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子
1
留子是和我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伙伴。
留子姓王,是家里的老生蛋儿。解放前,留子家有几十亩地,是我们村里的富户人家。留子的父亲觉得家里光富不行,大小得有个做官的。留子的父亲福窝里长大,自从留子的爷爷死后,他就没有了羁绊,成天和官场上的人在麻将桌上摇塞子。他一个小土豪,很快,几十亩地像雪见太阳一样,消失快得很。留子的父亲急红了眼,情急之下,连房子也压上了。结果很悲催,一家人借了两间牛圈栖身了好几年。坏事里有好事,解放后定成分的时候,一贫如洗的留子家理所当然的成了贫农。留子的父亲识点字,见过世面,又有积极性,很快当上了贫协主席,成了当时的“红人”。
我和留子都是解放后出生的。这些揭留子家老底的话,是村子几个爱发牢骚的老人讲的。我总觉得,这些老人有点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
在“红人”父亲的影响下,留子从小就表现出和同龄人不一样的天赋。他从小就知道讨好人,遇事爱出头。上小学五年级时,自告奋勇当上了劳动委员。老师叫他安排打扫卫生的学生名单,他光搔头。最后,他从家里拿来一块水果糖塞到我手里,还是我给他代劳的。
留子上初中,和我是在新兴中学上的。第一天去报名时,他对我说:“我要当班长!”我很吃惊, 班上大多同学是新兴小学上来的,我老担心他们欺负我们这些“外来”学生。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他竟然还想当班长,我脑子里立马想起从小说里学到的新词语“自不量力”。于是,就取笑他:“你不会在做梦吧!”他却信心满满的反问我:“我除过学习不好,那方面不行?”
让我吃惊的是,留子居然真当上了班长。
他当了班长后,新兴小学上来的学生自然不服气。留子呢,心里总在犯嘀咕,老觉得别人在觊觎他的位子。别人好心给他提个建议,他不辨好坏,就认为是拆他的台。久而久之,同学就骂他是“然怂”。留子觉得失了面子,就和人家干了一仗,留子把状告到了班主任,那些同学在全校会上受了批评。
这事过后,班上一有事,留子就说他与班主任老师商量的。大旗一拉,虎皮一扯,别的同学不敢再说什么。过了好长时间,全校召开师生批判大会,安排留子发言,留子求我写发言稿。我说:“我不会!”下午去学校的路上,他又送我一块冰糖。我故意引他话:“告诉我怎么当上班长的,不吃冰糖也写。”他有点生气,甩手往前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悄悄的对我说:“我的姑父,是咱们学校的教导主任!”
我怎能不知道呢,他那姑父,是门坊里的,隔了三代。
2
高中毕业那年,恢复了高考。我和留子都落榜,回到生产队劳动。
我家姊妹多,劳力少,父亲身体不好,早盼望我回来劳动。回家后的第二天,我就随着生产队的钟声,去地里捣弄胡基。留子的父亲见了我,热情地把我叫到他跟前。我手里的䦆头落下,硕大的土块捣成了碎土。留子父亲把䦆头顶在下巴上,说:“你是干庄稼的好料,不惜力!”又问我:“高中毕业了,有啥打算?”我不假思索的说:“种地嘛!”他收起䦆头敲打着土块说:“是啊!咱农村人不种地还能干啥。谁都是这样的!”
我想问怎么没见留子,但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过了一月,收工时,我在村头碰见了留子。留子仍然穿着四个兜的学生服,朝收工的人群里张望。这个我知道,他在等贞子。
贞子姓胡,念小学时,和我当了五年同桌,学习很好,每次第一。初中时,当班长的留子,为了方便抄她的作业,和她坐了两年同桌。贞子因为学习好,学校准备第一个推荐贞子上高中。征询她父亲意见时,没想到,贞子的父亲死活不同意。无奈,眼泪汪汪的贞子回了家,帮家里挣半个人的工分。
如今,贞子已经出脱成漂亮的美女了。身材苗条,花眼睛,红扑扑的脸。性格很温顺,见了谁都是甜甜的一笑,村子里的小伙见了,都会偷偷看几眼。
贞子没理他,回家了。留子只好收回目光,从兜里拿出一盒两角钱的“宝成”牌香烟。我问:“你学抽烟了?”他摇摇头说:“应酬人哩!”见我摆手,又装进盒子。我问:“贞子对你有意思么?”他愣了一下,随即眼里放着亮光,说:“难呐!不过我先从他爸那里下手。”他接着又给我说:“村小学有个老师退休了,乡上让我去当民办教师。以后,你没事了来学校,我给你借书。”
我忽的想起来了,他的姑父已经当上了乡上的教育专干了。
遗憾的是,留子的民办教师刚当了两月,就被辞退了。
事情是这样的。县文教局局长来检查工作。局长要听一节课,不知校长是想给留子一个表现机会,还是有意出留子的丑。于是,就安排听留子的课。结果呢,留子上了个一塌糊涂,甚至出现了把“娱乐”读成了“吴乐”这样的笑话。局长脸色铁青,一了解,各乡还有不少这样的人情教师,便果断在全县统一招考,留子参加考试没过关,就回队里劳动了。
留子没有显出一丝的失意,我一点都不意外。他有事没事爱往公社跑。几盒宝成烟的代价,就和队里的几个年轻人成了铁哥们。原先不理留子的贞子,好像也不排斥留子了。
糟糕的事发生在霜降后的一天。队里把高粱晒干,准备入库。大场有四五亩大,满场高粱堆得像小山。社员往仓库里运,妇女用簸箕端,男人用口袋扛。干着干着,几个年轻人的狂劲来了,先比着翻滚场里的碌碡,接着又比肩扛麻袋,看谁的劲大。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不用人搭手,就把二百斤的大麻包扛在了肩上,一时掌声如雷。扛了包子的小伙像骄傲的斗士,手插在腰里,接受别人的敬意。有人看见小伙,就吆喝留子。留子呢,毫不客气,信心十足地大步跨到麻袋前。在旁的贞子急了,红着脸喊:“你是个惦不来吗?”“惦不来”是我们这里的俗语,指不知轻重、自不量力的人。贞子的劝阻,惹得年轻人使劲地起哄。留子在众人的吆喝声中,弯下腰,把麻包靠在肩上,麻包纹丝不动,他招着手喊:“帮忙呀!”他的几个铁杆哥们,上前把麻包抬起,留子弯着腰,摇摇晃晃站起,搭手的人刚松手,留子就和麻包一块扑倒在地了。几个人嬉笑着去拉,留子手捂住腰像杀猪般嚎叫,旁边看热闹的小伙子们这才知道惹祸了,赶忙把留子送到医院。
几个月后,留子的哥哥用架子车把留子拉回了家。
4
第二年春,县上招考轮流干部,留子捎话叫我。
我顺手从家里拿了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想让他解闷。但想了想,又扔下了。进了留子的屋子,桌子上放着九分钱的“羊群”牌烟,他猛吸一口,问我知道不知道招考乡镇干部的事。我说:“轮换干部干几年还得回来,没啥意思!”他有点生气地说:“我就知道你死相。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只要踏进国家的门就有办法。你看人家祥娃不就是例子!”祥娃是留子心中的榜样。很早以前,祥娃只是个在公社帮忙的临时工,因为人活到,后来转了正,现在是农业局的副局长了。
我谢了留子的好意,答应回去和父亲商量。临走,他又点了根烟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托付给你。”我问是什么事,他瞅着我说:“你先说答应不?”我有点莫名其妙。他思量了半天,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去和贞子好吧!贞子其实对你有好感。她是在他父亲的压力下与我好的。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没办法和她好了!”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心里莫名的难受,嘴里嘟囔着:“ 谁叫你不听贞子的劝呢?”他眯上了眼睛,痛苦地向我摆了摆手。
出了街门,留子的父亲抹着眼泪对我说:“你们一块耍大的,闲了来坐坐。留子有时大哭,有时用拳砸自己的脑袋。留子命苦呀!”我的喉咙里有点发酸,儿时一起上学玩耍的事,好像就在眼前。留子他还年轻着呢,就成了这个样子。这又能怪谁呢?
三十多年以来,我常想起留子。社会越来越好,当官的,做生意的,有多少个像留子这样的人,他们“混”得风起水生。我想,如果留子当时能掂来轻重,不那么逞强好勇,现在的他,不知会干出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
若是没有这样的“意外”,他父亲一直所期望的富贵双全的梦想,也许早就实现了。
可惜,人的命运,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