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喜欢你吹牛吹得天花乱坠的样子

我家前几年搬家了，这几年在新地段适应得很好，以致于过了这么久都没有回老地方看看的念想。今天回去了一次，我都有点不理解，这么小、这么偏僻的一个地方，我们一家居然能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这个地方一直说要动迁，可是说了好几年了，从我上小学时就开始说，一直说到现在也没有动静。其实我很少回来，也是因为从前的人都走了。这里现在只剩下一些闲坐吃茶的老人，以及一些她们认识你，你却不认识她们的整日在楼底下唠唠叨叨的大妈。看着那一排排的老楼，想着从前的人，感觉岁月凝固又流逝了。这个小区被遗弃在了大草甸子上，仿佛要被世人遗忘，走上一会就到头了，尽头就是荒地，荒地边缘有很多向日葵，伸进小区的栅栏里，从荒地里来吸一点生活气息。

想当初，这里也很热闹呢！有幼儿园和小学，一出门就能看到每个楼前都有滑旱冰的孩子们成群结队的，也有一眼看不到头的市场。只要你出门，永远不用愁没有人陪你玩。每个楼都有适龄的孩子，大家聚在一起，玩捉迷藏，从一个楼换到另一楼，很刺激。后来这里不行了，幼儿园黄了，小学黄了，教师家庭医生家庭的都搬走了。再后来，再也找不到三五成群的孩子们了。

回到这里，我最想的，还是她。

她的名字很好听，谐音像“鱼肉”，名字里有个“雨”字，寓意大概是“在下雨天出生的温柔的小女孩”，在这里叫她小鱼吧，她也是我们这个落魄小区里的娃。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这的小学黄了，我们要做校车去另外一个地方上学。我第一次注意到小鱼，是在校车下面点名的时候，吸引我的，是她的名字，她站在我斜前方，看不见脸。等到我看到她的正面，把名字跟脸对上以后，已经是很久以后了。我没想到她的名字很美，人更美。她那时候才一年级，比我低两级，在一群小女孩里面，她永远穿的最漂亮最鲜艳，她的头发也几乎一天一个样。这样一个洋娃娃，背后一定有一个心灵手巧的妈妈吧。她从小就像个小公主一样被周围人宠着，老师喜欢，姐姐们喜欢，男孩子也爱撩她头发。我们就像灰姑娘看公主一样惊叹着她每天这一套套衣服，不重复的发型。每天放学下了校车，她妈妈也会来接她，她妈妈差不多可以说是附近最漂亮的几个女人之一了。

我小学毕业了，去学英语，辅导班里也有小学生，她也在。我们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近了，从前虽然离得近，但并没有那么熟悉，有段时间，我俩几乎形影不离。我这才发现，虽然她表面上朋友很多，男女生都围着她转，但她几乎没有朋友。她跟我诉说着班级里的苦恼，有人嫉妒她说她坏话，也有人向老师打她的小报告。

那个时候我发现其实她很孤独，没有一个说话的人，她从前学习很好，后来就不学了，老师不再像从前那么看重她了，在校车上也常常能听到老师对她的抱怨。她也没法靠美丽来获取所有人的关注了，因为她成绩不好了。我觉得，她可能真的很寂寞。

那时候她已经不是精致的小洋娃娃了，她开始穿大人的衣服，穿落地的裙子，挂着很重很浮夸的耳坠子，甚至不上学的时候还会画浓妆出来玩，那妆化得很劣质，香水也很刺鼻。像她稚嫩的性感，庸俗的可爱。我问她你偷用妈妈化妆品，妈妈说不说你？她说我爸给的钱我自己买的。我这才知道他爸爸妈妈离婚了，她跟着妈妈过，但爸爸不给抚养费，有时候碰到她会给一点零花钱，但人几百年碰不见一回。我说你不要偷穿妈妈衣服，妈妈会生气的，她说我妈很少回来，我姥姥也不管我。“妈妈呢？”“和一个叔叔出去了。”

初一的寒假，她说她家里没有人很无聊，我就在我爸妈都上班的时候请她到我家里来呆着。我们设计好了暗号，如果我打电话给她说暗号，就表示我家没有人，她可以过来，如果没说，就表示家有人，不能来。我们在一起聊天、吃零食，写作业，谈天说地。有一天她像有什么大事似的，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要我不要告诉别人，我说好，她跟我说她其实是云南来的，她是白族人，她们的部落祖祖辈辈都住在山里，那座山很高很高，能碰到云。她们的族人也生来就会唱歌跳舞，她说着给我绕了几个圈圈，说实话，一点都不美，但我却真的喜欢她虚构得天花烂坠的故事。她的笑容烂漫得让人心疼，她的向往带着血和泪。她胡诌了几句白族话，听得像大舌头。她说她本名叫阿里幸，是幸运的寓意，她说她有一个指腹为婚的部落王子叫阿里卓，现在还在山里等着她回去结婚。她说他们的床全都是彩泥糊的，她说她们喝的水都是雪山上流下来的，她说她现在很痛苦她好像回去……

我觉得对于那时候没见过世面的我而言，她像是一股外来世界的风。风挂得天花乱坠，扯到天南地北，但却只是对我。

她很早熟，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密谋自己的人生大事。她跟我说她喜欢班上的两个男同学，一个是A，一个是B，喜欢A是因为他很帅，喜欢B是因为他学习好，长大有出息，还会打架。她说她自己好纠结，都不知道该选择哪个。过了一段时间，她跑过来跟我说她好伤心，她打听到了，A和B喜欢的女生都不是她，是他们班上另外两个女生。

有一天她偷偷给我看一个护腕，是一个男生C送给她的，那个护腕上写着：我爱你。这几个男生也都是我们校车上的，我也都认识。C是个黑胖的、又憨厚又老实的男生，毫无出众之处。我问她你喜欢他吗？她说不，她一点都不，他又不帅，学习又不好，我喜欢他做什么？可是他喜欢我，他会给我买吃的，会送我很多东西。

后来我上了高中，很难再看到她了。等到我再碰到她时，她已经胖了好几号，校服都要装不下了，我努力回想她在我记忆中的样子，那时候大概从未想到过少女时代的她会是这个样子。她上来跟我打招呼我都没有认出来，我问她在哪里上学，她说了一个我没听过的高中。并且，我看到她和C在一起了。从体型到气质，他们无比接近。

后来我们家也搬走了，我也再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