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青年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四年前我去了一所很糟糕的民办高中,在于我和自招美校的及格线仅差两分之遥,但名额其实早就被走后门的家长买光了。当然这是为了侧面证明自己还实力尚存的情况下。
在我上学的沿途,有一个水电站,大型购物商场,刚开发的地铁三号线,这是这座二线城市发展的象征。这段路途大约需要两个小时的公交车程,所以起早贪黑成了家常便饭。还有一家出了名的戒网瘾学校,因为学生一般不需要什么话语权。不过这些都不是关键。我的父亲对于自己需要供养一个连正牌高中都考不上的废柴感到非常不满,他常常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说,你他妈还不如去外面做个鸡。我应该感谢他大发慈悲放过了自己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女儿。
刘峰站在路牙子上,像只挺立的公鸡,他穿了一件缩了水的棕色毛衣,下着一条破了洞的牛仔裤。茂密的头发长而柔顺,耳朵大而厚实。两手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的书籍一本正经地举在胸前,帆布鞋刷得雪白,嘴里念念有词。
“你怎么穿成这样?”我问。
他停顿了,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
“这叫洒脱。”他搓了一下鼻子,摇晃着瘦长的身子。
“我总觉得没有体现出来啊。”
他松软的头发在风中扬了扬,尴尬地笑起来。
我拉着行李箱,跟随他穿过一块油菜花田,又穿过一条条闭塞潮湿的小巷,远处仍能传来油菜花淡淡的臭味,我曾经无数次在乡下闻到过这种相同的味道。我看到几扇窗户那儿挂着几条内裤和一串腊肠,抬头往上看只见飘带一样轻薄的天空被挤在两面墙壁中间。有几辆老旧的自行车和垃圾桶还瘫倒在绿化带边。
“我也是刚到,包袱还堆在房子里没来得及整理,就心血来潮想着体会一下他乡别样的风貌,正好也能赶上你会从这条路上经过。刚刚那片油菜花田就挺不错。”
“但我看这儿还挺脏的呀,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你要学会从残酷中寻找美好,从绝望中寻找希望,不是吗?”
房子非常大,有两间大卧室,厕所也是独立设置的。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房租可以两个月一交。房东是个听力和视力都不太好的老先生,但他给我们讲这房子的风水时倒是兴致勃勃,其实我们早就跑去看其他物饰了,我们并没有告诉他他正对着两张椅子自言自语。我的卧室里大部分的柜子和抽屉都坏了,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留在这儿的生锈了的热水壶。这也都不重要,其实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我终于逃出来了,临走时,我还顺便从家里偷了父亲的两瓶剑南春。
刘峰把书轻轻放在床上,接着下楼取我的行李。刘峰的包裹有很多,大多都是散文,漫画还有小说集。他有条不紊地归类着,看起来他是一个心思极其细腻的人。我们从下午一直忙活到晚上。我看着蹲在地上双腿麻木的刘峰,突然很想欺负他一下,就佯装想看看都是些什么书的样子把一本本他辛苦叠好的书又重新分开,然后双手撑脸打趣道:
“这些书加起来就太重了,总不见得有我轻,我最近胖了十斤。为什么你不把自己全部的心灵和肉体都剖开呢?这样你就能感知整个世界了。”
我很好奇会引起他什么样奇妙的化学反应。但他似乎是完全没有将我的话和行为放在眼里,依然低头摆弄着自己视若珍宝的书籍。我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跑去厨房为自己泡了一杯睡前的热牛奶。
第二天,刘峰把东西全收拾完了,晚上打算为我们的相遇庆贺一下,于是他专门为此写了一首诗,结果我只看到从厨房的窗户外飞进来一只马蜂。刘峰把拖鞋握在手里,对着栖息在客厅白漆墙上的马蜂迅速拍下去。但我对他说,他昨天晚上起夜的动静害我醒了两次。
刘峰当天晚上跟我讲他从小就接触文学的事情,有一个房间的书,他讲得兴高采烈,反而让我觉得无聊透顶,也许他家里是开书店的,但最多也就是三脚猫的功夫。但也许我想的是错的,因为刘峰安顿好后很快就开始创作一部具他所说内容丰富的长篇小说,它所描绘的是一个社会变革剧烈、新旧思想碰撞激烈的时代。每次我一听他说起,看到的是一群手里拿着铲子和锅勺的矿工围着一个大炉灶玩过家家,小女孩的脸在五彩缤纷的花丛中飞舞,人们幻想未来的宇宙飞船会像香烟一样小巧而快捷,吐一口气的功夫就能传送到另一颗星球。我觉得这些描写很夸张,但他会经常谈起,总觉得哪里还缺点什么。也许奇怪在,为什么他一回家我就要听他在那里胡编乱造,咬文嚼字。垃圾遍地,油香四溢的街道上到处都有宣发不完的传单,或是以黄色卡片的形式出现在你的脚底下,他们会向你凑上来或是在不经意间就进入你的视野范围。当你朝他们挥挥手或是拍张照记录下这可笑的一瞬,并表示不耐烦地回绝他们,他们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但我对他说:
“你不可能写好这种故事的,你是现代人。”
“怎么写不好?只要我一直研究,肯定能写好。”
当然了,刘峰当时执着地握着铅笔看我时坚毅的眼神里,仿佛有一种锐不可当的穿透力。
猎奇是构成我生活乐趣的要素之一。高中毕业以后,我卖了六个月的奶茶。虽然我的学历不高,但对于工作的态度从未怠慢。我还在网上做起了画单约稿,我给各个年龄段的人帮忙,只要有钱可以赚,我在所不惜。我陆陆续续画了十八只鬣狗,六只蝙蝠,三十七条蛇。我会在机体的表面开许多洞,或是在大动脉上划出一条裂缝,把断肢和器官接到蜘蛛的背上。后来没有人来找我画了,但我同样赚了笔钱,尽管微不足道,但对我来说算是一次不俗的成功。在我高压工作的这六个月,我白天就回归群居生活,晚上就重新返回自己的洞穴面对屏幕扭动手腕,我在日复一日的庸碌中麻痹着自己,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和一个被抛弃的人同时被困在了一个被抛弃的时间里。
因为我比刘峰大了一岁,所以刘峰叫我姐。我个子矮,他经常在这方面照应我。而我习惯在每个方面都要表现出我比他知道的多一点。我不喜欢吹牛,因为我父亲喝醉酒后总是夸夸其谈,好像比我知道的多一点,但这一点我是坚决不承认的,我虽然也喜欢比别人知道的多一点,但是我和父亲不一样。我负责大部分家务,我们有时一起吃饭,为了方便,衣服也经常一起放洗衣机里洗了。
那天吃晚饭,我谈起一个正在追的韩剧。刘峰说:
“被汽车碰了一下就失忆了,女主的头骨和大脑是长反了吗?什么狗屎剧情。”
我放下手中端着的碗,有些郁闷地说:“稍微夸张一点的艺术成分而已,何必那么较真。”
刘峰说:“不较真能写出深入人心的东西吗?如果这个社会人人都可以为了个人的私欲为所欲为,那还有什么真诚可言,家庭怎么安定,世界怎么可能和平?”
我说:“至于扯那么远吗?那是你的想法,我们看它本身也只是为了产生情绪价值。神经病,要照你这么斤斤计较的话,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娱乐产品都毫无价值。要我说,再怎么样也比你写的那个什么狗屁不通的小说好看一万倍。”
“你没看过,你怎么知道写得怎么样?再说狗屁不通怎么了?!我看你那个电视剧就是狗屎堆成的一坨粪球,你有意见吗?”
“人家就不是自己写的了?”
“人家写的又不是你写的,你创造什么了?你只会对着屏幕傻呵呵地笑个不停。”
“你别狗屎狗尿的,搞得乌烟瘴气。我不想跟你吵,你还来劲了,我就说你有时候给脸不要脸。我高兴我还不能笑了?我看个剧碍着你什么了?显得你很伟大了?”
刘峰吼了一嗓子:“那你就别老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扰乱我的思绪。我知道你最懂节目了,你什么都懂,你愚昧的偏见全部都烂在那个狗屎铁疙瘩里了。”
我的脸紧绷着,同样吼了一句:“你才是狗屎!”
我回到了屋里,抱起了那块久违的平板。我画了一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乌鸦,它的生殖器正在流血,我把它的生殖器画得老大,一个少女举着阳伞用剪刀对准了它,但我又擦去了,改而让少女紧紧握住了它。接着我听到一阵破碎的声音。刘峰甩掉了桌上盛饭的碗。我已经戴上了耳机,曲子发出悠扬的旋律。刘峰的啜泣声传了过来,我尽量用旋律去掩饰,取而代之,那啜泣彻底占据了旋律,成了主调。
画完,我推开房门,走到客厅,说:“刘峰。”但没有回应。
我站在空空荡荡的客厅里,像是突然闻到了狗屎一样的味道感到恶心。我心里想着,你为什么这么屎。
第二天,我下班后做了两人的饭,房东带来了一盆自己烧的红烧肉,但刘峰没回家,期间老先生一直问我合租的小伙子哪去了,我就说我也不知道,他没告诉我。然后老爷子对我说,他昨天在楼下听到了我们的争吵,随后开始数落起刘峰的不是,我悉听尊便,老先生像是为了开导我,就说每个人都有缺点,同住一个屋檐下还是讲求以和为贵。刘峰虽然有点急躁软弱,但不代表他不宽容大度,我说他的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老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我重新回到卧室画画。过了会,背后传来刘峰的私语:“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算真正的文艺青年?”
我说:“我也不知道。”并没有回头看他。
后半夜有刘峰冲马桶的声音。我隐约中听到了在这小巷子深处的另一侧有儿童在哭闹,我辗转反侧,几欲发火。但当我面对着漆黑中花白一片的天花板,却又感到了一股怅然若失的镇静。我在浸湿的鞋子里待了十二年,稻田里的水蛭后来成为一种对我来说安心的存在,至少它告知我,我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尾气和香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构成的是明天一早阴沉的天空。那儿童的哭闹在冲马桶的水流声里压抑得像一颗肺在狭小的气胸里被挤爆。
我再见到刘峰是翌日的早上,他只穿了一条平角内裤盘腿坐在沙发上。我问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说他刚刚从十八层地狱逃出来,现在正在进行尖锐的思考,我觉得他真是神经出了毛病。他却说他需要麻痹身体四周的神经让精神全部集中在大脑皮质。我望着他明晰可辨的肋骨,突然想把老先生那些有关他的缺点的话传达给他。但我想着他也不至于笨到没有一点点自知之明。
刘峰表达他的愁苦,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里一整天。但是过了半天,他又跑到我的房间找我闲聊,话题无非都是关于文学创作方面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嫌一直待在卧室里闻自己放的屁太枯燥,所以又要跑过来膈应我。我立即给他买了一套新的文具和几本新本子,于是我们又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了。刘峰说起了他最新的创作情节:战争结束后,主人公林宇回到江苏老家,看到了家乡的巨大变化。他与昔日的恋人张雅琴重逢,两人共同投身于建设的新事业中。他们深知,革命的胜利只是一个开始,还有更多的挑战和困难等待着他们,但他们充满信心,相信只要坚持不懈,就一定能够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
“我觉得,我们这一代生活得太过安逸,太多傲慢的心理,你不能把傲慢当作骄纵的资本。”刘峰挖了口饭。
我点点头。我说:“我自己的画里,有时候会有一股厌恶,也不能说不好。有时我觉得毁灭也是一种创造,这好比一颗黑暗中跳舞的心脏,但大众绝对欣赏不来。艺术需要热烈的毁灭,我们有时不能也不愿接受水洼一般的沉寂,那是冻结时间的黏稠的冰,要在死亡中绽放,然后归于平静,就像火灾和烟花一样彻底的、轻松的、放纵的坠落。”
“艺术需要对美的追求,需要对真情实感的流露。做发明创造的,要把持着自己崇尚的理念,就像木匠祖师公输班一样。你的观点让我想到了三岛由纪夫。我这次写作,草稿已经拟好了。你想啊,红色的旗帜,崇高的信仰,人性的光辉,道德文明的尊严,现在还有多少人会去关注那些先辈曾经留传下来的优秀的文化遗产?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你这么说,那你怎么知道其他人怎么想的呢?我还说我是平阳公主的后代呢,你见过平阳公主吗?”
刘峰说:“不会感受吗?可以去感受那些伟大的人类精神啊,历史上都记载得那么详细了。钻牛角尖!”
我说:“历史上也不见得全是真实的,你没去过怎么能知道当时的人是怎么想的?”
刘峰看起来不高兴了,说:“你的意思是我是个历史虚无主义了呗?我他妈就知道呢!你什么都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别人怎么想关我什么事?”
“好好好,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你为什么老要拉扯别的?你就这么想反驳我?好表现出你自己看起来比我懂得多?”
“我懂的没你多,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古人的行为习惯,你知道所有人体骨骼的名称,你全他妈知道,你连外星人都见过。”我不耐烦地应付道。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刘峰狡黠地看着我,顺势翻了个白眼。
我停下筷子。一时语塞,接着愤怒地说:“你不要太过分了,刘峰,是我一直在给你台阶下。”
刘峰倏然放下碗筷,亢奋地注视着我的脸说:“对,从停课罢工到武装起义,再到阶级斗争,不同阶层的人们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奋斗,最终推动了社会的进步。这就像建设台阶一样,体现了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这一唯物史观,同时也强调了团结和奋斗的力量。”
刘峰打算回房间找出草稿给我看,他边走边说:“渴望改变社会现状,免不了正义与邪恶的碰撞,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对,其产生的物质就是人性的火花!通过对不同人物的刻画,探讨人性的复杂多面,以及在极端环境下的转变和坚守。这个你说不定会感兴趣,我们可以探讨一下。”
我回到了房间,锁上门,愤懑地坐在床上。我想伸手去够写字台上的平板。但突兀地响起了一阵手机铃,手臂一阵颤栗,平板从掌心滑落了。我懊恼地瞥了一眼手机,是曾经高中的同性朋友。但这时刘峰边敲我的房门边喊。
“你那怎么有男人的声音?”她在电话里说。
“没事,就是房东,一个老先生,来催交房租了。”
“啊,但我听着挺年轻的呀?你已经在外地生活那么久了?实在有困难可以来找我啊,好歹曾经也是同学。”
“一定。我已经住三个月了。”
“住哪?”
“就一老居民区,看着房租不贵就凑合着租下了。”
对面沉默了下。随后说:“你最近在忙啥?”
“没什么事啊,还没找到正经工作呢。”
她又说:“我妈最近又开始逼我结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都说了无数次我不想结婚了,她总是一句不结婚以后谁给你养老就把我怼回去了,我快急死了!你能给我支个招应付下吗?”
“什么?”
“哎呀!我说,我妈最近又开始催婚了。我现在烦得焦头烂额,你快给我想想办法呗。”
“你说什么?”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那个男的是你男朋友吧?你们现在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
“我就不该这么问,你当然不会有这种烦恼。”
“谁?”
“算了,我们以后还是别再联系了。我也不该打扰你们俩的生活的。”
挂了电话,刘峰敲门的声音又响起来,我跑到门前使劲踹了一脚,歇斯底里:“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有三秒钟的鸦雀无声,接着刘峰说:“我对之前那些事情向你道歉,对不起,姐,你能原谅我吗?如果你愿意原谅我的话,就把门打开吧。”
我愣了一下,然后对晾在门外的刘峰说:“前提是你别把那个东西摆在我面前,我现在不想看。”
过会儿,我听到刘峰尴尬的笑声,是那种似曾相识的声音。我说:“我的平板因为她摔了。”
门打开了,刘峰与我擦肩而过,他站在原地,久久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看的,就走过去,捡起平板,检查了一下是否有损伤。他的衬衫上还散发着我的洗衣液的清香。我们始终保持着距离。
“没有什么大碍吧?”他在床边坐下。
“没有倒是没有。她就是来取笑我的。”
这时刘峰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接电话?”
“你不要面子吗?你不要我要。”
“不提这些,能给我看看你画的那些画吗?”
房间非常狭小,一张单人床挨着窗台。我靠着床板,脖子酸胀得厉害。他没有脱袜子就直接坐上了床,我于是抬起膝盖跪在床上。刘峰的手一直在摩擦我的床单,他的呼吸喷在我的头发上,带着雄性激素的强烈刺激,于是我屏住燥热的呼吸,一边沉着地点击着屏幕。我的余光注意着这个俊秀但是软弱而婞直的男人的一举一动,他曾愚蠢地出现在我身后,问道:“究竟什么样的人才算真正的文艺青年?”
我说:“你为什么不出去嫖?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去哪了,你们男人都一个样。我为什么总是要压抑自己的个性?”我焦虑地呼吸着,感觉有些喘息。
“我们大学旁边就有一家酒店。”刘峰说,那股雄性激素的味道更强烈了。“所以我推断我们学校里有卖的,我那个相信文艺的同学也非常认同我。他说我们连只鸡都娶不到。因为我们都是生命的失败者。”他滑动屏幕的手停下了。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那一瞬我真的感到了疑惑。
“我想着你肯定也不是那种会出卖自己的人,所以你总有一天也会喜欢上文艺的。我想看看你穿哥特装的样子。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瑰丽的奥秘。”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勒紧了我的大脑神经元,这种错愕的程序如同暴风骤雨般搅乱了我的思绪,它命令我下意识地从他的手中抢过平板。但刘峰一下子抱住了刚要靠近的我,而我感到自己摸到的不是什么冰冷的平板,而是更加柔韧又温暖的东西。
我再次想起那些无端的争吵,以及飘满空气中饱和的粒子和油菜花香混合在一起时引起的轻微的鼻塞,是幽暗的情感,是所有成长的困惑,是文艺青年的无病呻吟。而在我的头顶,此刻正悬挂着一双盲目而锐利的眼睛。他露出优柔寡断的神情,胆怯却又强硬地看着我,像是在询问我的意见,我把头撇向一边,他的汗水顺着耳根滑落到我的胸口,让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亲切又疏远。那是一种幸福到痛不欲生的快感。我想不论过去多少年,我都不能准确回答那天晚上从我背后传来的那个问题。
当我们从北京回来之后,和老先生分享了许多期间发生的故事,我与刘峰之间也不再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了。因为房东心脏病突发在之后的一天夜里去世了,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接受,但刘峰一直陪着我。接下来只要等着租赁期限结束,物归原主就好。我不再觉得比别人少知道一点是羞耻的事,刘峰也不再强调自己的想法,只是在他平和之后,我却越来越搞不清自己。我有时也很想发脾气,但也许除了他,我对谁都不能执怒。刘峰继续勤工俭学和写作。然后我上班,晚上就赶回来画画。我们偶尔就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看书、追剧。这种平淡的生活似乎相当漫长。
刘峰的长篇小说完成以后,也到了临近搬走的时候,我们把剩下三个月的租金交给了房东难得一见的儿子,也是房东唯一的法定继承人。我看着身边这个我所讨厌又深深依赖的人,以及我眼前更加厌恶的纨绔的房东的儿子,他们两者之间有一种默契。那是只有在商务交流会的饭局上才能看到的一种虚假的默契,而我又有什么资格批判呢?
但我却有一股失落,在这个回荡着油菜花淡淡的臭味的肮脏巷子里,在我们收拾完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我问刘峰那天晚上他为什么很晚才回来。
他说:“我想着给老爷子买条新鲜的活鱼送去。我往回走的时候,看到有一个喝得烂醉的女人坐在田埂旁边。我什么都没有,我以为你终于理解我说的那些话了,但跑得太急摔了一跤,鱼也掉进那片油菜花田里找不到了。”
2024.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