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一.
十月初的长沙,30℃,有小雨。
桂花和香樟的味道融在毛毛雨里。
你盯着窗外出神,问我还记不记得起小厂。
二.
从我记事起,小厂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早晨六点,厂门口的广播就开始唱起来了,家家户户开始亮灯,上学的小孩,上班的大人都起来了,拉面馆里热闹闹的。夏天天亮地早,清早会有点凉飕飕的风,骑车的女人们会在短袖外套一件薄衫,五颜六色地。
十二点开始,无数穿着工作服的人从厂门口涌到大街上,回家的夫妻俩,去小饭馆里解决午饭的单身汉们,挤满了那个小厂。
街道两边的刺槐花开了落,落了开,第二次开花的槐树已经不会有人去采摘了,由着它在有风的夜里被打落一地,铺满路边的小方格子和下水井盖。粉色的槐花花瓣要大很多,铺满路面的时候像少女漫画里的花瓣地毯。那时候还只会用心看,把美景都留在心底里,回想起来就像一张没有褪色,没有模糊的新鲜的照片。
榆钱儿也很多,在围墙的头上往墙外挤出来,赶不上被采摘的,都会慢慢变成榆树叶子,浅绿色一点点变成翠绿色,深绿色,墨绿色,最后老去,枯黄掉落,开始新一年的轮回。
家门口的大颗沙枣树结果的时候总会引来小朋友们,胆小的都在树下,指挥着树上的小伙伴爬上更高的树杈。听说枸杞树的叶子也能泡茶,所以每次枸杞树结果的时候,叶子都所剩无几了。
冬天是一定会下雪的,山顶的凉亭四角堆着一层厚厚的白色,嬉闹的声音大一些就可以看到雪花簌簌地从四角落下来,掉在雪地上凌乱的脚印里。下雪的时候可以一路滑雪回家,摔一个屁股墩子也笑得开怀。雪再大一些的时候,总会看见有年纪小的孩子们一路打打闹闹,把某一个小伙伴扔进雪堆里埋起来,然后咧着冻得通红的嘴大叫,笑得都看不见眼睛了。
山顶公园里有大片的迎春和桃花,有一种花我始终叫不出来名字,颜色艳丽鲜亮,种子像一颗颗小小的芝麻,带着棱角。游乐园里每天都挤着很多小孩,叽叽喳喳地玩碰碰车,跳床,旋转飞机。单轨车绕着山顶公园一整圈,高高低低地可以看到每一处藏在大树庇佑下的小花们。
水上公园冬天的时候会结冰,厚厚的冰层要过很久才能化开,可以拖个小木板滑冰,只要垫两条小小的铁皮即可,不会担心冰面突然裂开,也不怕滑倒了会摔坏胳膊。水边有两座小山包光秃秃地隔着冰面相望,孤单地和冰面上的喧闹形成了对比。夏天的时候会好很多,柳枝就垂在水面上,水里的小蝌蚪游得欢快,最后总是被小朋友捉进玻璃瓶里,慢慢变成小青蛙。山包上开始长出绿色的树枝,还有不知名的小花,摘来柳枝编成头环,点缀几颗野花,就可以在比谁的花环更美丽的游戏里度过一下午的时光。
那时候的你还穿着子弟中学的校服,把手缩进宽大的袖子里,为写作业和考试成绩烦恼,偷看喜欢的男生,把所有的心事写进笔记本里,日复一日的广播操和眼保健操。那时候我们总是吵架,学画的时候为一块橡皮吵得不可开交,放学为了要不要先回家争吵起来,大扫除合作不愉快也要互相置气。
三.
“不记得了,很久没有回去了。”我这样回答你。
你像是没听到我的回答,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初见他的场景。
四.
课间休息的时候你把我扯出了教室,一脸激动地问:“你猜我看见谁了?”不等我回答你又急切地说“我又看见他了果然不是我们年级的我都打听到了原来他是学生会的好厉害啊听说成绩特别好人缘也不错的......”我一脸茫然地问你:“谁啊?”
你的眼睛有点难以置信地睁好大,抓着我胳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我跟你说了三天,你就问我两个字‘谁啊”?你对得起我吗!”我想了很久,这几天我解题的时候你总是在我耳边说着什么东西,我只要偶尔回一句“是吗?”、“哦那挺好的”就可以让你滔滔不绝继续说下去,不然得不到我的回应你得掐我的胳膊,于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思路就会全没了。有时候我是恼你的,你成绩好,会弹钢琴,会画画,不用像我一样在休息时间还得抓紧时间写习题册,可以有很多时间看少女漫画,还可以在看到喜欢的男孩子之后打听到他的一系列消息包括星座血型身高体重班级和任职,也包括他在小厂里当小官的爸爸。
后来你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再也不跟我一起回家了。那个男生是毕业生,每天下午回家都很晚,你就会趴在他必经的一个小石桌上写半小时作业,然后眼巴巴看着他一个人背着书包向你的方向走过去。这样其实也好,我们就不会因为走哪条路回家而吵架了。你甚至还写出了“孤单的人都是优秀的。因为孤独,所以强大。”这样在我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句子,去形容总是一个人回家的他。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一个人走路,更加孤独,也更加不爱说话了,却没有你说的那样变优秀。你沉浸在尾随那个男孩子的世界里不能自拔,完全忽视了我。直到有一天你在我洗漱的时候跑到我们家,然后坐在我的书桌前发呆。我给你倒了杯水,纳闷为何这个点了你还会跑出来。你咕噜噜喝完,然后郑重其事地把水杯拍在桌子上跟我说“小傻子今晚我要跟你睡。”
那个晚上你跟我说了好多话,虽然每一句都离不开他,但我还是很开心的。你说他成绩超级棒,高中肯定会去市一中,毕业应该会出国学医,因为他的QQ签名写着“休斯顿等我”。你像一个大侦探一样一层层剖析你这一两个月来搜集到的所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并且对自己的猜测结果万分肯定。我没有问你为什么从“休斯顿”就可以知道他会学医以及为什么他没有喜欢的人。
你没有再做尾随他和到处打听他消息的事情了,开始恢复跟我一起回家的日子,吃同一支冰棒,然后更加努力练琴,期中考比我又高了几个名次,连画水粉画都比同时入门的我快了上第二层颜色的时间了。中考之后你终于去了有他的高中还和他做了朋友,你还知道了他这么坚持要出国的原因是为了和另一个女孩子的约定,他们如愿以偿在一起了,还得到大家的真心祝福,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高中你给我写了三年的信,讲的都是他如何鼓励你的事情,还有他变得多么优秀,有多少女孩子偷偷给他写情书,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独来独往,穿白衣服的时候帅得一塌糊涂,在高中那些幼稚的小屁孩里显得那么出挑。在你高二的时候他果然去了美利坚合众国,啊,就是那个QQ签名里的休斯顿,有强大的完善而良好的医学教育体系。
他出国以后你们的联系都在微博上了,有时候他会转发一些生活小贴士和无伤大雅的笑话@你看,告诉你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备战高考。你和他的每一次互动你都会写在信里给我看,10年那时候我还不会用微博,所以你把大片的微博原文都会抄在信纸上,然后把他的昵称用另一种颜色的笔单独标出来,收到你的信的时候都是厚厚的好几页纸。我真是要嫉妒你了,怎么你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练琴读书写信和他一起看微博,而我光是画完一张铅笔素描都已经很费时间了?但是你还是会用很多的时间跟他联系,你用“走火入魔”形容这种感觉,你在信里写“只要他能和我说几句话,一整天都值得了。”
你的信我从没有回复过。很多事情我也从没告诉你。
五.
很多事情我从没告诉你。
你在到处打听他的消息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你了,所以他主动找到我,给了我一张小卡片让我交给你,上面写着他的身高体重生日血型爱好和理想,淡蓝色的水性笔,字迹清秀,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整齐。
有一次你趴在小石桌上等他的时候睡着了,我隔着老远都感觉到他看到你的时候愣了好久,然后站在原地不停看手表,直到你醒过来,才假装刚从那条路上走过来一样,目不斜视地从你不远处经过。你记不记得那一次你还激动得眼神晶亮,跟我说这就是缘分,缘分就是你睡着的那天他刚巧回家晚。
有好几次都是你看着他的背影开始收拾书包回家,却没有注意到他转身就跟上了你,隔着不远的距离看你跳着踢路上的小石子,偶尔还会哼歌。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偷偷把你送回家。
你说你进学生会很轻松,没有被老师和主席为难,也没有被分配到很难的任务。更重要的是你又离他近了一步,每周开会的时候可以放肆地看他在台上做会议总结。你真是单纯地可以啊,我去办公室问数学题的时候,他就在隔壁桌跟主任推荐你,说你是个很负责的女孩子,心细并且很努力。
初三你参加钢琴比赛的时候我去了,骗你我在家做题所以很抱歉没有去捧场是因为我在门外看到了他。第二天他专门请了一天假从市里回到小厂,让我把一张照片转交给你。是你弹琴的手,照片是黑白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照片原来可以这样拍,只有几个黑白琴键,和你翘起的几个手指,美得我都不敢相信琴键上是你的手。
你去市一中读书的那个暑假,他问了我好几次,确定了你去报道的日期,还拜托他的朋友多照顾你。他送你的升学礼是一张漂亮的素描,是我们学画的时候你扔掉的草稿纸,经过他的加工变成了一幅完美的作品。
现在它在我手里。在我手里的还有一本《小王子》,一支护手霜,一盒大白兔奶糖,一个笔记本,一封信......
有时候他会发消息问我一个很深邃的问题:喜欢的女孩子重要,还是小时候的承诺重要?
我说君子贵在言而有信,承诺重要。
10年他刷微博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筛选,仔细问过我这个可不可以给你看之后,才转发@你,满心期待你会回复些什么。很多有暗示意味的微博我都没有同意他发给你看,理由都是“会不会让她多想耽误了学习啊?”他那么聪敏的人,在遇到你的事情时,变成了个智商不够的小男孩。
他出国前跟我说:“如果我这一走,就表示之前所有为了她的努力都作废了,这么久了她还是不懂。”我没说话,当然我也没去送他,毕竟这么多年我都在做一个默默帮他“追”喜欢的女孩子的,无关紧要的人。我也没去安慰你,你在家窝着,在你妈妈不解的怒气里砸了一整天的琴键。
12年他回小厂的那一次是专门去找你的,从休斯顿飞了很久到市里,到小厂,到你家楼下。我和他一起站在楼下,夜有点黑,我说下雨了回去吧,他特别搞笑地说了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再后来,他的微博里慢慢多了一个女孩子,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很小就和他做了约定的女孩子,漂亮大方有气质,和他般配地让你没有一点点嫉妒。你说坚持的这么多年就好像梦一样,看到他和她以后你才觉得自己13岁到23岁的十年都花在了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你为了接近他拼命让自己变得更优秀,为了能抽出时间和他聊天总是半夜在看书赶作业,本来放弃的钢琴因为一句他喜欢就一直坚持下来了,画画的时候不想着点他都会用错颜料。
再后来你就很少跟我联系了。
我只能通过你的微博了解你的生活和心情。
你去了很多地方旅游,吃遍了各地的美食,选了不太差的专业,最近在准备考研。
六.
我很诧异你竟然会跑来长沙找我。算起来,我们应该有很多很多年没见面了。
十月初的长沙,30℃,有小雨。
桂花和香樟的味道融在毛毛雨里。
你盯着窗外出神,问我还记不记得起小厂。
“他结婚了。”
“在小厂办了婚礼。”
“小厂都没人了你说他这是玩什么呢?”
“婚礼结束他们就回美国了。”
“我好久没见你了,想来看看你。”
七.
婚礼我去了。也是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回小厂。
小时候的电影院早已经不在了,每周五的大型娱乐活动也消失了。修建了新的图书馆,体育馆,露天足球场......新修了马路,整改了居民房,设施越来越齐全,人却越来越少了。山顶公园已经破败地像是雇不起清扫路面的清洁工人,杂草长满了小路,单轨车上锁着生锈的铁链,桃树也没有开花了。水上公园旁的那条路种满了柳树,风一吹很漂亮。水里长满了芦苇,完全覆盖了水面,不知道还有没有小孩子去捉蝌蚪养在玻璃瓶里。枸杞树已经很少见了,刺槐开花的时候不会有人摘去给小孩子蒸着吃了,大人们可能觉得太麻烦了吧。夏夜五一广场放着音乐,喷泉一遍遍重复升高落下,砸落一地孤单的水珠,没有人。大屏幕放着新闻或者晚会,声音不大,盖不过喷泉水砸地的声音。超过晚上八点马路上已经看不到人了,而那时候天才刚刚黑下来,一切都安静地可怕。
小厂效益不好,小厂的人也都陆续搬离了这里。
若不是他结婚,我想我也不会回到那里的。
八.
我坐了30个小时的硬座火车回到了小厂,夏夜的火车车厢里被汗臭脚臭味,泡面味,烟味充斥着,空调一阵冷一阵热,还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最后我终于在去厕所的过道里崩溃大哭,吵醒了过道里无座的陌生人。
不知道是谁点了一支烟给我,直到我掐灭烟头也没有说一句话。后来我靠在车窗上睡着了,醒来也不过是清晨五点钟。小厂的清晨还是那么凉,我一身狼狈地等他来接我。
你看,我从没告诉你这些事。
因为。
从你跟我说他叫什么的那一刻起,我也爱了他十年。
而他,却贪恋你的笑,整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