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小说 | 野鬼

2017-06-08  本文已影响0人  不甲

01

脚下的泥土被我踩得咯吱响,像死人的骨头。月亮还是月亮,一点都没变,同我死的那天一样,温柔得寡淡无情。

我,是一只野鬼。

扛着枪,呼吸着令人窒息的空气,每一脚踩得都很厚实,没有孤魂的轻率和潇洒,我只是一只野鬼而已,不要太高看我,也不要太害怕我,其实,我是一只可怜虫,招人厌。因为我时常孤独得颤抖。

我不太清楚,我生前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了——记忆总是被时间抹杀,也因孤独而强大——我曾经毕竟是个堂堂正正的人。这是使我死后还能笑得出声的原因。现在的我,两腿间长着阴茎,胸膛却长着乳房,手一摸,左脸生着扎人的胡须,右脸是光滑细腻的肌肤。我的眼睛并没有因死亡而盲,反倒在暗夜里熠熠生辉。只不过,我对死前的一切都很困惑。我是一只不明不白的鬼。

02

没错。我是在那天死去的。国际公历历法和中国传统历法在那一天突然全部混乱。我出门前,记得家里的台历上写着“公元元年,宜买车、宜挖坟、宜吟唱。”

我照例去一条城中心主干道两侧的小巷子里的一家夜店,那家店里的小姐很对我的口味,都有着女将军的英勇。我不爱柔弱的小女子。我毫不怀疑,我那个时候应该是个男人的,而且,我平常会在床上干得很有雄姿。但,那天很奇怪,我怎么都无法勃起,对男女之事提不起任何兴趣。床上那个女人给了我一巴掌,扔了一把钱给她后,我扫兴地穿上衣服出了店门。

我在门口站了半天,门口立了十几年的路牌不见了。恍惚天空就像一张诡异的密不透风的大网,撒下来,我整个人好似被捆住,鼻梁仿佛断了,肺在哀声呼救。胡乱抓了一把头发,我身姿婀娜地往市中心商业街走去。只是,我莫名地不识路了。所以只好先过横在我眼前的这条马路再说。

马路很堵,车阵是一条条僵硬蠕动的长虫,在地球表面不要脸地紧紧扒着,偶尔装腔作势地扭一下,爬几步。我已经跨了大半个马路,红灯却强势地亮了,这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站在原地不动,显得束手无策。我的裙子在夜风里轻轻扬起来,在霓虹灯下卖弄风骚。喜好卖弄风骚的人多半没什么本事,我便算一个。左右顺逆的车流此时就如闷声的洪水,好像是专门受人之托,要把我从世上除掉似的——多的是容不下我的人。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灵魂无比卑微——那些恶人总喜欢打压一个嚣张的灵魂,并似乎想从中获得智慧的荣誉和能干的褒奖。

我向右不经意看去,一辆里面坐着一个满脸横肉,油腻得不行的男人的奥迪突然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向我冲来。车窗玻璃映着他眼神的阴谋凶光。

03

在那天出家门之前,我没吃上母亲为我做的晚饭。

时钟显示当天下午三点。母亲低着头悲伤地说父亲生了大病,恐怕时日无多。她在我面前念叨了好久,啜泣了半天,面部神经伤心得快要抽搐。我正欲俯身安慰,刚弯下腰来,却不小心瞥见母亲嘴角勾起微笑,随即表情又变了回去,然后她冲着我哈哈大笑,似原始森林里风的猖狂舞蹈,而后,她又开始痛苦地哭泣,体内像蕴藏了一场未发生的巨大核爆炸。

我坐在餐桌边,看手表上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觉得还早,准备回房间看会书。我轻拍母亲的后背,说:“妈,我去看会书,您别伤心了哈。”我似乎是个冷漠到无情的人。父亲的病况和母亲的心情我都不怎么关心,我只记得桌上的那本《时间简史》还没看完。

母亲忽然抓住我的手,央求我别走,我转过身来,她突然又笑起来,指指墙上的钟,高兴地说:“女儿啊,这么快就五点半了呀,妈给你做晚饭去。好好庆祝一下。”我凝视着母亲充满溺爱又多变的眼神,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看,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嗫喏道:“好。”

重又坐下来,我扭头向身后的钟看去,惊讶地发现,时针指向五点。我问道:“家里的钟是坏了吗?”母亲从厨房回道:“没有啊。现在六点半了。你看看。”我惶恐得再看一眼钟:时针和分针在正下角完美重合,六点半。

厨房里传来了鸡被杀的惨叫声。

我心怦怦跳,汗毛倒竖,眼神飘离。一只手紧抓住桌沿,我说道:“那个······那个,妈,我上司找我有点事,我得先出去一趟。”

04

走在大街上,我努力克制着喘气。我是逃出来的。

凑巧,一个高中同学正在那个时候打电话过来。

“喂,今晚六点过来吧。今天大家伙聚会。”

“噢,好,你们先玩,我可能要晚点过去。大概七点钟。”

05

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正是我的那位高中同学。他的奥迪迅疾地驱使后平稳地在我身边停下,颇具威风。这位老同学他眼神极好,又挺重情义,他一时欣喜,急着赶来接我上车,要和我叙旧。

在车上,他打趣地说起曾经的那个滑稽的教英语的朱老师升做副校长了,我刚从惊慌中缓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应和着说:“哈!是吗?”他一拍大腿,“是啊!你也不相信吧。唉,时间过得真快。”

商业街离得不远,他们已经吃完饭,准备去KTV。见了面,先是互相问候一番,再就是彼此调侃起以前的趣事了,热闹得很。除一些同学外,朱副校长、李老师、张老师都在场。渐渐地,我的心境开朗了很多,肌肉都放松下来。

进了包厢,都抢着点歌。我也点歌唱。可惜的是,我唱的时候,他们面面相觑,似乎听不大懂。我唱得无比悲情,他们打闹嬉笑;我唱得喜庆欢乐,他们痛哭流涕。我很是不解,但还是硬着头皮唱了下去。其实,我唱得很过瘾,只是有点孤独而已。

唱得累了,我歇了一会,起身去厕所,厕所离包厢很远。经过一个转角,看见朱副校长在通电话。他面对着墙,很是激动。或许,我不该这个时候经过那,可偏偏上帝就是安排我在那一刻经过那。

“学校的这次贫困补助金,不都打你账上了吗,这次赌款,不都还清了吗,还要我怎样?”

朱副校长说完,察觉到有人在背后,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我尴尬地笑笑,就去了厕所。

站着撒尿的时候,我的尿都尿歪了。

因为,我上周刚参加了我母校的教师招聘考试。而此前,我已经在家待业一年。

06

回去的时候,朱副校长已经在包厢里了。

他说要一起喝酒。在朱副校长的怂恿下,我,被他们灌倒了。

醉醺醺地,我斜躺在沙发上,朦胧的视线中,我看到朱副校长眼神里的威胁和得意。一腔窝囊的怒火在我内心默默燃烧了好久。他的目光里都是强权,而我好像一只必须乞怜的狗。

我的自尊心瞬间反弹,想要硬气反抗。我握紧拳头,青筋暴起。此时,老同学们正在一窝蜂摇头摆尾地大唱我不太懂的歌曲,并没察觉到我和朱副校长之间的异常。我的孤独夹在愤怒里,像雪碧倒进了红酒,我周身的空气因子似干柴烈火般极度躁动。

一瞬间,酒精涌上脑门,颅内似乎充血,从脖颈到脚趾头的血也仿佛烧得滚烫,连鼻孔都冒热气。霎那,感觉大脑神经麻痹得有过度灼烧的胀痛欲裂感,整个人似乎就要掀过去。

事实上,一秒钟后,我确实掀过去了。死了。

就有那么一瞬间,我记得,我眼前闪现出我刚出生时的画面:我澄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打量着欣喜的爸爸妈妈,打量着忙碌的医生护士,打量着病房窗户外面的那颗香樟树。

07

我所处的这片坟地不是我的死后家乡,我是个不安分的野鬼。

我在一个早夭的八岁男孩的墓旁哼唱着我明天写的诗:

孩子啊

智慧的天使

人们惊叹于巧谋机算

人们撕下脸皮出卖色相

人们活在这个充满谜的世界,却无礼又傲慢

孩子啊

你的纯真

有着去障的法力

快去唤醒世人

同时指点我这迷途羔羊

告诉我

到底隐藏着什么石破天惊而平淡无奇的秘密

在那喧嚣浮华又满是疮孔的世界表皮下面?

一只孤独的鬼啊

拄着拐杖行走吟唱

没错。这片坟地,下起了大雨,一只孤独的,四处游荡的野鬼,被雨淋成了蓝色。她在死后黑暗的局促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带着光明的安全感,她在死亡的大地上感受到倔强的求生欲望。因为她深感孤独,因为,她与这万籁俱寂的死亡肌肤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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