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君臣一体,自古所难。相国深荐,策拜登坛。沉沙决水,拔帜传餐。与汉汉重,归楚楚安。三分不议,伪游可叹。
一
青絮望了眼灰蒙蒙的天,拢了拢身上的薄袄。“该入冬了罢,这天儿真是越来越冷了。”一说话,便腾起阵白色烟雾来,暮秋的寒风掠过,那烟便融入苍茫的天际中,枯叶瑟瑟而落。
那靛青的裙裾掠过重重回廊,穿过月亮门,远远便瞧见位锦衣妇人立在院中。这院里本栽了许多花木,映着那精巧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只如今天一寒,葬了繁花似锦,没了葱茏绿荫,只余满地枯枝黄叶。“夫人,侯爷回来了。”“真的?”妇人面露喜色,见青絮挪揄笑意,敛羞佯怒,“还不吩咐厨下备席,将军....侯爷这几日总在外奔劳,该让他好好歇歇了。”
她还是习惯称呼他为将军。那个“战必胜攻必取”“仙兵神帅”的韩大将军——韩信。从楚地徙至洛阳,他又从楚王变作淮阴侯,鞘剑卸甲,困于方丈之地,居常鞅鞅。他称病不朝,可她平日也少见他的踪迹,或是将自己因于书房苦著兵书,或是出门数日不归,有时也宴门人幕客,在书房一论又是一天。她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何事,可她知道他是鸿鹄,燕雀不得其志。
“诺。”
二
“公子,这是侯爷书房,您进不得。”韩港嘟着嘴,“你既知我是公子, 还拦我作甚。”“侯爷有令。”“胡言!父亲怎会 不见潆儿!”他正欲从横拦着的长载卜钻过,被侍卫一把拎起,‘“得罪。”韩潆蹬蹬脚,“我走便是。”一转身,溜到后头墙根处,拨开几缕荒草,露出个狭小的洞口来。韩潆得意地笑着,这狗洞,还是上回捉蛐蛐时无意发现的,如今可派上用场了。一扭身钻过去,他踮着脚,顺着墙一路摸到书房,走到门边忽闻有人高声谈论着,忙躲到窗下。
他认得这声音的主人一一蒯通, 平日连父亲也唤其先生。有这位先生在,父亲必是在谈论要事母亲叮嘱过, 万万不可打扰父亲的。韩潆正要离开,里面的对话声却由秋风送,陆陆续续地灌入他的耳中。
“先生所言极是。只是现在出手,只怕.....” “怕甚!汉王自率兵伐了陈稀,洛阳守军多随过侯爷,再有刑释之徒三千,此时出手,正好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莫非,侯爷甘愿拘于之这小小侯府?” 便依先生之言。”“ 只这陈稀太不可靠,今日竞传来战败的消息,离大军归来还有几日路途,如今倒是万事俱备,只欠......”“公子?你怎的在这!”蒯通话未毕,便被门外的惊呼声打断。韩信愣了愣,笑着走出门去。
“父亲。”韩潆低着头,喏喏地立在墙边。韩信一把将他抱起,“潆儿怎跑这来了,嗯?”韩潆将头在父亲肩膀蹭了蹭, 孩儿许久未见父亲了。”若不是见厨下一大清早便忙碌起来,他连父亲回来了都不曾知。韩信摸摸孩童凌乱的头发,正要说什么,忽有人来报,“侯爷,宫里来人了。
“哦,来者何人?”“不知。那人只着寻常侍官服饰,说是奉萧相之命,邀侯爷入宫赴宴。”命属下将孩童带走,韩信转过头,看向身后的蒯通,“ 先生怎么看?”“侯爷此行,如赴鸿门。”韩信望向远方,却只看见高高的围墙,有孤雁在那上空徘徊,远远的,从天边传来几声长鸣。半晌,他缓缓道,“那人可还说了什么?”“那人还说,相爷体谅侯爷身体不适,但此番成功平叛是大事,诸王列侯都入宫道贺,侯爷便是强撑着,也请入宫一趟罢。一来令皇上得见侯爷忠心,二来也可平息近日朝堂对侯爷的闲言风波。”“萧相还是萧相。”他默了许久,最后爽朗一笑,许多以为已经随风而去的事情,在笑声中,穿过刀光剑影,带着战马奔腾扬起的风沙,一帧帧地在他脑海中掠过。
三
曾经,我放下大丈夫不受嗟来之食的尊严,寄食南昌亭长;我放下士可杀不可辱的节操,匍匐无赖胯下;我放下英雄好汉焉能怕死的豪情,叫喊滕公乞命。世人的冷嘲热讽,鄙夷不屑,我均泰然处之_为了猛志四海,为了大鹏千里,为了争锋中原,为了驰逐天下。那时是英雄年少,只携一把佩剑,满腔热血,从楚军而不得志,转投汉营,却也只任一个治粟都尉。那个月夜,军师西行,将士东逃。月华覆了清冷沙场,无悲无喜,无声无息,一天的风露,照在剑锋上,像是薄薄的一层银霜。想我韩信虽落魄,却是贵族之后,凭什么楚营汉界,均不予我一席之地?坛里的酒已空,随着酒坛落地而碎的声音,鞭扬马嘶,回头再望一眼那零星灯火的汉营,跨马疾行。
暗林寂寂,身后忽有马蹄声响,有个身影在月光中浮动着,飒飒威风。我勒住马,笑看那远路风尘的故人,“是你啊,萧大将军。想不到逃一小小都尉竟也惊扰了将军,罪过罪过。得萧将军亲往缉拿,实是臣的荣幸。”我装模作样长作一揖,惹你两声笑来。昏暝中,唯有那双眼星辰般熠熠,“呵,都尉岂堪将才?我也曾连上三本保荐于汉君,望将军还念我萧何的情分,随我萧何转回程,定筑坛拜将告天下人。”
你说,你不是来追捕梦网一个逃兵,来劝勉一员大将。
所以,士为知己,留。
四
韩信望着辽阔的天穹,,惨白的云由宽至窄,在尾处染上浅浅的灰,有袅袅炊烟在半空中散开,熏红天际。秋天惯有的西北风一吹,那缕红渐渐也漫开来。已近日暮。“与夫人说一声,叫她不必等了 ”“ 诺。”
那人的身影渐渐远去了,蒯通伸出手,寒风过而衣袂猎猎,“ 只欠东风。 ”
青絮正站在厨房中央,督促厨下备宴。一童子守在炉旁,烟气热腾腾地被蒲扇扬到半空,渐渐没了温度。
靛青色的裙裾又一次穿过重重回廊。“夫人,候爷他入宫去了,叫您....必再等。”妇人正轻拍着孩童的手一顿,头仍半低着,“嗯。 ”她轻轻应了句,像一根羽毛随风而落,逆着风飞过的,是高空中的鸿鹄。
他还是信了,因为说谎者,是萧何。长乐宫,钟室内,灯火黯,刀光闪。曾经他在垓下十面埋伏,如今是他四面楚歌。他望着宫殿上方的萧何,笑三声,泪两行,最后长叹一句,为自己哀奠。
哭喊声,求救声,无数的整齐的慌乱的脚步声,伴着血影刀光,笼罩在淮阴侯府上空。彻夜。枯叶尽染,像那未来得及枯败的秋棠,恣意绽放。
我信,因为是你说。
于是,士为知己,死。
五
有什么轻飘飘地从苍茫的天空中落下来,雪白的,像鸿鹄的羽毛。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积而不化,于是那么厚重,仿佛这样才能安葬得了,凄苦亡灵。
英雄骨,空葬无名冢;白雪祭,徒埋可怜人。
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