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牍（十）—再读陈寅恪《柳传》二六三、2024-10-06

帘钩  网图侵删 宫殿   网图侵删 菱花镜  网图侵删

        然后引王修微诗，以说明画舫之为人所爱也。先生促狭，引用诗歌之题，在牧斋、然明集中各不相同，颇可喷饭：《列朝诗集闰四》选王修微关于不系园诗一首（《春星堂诗集一不系园集》作《寄题不系园》），茲附录之，以供谈助。《汪夫人以不系园诗见示，赋此寄之》云：湖上选名园，何如湖上船。新花摇灼灼，初月戴娟娟。牗启光能直，帘钩影乍圆。春泓千障晓，梦借一溪烟。虚阁延清入，低栏隐幕连。何时同啸咏，暂系净居前。

        诗题在汪氏诗集名《寄题不系园》，在牧斋《列朝诗集闰四》为《汪夫人以不系园诗见示，赋此寄之》，先生如是解释：寅恪案：汪钱两氏所录同是一诗，而其题文略异者，盖经然明删换。牧斋所选之诗其题当仍因旧文，惟“夫人”二字其原文疑作“然明”二字耳，此二字之改易殆由修微适许霞城后有所不便之故耶？其实汪然明之夫人虽不如刘伯玉妻段氏兴起风波，危害不系园之津渡，但恐亦不至好事不惮烦而寄诗与修微也。故作狡狯，欲盖弥彰，真可笑矣。

        “刘伯玉妻段氏兴起风波”典故，亦是可笑至极：《酉阳杂俎》：妒妇津，相传言，晋大始中，刘伯玉妻段氏，字光明，性妒忌。伯玉常于妻前诵《洛神赋》，语其妻曰：“娶妇得如此，吾无憾焉。”明光曰：“君何以水神善而欲轻我？吾死，何愁不为水神。”其夜乃自沉而死。死后七日，托梦语伯玉曰：“君本愿神，吾今得为神也。”伯玉寤而觉之，遂终身不复渡水。有妇人渡此津者，皆坏衣枉妆，然后敢济，不尔风波暴发。丑妇虽妆饬而渡，其神亦不妒也。妇人渡河无风浪者，以为己丑，不致水神怒。丑妇讳之，无不皆自毁形容，以塞嗤笑也。故齐人语曰：“欲求好妇，立在津口。妇立水旁，好丑自彰。”

        先生随意谈吐，皆是大文章。此画舫，不过是汪氏交际工具，文人墨客借以抒情而。先生引用诸书，只是表明明末江南文风之盛，与清初画舫之命运不堪，做一对比也。

        先生继续引文曰：复次，丁氏《武林掌故丛编》本《不系园补遗》载蒙叟《寄题》七律二首，今检《有学集三夏午集 留题湖舫》，（自注：“舫名不系园。”）文字悉同。其诗云：园以舟名世所稀，舟名不系了无依。诸天宫殿随身是，大地烟波瞥眼非。净扫波心邀月驾，平铺水面展云衣。主人欲悟虚舟理，只在红妆与翠微。

        湖上堤边舣棹时，菱花镜里去迟迟。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凭栏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然后笺释曰：湘刻《丛睦汪氏遗书》本《春星堂诗集 一 不系园集》删去“蒙叟”二字，当是然明裔孙簠所为。至同书《伍 梦香楼集》中牧翁所赋《眉史春睡歌》下题撰人之名为“虞山”，是否后来改易，今未见他刻，不敢决言。坊间石印狄平子葆贤平等阁藏《江左三大家诗画合璧》，内有〔康熙二年〕癸卯三月十又二日龚芝麓鼎孳所书此题第二首，但未明著何人所作。茲附论及之，以免他日误会。牧斋两诗皆佳，盖特具兴亡之感，非泛泛酬应之作也。第贰首尤妙。“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一联即指河东君而言，下句兼用《李义山诗集一锦瑟》诗“望帝春心托杜鹃”句及秦少游《淮海词 踏莎行 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句之两出处。牧斋此诗固赋于清顺治七年庚寅，实涉及河东君明崇祯十一、十二、十三等年间游寓西湖之往事，悲今念昔，情见乎词，而河东君哀郢沉湘之旨，复楚报韩之心，亦可于此窥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