;“慈航”又是民间信仰的女神之名;昌耀拿来用做诗题,正关照着女性的欢爱与母爱跟宗教意义上的牺牲之爱与神圣之爱,令他在苦难的命运里获得了救赎。昌耀将自传本事置于河汉无极和超验宇宙的意义结构里,将他在一个历史阶段遭政治迫害的经历渺邈为无限浩瀚里“特定时空相交的一点”,从而,基于普遍的生命悲剧和人生苦痛,他想要说——就像写于1990年《给约伯》那首诗的第一句——“不要诅咒。地必长出荆林和蒺藜”……对他而言,值得珍视的是“岁月有意孕成的琴键”,这琴键被用来敲醒其噩梦的重点则在于:

是的,将永远、永远——
爱的繁殖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慈航》)

他大概相信,他既是殉道者、牺牲者,也会是一个得救赎者。因而昌耀从来就是一个赞歌诗人,哪怕成了“没有刑期的刑徒”(《大山的囚徒》,1979)。他的诗篇里并没有不相信,并没有对抗,惟有将个人命运跟宇宙洪荒相联系的爱的幻象。他似乎想又一次证明,卡夫卡所写总可以构成对他的预言:“没有人能唱得像那些处于地狱最深处的人那样纯洁。”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