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草水、绿茶以及他

2018-12-10  本文已影响0人  阿水和绿豆

        当我写完篇名《牛草水、绿茶以及他》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鼻头猛地一酸!这感觉在我写下后一行文字的时候,仍在持续。

        想起他,总会想起那个夏天的午后……

        他叫做王冬穷,是我半年级的同学。那天中午王冬穷没有回家吃饭,他家也没有人来学校找他,可那天他并没有使自己饿着,相反还吃上了一顿可口的美餐。

        上午放了学,王冬穷就背着他奶奶给他缝制的斜挎布书包,乐悠悠的出了屋门。他见到我便揪起我的羊角辫,说他在来上学的路上拾到五块钱,所以他今天中午不要回家,再喝糊涂稀饭吃馒头就臭酱豆了。他说他要到街上吃顿包子喝碗辣汤,也去尝一尝人家有钱人过的生活!还没等我开口骂他王八蛋的时候,他又随手将我的辫子扔到一边,然后就上了公路,朝北往街上溜去了。

        下午上学时,我又倒霉的碰见他!他还没从公路上下来,老远的就举起手中的一瓶绿茶,边晃边扯着嗓子对我喊:“嘿家里蹲你看,我今天终于喝上绿茶啦!”随后他便大摇大摆的向我走近,当着我的面又将他那,仅剩不多且都已泛沫的绿茶一口气给喝尽了。

        他生怕会有任何一滴给浪费了似的,瓶子都空了他还努力的仰着头,把瓶口对着下排的牙齿磕磕,总算又有几滴绿茶滴进他的嘴里。直到再也出不来一滴,他才将那瓶子从嘴里拔下来拧紧瓶盖,如同安放一件宝贝般,郑重事情的把那早空了的瓶子,用力的插进自己的破背包里。他咂着嘴乐滋滋的给我炫耀到:“这两块钱一瓶的饮料,就是比一毛钱一袋的汽水好喝哪!反正这种滋味你是不会感受到了。”我不想给他说话,只是厌恶的让他滚到一边。

        而他却一直在我的身边阴魂不散。他问我:“你说我要是往这空瓶子里灌满牛草水给别人喝,他们会当做绿茶吗?”说完这些只见他兴冲冲的,朝着顿四爷牛棚前那口饮牛的大水缸走去了。

        那缸得有一米多高,还得再需三两个丫头片子合起来才能把它围住。只见他两只手攀着缸沿,踮起脚酝势往上蹿溜着,随即便把整个身子平铺在了大水缸上。他的左腿腾空向上翘着,右腿紧紧的扣住缸沿,左手稳扶缸口以支撑全身,拿着绿茶瓶的右手则深深的向缸内伸去。他不时回头以讨好的语气对我说:“哎你过来一下呗,从后面帮我拽一下脚,我怕我栽下去。你要来拽我,下次我买绿茶一定给你喝。”我恶狠狠说:“你想的真美!让我去拽你的臭脚,你掉下去活该。”

        王冬穷最终没通过我的协助稳当的从水缸上下来。他能迅速的下来这得要感谢顿四爷。顿四爷此时挟着一摞草,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从南面开荒地出来。他走到牛棚前停下,然后缓缓抬起拐杖,冲着王冬琼的屁股猛地一捣,说:“你这臭小子,又在我饮牛的水缸里出什么幺蛾子 ?上次你喂我家母鸡喝墨水,我还没去你家找你奶告状呢?”

        王冬穷一个机灵从水缸上滚落下来,瓶子里灌满的牛草水尽管被他攥的紧,但也星星点点的撒了一些。他趿拉着凉拖鞋飞快的跑,边跑边回头对顿四爷说:“你个臭老头子,去告状我也不怕,俺奶是瘸子还瞎,她撵不上我,她要打我撒腿就跑。”顿四爷在后边气的直喘粗气,可是他撵也撵不上,只好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垃朝王冬穷砸去,骂他日后长不成个好东西。

        那天下午上课,周亚洲又惩罚王冬穷了。周亚洲是我半年级的拼音、算术、音乐兼美术老师,可是周亚洲并不允许我们喊他周老师,他非得要求我们喊他周校长。好像周校长这个称谓放在周亚洲身上也能说得通,因为我们的“学校”只有一个半年级,而老师也只有周亚洲一个人。

        下午第一堂课开始,周亚洲照例让我们拉几张桌子到教室中央,给他并成一张床。因为每天下午的第一节课,周亚洲得要在教室中央的大吊扇底下睡午觉。然后他让我们班第一漂亮的女生刘紫薇,从她的头上薅一根最长的头发搓成双股,给他放进耳朵里打响耳。可是刘紫薇一个人不能同时兼顾他的两只耳朵,后来他又以嫌弃的眼光叫我过去,让我也学刘紫薇一样,给他打响耳。我极不情愿,却也只能照办。

        周亚洲躺在自己的临时床铺上,命令王冬穷把书包拿过来给他当枕头,坐在最后的王冬穷就是不动。周亚洲稍把脖梗子抬起,斜着身子瞪着眼继续喊他。王冬穷只是昂着头朝周亚洲看了一眼,并没发出回应。周亚洲忽然间像炸开的火焰,噌的从“床上”一跃而起,我慌忙看着向刘紫薇,好在刘紫薇及时把我刚踢过去一双皮鞋又从对面给踢过来。我曲着身子努力伸直一条腿往床底捞,总算在周亚洲“下床”前,把两只皮鞋凌乱的呈现在他的眼前。幸运在于,周亚洲并没有看那蒙在皮鞋上的土灰!

        周亚洲穿上皮鞋,疾走几步到王冬穷面前,揪起他的耳朵拽的老长说:“你到底把不把你的书包给我拿来当枕头?”王冬穷从桌洞下拽出他的书包死命抱在自己的怀里,抬头对着周亚洲的目光:“我就不!你凭什么要让俺奶给我缝的书包,拿去给你当枕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给你!”

        周亚洲不再听王冬穷多说,只是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拉到教室外,他一用劲把王冬穷甩在门口的砂浆地上。王冬穷被罚在外面站一下午不许进屋。周亚洲从外面回到教室,把那两扇蓝色的木头门给插上。当着我们班同学的面,在对王冬穷进行一番批判之后,才算回归气定神闲。直到他再打开门看到王冬穷在烈日下,露出了难以忍受的表情之后,终于愿意选择正式开始我们下午的课堂内容。

        只是他在黑板上的那道算术题还没出完,门外忽然传来了王冬穷破口大骂的声音。这骂声是由王冬穷与顿四爷据理力争所产生的。周亚洲撂下手中的粉笔打开门走出外边,边走边指着王冬穷呵斥:“王冬穷谁让你动的,你给我过来继续罚站。王冬穷见周亚洲上前拔腿就往公路上跑,边跑边骂,骂周亚洲转而又骂顿四爷。他远远的指着周亚洲骂:“最坏的就是你,天天说我脏不换衣服还每天让我给你捶腿。你带我们下湖(去田野),我走你后面,你还学驴撂蹄子故意抬腿朝后踢我,可是我每次都能躲掉,你一次也没有踢中我,哈哈哈哈哈你就是个大笨驴。”

        周亚洲涨红了脸,朝着王冬穷飞快的撵去。王冬穷是边跑边回头骂,骂完了周亚洲又回过头来骂顿四爷:“你这个臭老头子,天天去俺家给俺奶告状,说我不听话。可是俺奶在你走后也没打我,俺奶还给我说俺爸死了俺妈也跑了,她要再不疼我就没人疼我了。”你就是个臭老头子,你非说我手里的玩具相机是我偷你家孙子的,你哪只眼看到我偷你家孙子的玩具?这玩具是我在你家门口水沟里捡到到,里面塞的都是泥还让我洗了半天。什么破玩具相机,按几下只能看见一个猪八戒,再按又不动了,我连齐天大圣还没看到呢。”

          王冬穷骂累了,就在公路边坐了下来。周亚洲站在教室外远远的指着王冬穷,警告他再不回来就让他拿着书包滚蛋。王冬穷始终在路边坐着没有立马下来。周亚洲见状便转身朝教室走去,把王冬穷的破背包连同课桌上的书,一把抓起走到门外,朝着王冬穷的方向砸去了。周亚洲对王冬穷吼着:“以后你都不要再给我来学校!就是来了,我照样有办法把你撵回去!”王冬穷看见自己的书包被扔在地上,飞快的从公路上顺着坡子跑下来。他一边哭一边捡自己的书,然后打打上面的土,再一本一本的装进自己的破书包里。

        顿四爷见王冬穷坐在教室门口哭的可怜,走过来把他拉起。给他擦擦眼泪,告诉他进去给周亚洲认个错,明天照样能来上学。顿四爷的话没能讲进他的心,他只是狠狠的说:“就算我不上学了,我也不去给他认错。”顿四爷瞧见他这个样子,叹着气说到“你这个小孩子哪,反正是拿你没办法!”便拄着拐杖转头离去了。

        王冬穷却抬头把顿四爷喊住了,他站起来走向前。拿着他的绿茶拧开举起来说:“老头,你也尝一尝。”顿四爷回他:“我不喝,留着你自己喝吧!”王冬穷依然举着自己的手对他说:“一整瓶呢,你就喝口尝一尝吧”。顿四爷看着王冬穷笑呵呵的说:“好,那我就来尝一尝这绿茶到底是啥味儿。”

        顿四爷把拐杖依在自己的侧腿,一只手托着瓶底,另一支手攥着瓶身,将那绿茶朝自己的嘴中送去。顿四爷喝进第一口时,皱了皱眉。喝第二口时才又砸了砸嘴。然后把绿茶交给王冬穷。王冬穷仰着脖子,等待着顿四爷的问答。顿四爷说:“真不知道这绿茶有啥喝头?还两块多一瓶,我看就和那牛草水也啥没什么两样。”王冬穷见顿四爷的反应,只管捂着嘴朝他嘻嘻嘻的笑着。然后就背起他的破书包,给顿四爷挥挥手,一蹦一跳的回家去了。

        王冬穷走过没多久。我放学后回到家把书包放下,也顺着他回家的那条路走去。他比我先离开,却在半道就被我赶上。他瞅着我多管闲事的问:“你咋朝我们庄去?”我白眼回他:“我去找我外公!”他像明白什么事情一样:“奥,我知道,你外公就在俺邻居家给人盖屋。”

        我不多理会他,自顾往前走。回头看时,他早已被我落下很远。可他仍旧在后边不着不急,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又直起,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在我到达外公盖屋的地方,找到外公之后,才只见他抱着一小摞干树枝朝他家走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王冬穷的家。是两间面朝东的厢房,紧连着厢房的是一间矮矮的带烟囱的锅屋,锅屋没有门也是面朝东。我站在他邻居家高高堆起的砖头上,朝王冬穷家望去。只看见他的奶奶眯着眼坐在厢房前的石墩上,墙边立着一根稍粗的树枝,那是她的拐杖。傍晚时分,终于等来几丝风,我蹲在砖头上,听不到王冬穷家里传来任何声响。能够听见的只是他家屋后,一排大杨树上传来的知了声,不时又有几下狗叫声。

        不多会,我听见他奶奶的讲话声。我顺着那对话声向南望去,就看见王冬穷挎着一只有他上半身大的粪箕子,装了半篓子麦秸回来了。他见我高高的在砖头上蹲着,便对我说:“是不是没人和你玩呀。可是我现在得去做饭了。要是我吃完饭你还没走,我就去找你玩。”

        他的奶奶听到他在说话,就顺着他说话的方向,竖着耳朵听,问他和谁在说话。王冬穷回他奶奶说:“是我的好同学,她来找她外公,她外公就在咱家旁边给人盖屋呢。”他奶便朝我问道:“是不是四疙瘩家的外孙女呀?来家里玩会儿呀。”我给她奶奶说:“我外公马上就干完活了,我们就要回家了。”

        王冬穷和我说过话,就往锅屋走去。不一会他家的烟囱就冒烟了。我继续在高高的砖头堆上蹲着。一会儿看着正在干活的外公,一会儿又朝王冬穷家的锅屋望去。周围没有人在说话,只有外公那边传来的敲砖声,王冬穷家锅屋里若隐若现的拉风箱声,村里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还有唤鸡进圈声,以及西边大路上传来的汽车喇叭声……

        不多时,王冬穷就端着一碗米汤出来,走到他奶奶面前蹲下。他奶奶伸出手,摸了摸接住后,他又折回锅屋盛出自己的。他和他奶奶一起坐在厢房前的石墩上喝着米汤,没吃馍也没吃菜。

        外公过来领我下去。和王冬穷的奶奶打着招呼说:“嫂子吃着呢?”王冬穷的奶奶依旧眯着眼,朝我外公摆摆手说:“四疙瘩下工了,在这吃点吧。”外公说:“家里做好了,小孙女早来喊了。”

        夜色慢慢上来了,外公背起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安静的趴在外公背上。过了许久我才给外公说:“外公,其实王冬穷不算太坏。”外公笑呵呵的对我说:“是呀,小孩子能坏到哪里去?”外公背着我继续走着,而我在外公背上,渐渐的想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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