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不再年少

文字撰写：神楽

作者：大火

坐在一家茶餐厅里，等待阿白哥哥的出现。才十一点，食客便已经挤满了小小的店面，喧哗声同着十六度的空调冷气强硬地钻进身体里，让我感觉不太舒服。我试着将自己沉浸在回忆中来缓解不适。

上次见阿白哥哥已经是五年前了——十五岁的我和二十二岁的他通过为期两周的家庭旅行彼此熟悉。阿白哥哥家和我家只有一墙之隔，但他从小就在寄宿学校念书，因此我从来不曾发现隔壁竟然住着这样一个温暖如阳光的大哥哥。虽然我们有着七岁的年龄差，可在很多很多方面，我深觉与他像是共享了同一副灵魂那般相合。我们一同在贺兰山下感叹自己渺如芥子，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听Linkin Park，把大人夹到碗里的香菜挑到一边扔掉。记忆中的阿白哥哥像孩子一样陪我游戏，也像长辈一样对我关怀备至。在漫长的黄昏中用扑克牌消磨时光，约定输了的人要被画花脸。他轻轻捧着我的脸，用中性笔在我脸颊上画了两坨便便。那时我感觉脸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眼睛时而闭着，时而睁着，希望能够近距离地看他的睫毛更久一点。逛公园时下起了小雨，天色混浊不堪，一人撑一把伞，由于离得太远不便交流。在第三次绕到公园出口时，他说，“把伞收了，我帮你打”。我的心立刻变成了一只粉色的氢气球，高高地飞到了天上。向他伞下走近的每一步，都因着淡淡的欣喜而甜蜜不已。一起参加大人们的宴会，当醉酒的伯伯拿起酒杯要劝我喝酒时，他拦在我面前，将我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微笑着告诉那个伯伯，“妹妹还小，不能喝酒”。一起坐六小时的长途车去乡间游玩，我在车上睡得横七扭八时，他坐在旁边，肩膀充当枕头。我第一次不讨厌香烟，是因为很喜欢他身上洗涤剂和烟草混合的淡淡香气，甚至曾在许多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模仿他吸烟时的动作，想象他每次虐待自己肺部时心中的所思所感。

我盯着餐厅的入口，幻想他推门而入的瞬间是何种场景。他是美术生，天生带着一股洒脱不羁的气质。初见他时我是个标准的理科生，齐耳短发、不懂打扮。虽然大学毕业后已经对如何释放女性的魅力有了一点领悟，可到底还是害怕重逢时在他眼中不够完美。

“丸子，久等了！”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循声抬头，惊愕许久才敢确认那个男人就是阿白哥哥。一身乏味的灰色西装，寡淡的寸头，微微挺出的啤酒肚——这一切都在显示阿白哥哥美好形象的破灭。

“嗨，阿白哥哥！”我忍住世俗的谴责，用力挤出一个微笑。这个略显油腻的男人，他曾是我单调冗长的高中时光里最大的安慰，抱着他寄来的布偶入睡，为了和他在同一个城市而全力以赴地将一本一本习题册吃进脑子里，为了能够以最成熟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而忍住见面的冲动。

“你长大了，比那时候漂亮了。”

我轻轻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犹犹豫豫吐出一句：“我，我那时候很喜欢你。”

他一怔，端起面前的柠檬水抿了一口，却又不小心呛到了。他一面咳嗽，一面尴尬地笑着：“我还从没发现过呢。”

对啊，小女孩的心事总是埋得很深很深，像是放在一口枯井里的宝箱，再多人从旁边经过也不会发觉。

“虽然从来不知道你喜欢过我，但是曾经被一个可爱的小孩子喜欢真的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啊。”阿白哥哥絮絮地说着，人群的喧嚣渐渐变成背景音，“我不再会在路灯下抽烟了，因为光靠枸杞不足以弥补从前熬夜给身体带来的损伤。我也不再渴望一场惊世骇俗的恋爱了，能够找到一个和自己一同还房贷车贷的另一半就够了。我不再画那些让人看了胆战心惊的画了，只有规规矩矩的俗套广告插图才能养活自己和一只猫……”

“我最终也要过上平凡的生活吗？”我不安地发问。

“渴望自己不平凡的这种想法，在我看来就很平凡。可无论平凡与否，能够不遗憾不后悔地过生活，才是最幸福的事情。”

“我要怎样才能不遗憾不后悔呢？”

“不要贸然地去找回过去的人，也不要对未来的人抱有过高的期许。认认真真地爱着现在的自己，以及现在的生活。”他又喝了一口柠檬水，举杯放杯的动作仍旧不失五年前的干净利落，“我得走了，约了甲方聊广告方案。再见啦！”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微微地叹气。我本应该任由时间的杂草长满那口枯井，等到自己都记不起藏宝地之后，宝箱才会随着年华消逝愈发珍贵。而我必须为自己今天的唐突买单，有关阿白哥哥的记忆曾经是一道灿烂到能将我灼伤的阳光，现在却不得不变成生命中一个平凡的潮湿角落。这次说了再见之后，我想我们不会再相见，也不会再想起惊艳了我全部青涩时光的阿白哥哥。

不过，能够理解，只要历尽千帆，归来不再年少又有何妨？一辈子都是少年，也是件很无趣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