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西安,人
我写下一个标题,《疫情下的西安》。
想了想,我没有资格写西安。2021年12月27日至今,九天过去了,我没有出过小区的门,只在自家方寸之地。偶尔,我下楼溜达一下,站在门口朝远处瞭望。目力所及之处,不过百米之遥。我连西安都看不到,写什么西安呢?
可是我又想,我在西安啊,是西安人啊。千千万万的西安人,构成了西安。某种意义上,我就是西安,西安就是我。我是这次疫情的亲历者,可以写下这段特别时光。
2022年1月2日晚上,我发了一个朋友圈,引用一个截图。我说,“疫情至今,第一次感到恐惧。太多隔离区的负面消息.....”发出之后,评论和私信纷至沓来,我赶紧关了这则状态。为什么呢?怕麻烦,怕被问候,也害怕。
怕什么呢?怕被隔离,怕被管制。即使我有些刻意不去关注疫情,还是会收到很多信息,最近都是关于隔离的。我看到老旧小区,陈设简陋,没有暖气,一个房间8个上下铺,被褥单薄,落满灰尘;我看到妈妈抱着孩子,走廊里飘着雪花;我看到成群结队的人拖着箱子,迷失在陌生的街道;我看到一辆一辆的大巴,满载着人们离开家园......
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惧。我看着住了十几年的屋子,由衷地希望能够一直待在这里,我祈祷小区里的邻居不要被感染,不要去不知何处的聚集地。没有保障,没有自由,没有尊严。
我也在想,脆弱了吧。没有人吃不了的苦。不就是没有暖气吗,不就是不能洗脸洗衣,不就是一日三餐没有着落吗,不就是被感染的几率增加吗?如果真的被隔离了,可能就没有那么怕了。跟困难时期比较起来,跟战争年代比较起来,这又算什么呢?我感受着和平年代的幸运,也感受到我们的不幸,苦难于我们太过陌生。
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
2021年12月22日,听到即将封城的消息,我在晚上赶到了超市。没有多想局势的严峻,也没有囤积的习惯,只是买了点米面和调料。刚才看账单,花了100多一点,可想而知没买啥东西。
封城之后我们领了出门条,每两天每户有一人可以出门采购。考虑到疫情比较严重,家里米面油都有,我想着还是别出门了。在允许外出的这五天,我在24日出去了一次,27日出去了一次。
真要庆幸27日的这一次外出。那时我还不知道,从这一天开始,要足不出户了。
现在我想不起是什么原因,26日晚上我决定第二天去采购,而且要是早上的第一拨。早上8点,我到了常去的超市,也就是22日晚上去的那一家,发现没几个人。我有点不好意思,问工作人员,开门了吗?他们笑呵呵地说,开门了开门了。
超市里人不多,工作人员在拖地在消毒,蔬菜区没有啥东西,鸡蛋架子是空空的,我只好买了些方便面和饼干,给孩子买了两袋薯片,只花了50多块钱。然后赶紧奔往下一站,买最要紧的蔬菜和鸡蛋。
如愿以偿。去了几家超市,终于买到了两盘鸡蛋、一袋橘子、两把菠菜,两把青菜,还有一些耐放的蔬菜。没有囤货的习惯,一个人也拿不了那么多,到底也没买多少。一路上,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我真的买到东西了?而且东西也不贵?
一进小区,回到人间。我两手拎着袋子,请栅栏里的人帮我开门。平时跟保安相熟,进门之前吆喝一声,就会有人开门。这一次,没人开门。一个中年人过来问我,你是干啥的?
这是一句非常西安的问话。它的意思可以是,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来这里干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来这里捣什么乱?语境不同,意思不同。
我想,对哦,现在非常时期。门里的人不是我的邻居,他也不知道我这里的住户。我腾出手来,自己开了门。
进门就被拦下了。先被要求出示二维码,又被告知从今天开始不允许出门,之前两天一出的政策取消了。我甩了甩被勒出印迹的双手,一种成功上岸的幸福的虚脱。
大概就是这一天开始,大家的聊天内容,从“做核酸了吗?”变成了“买到菜了吗?”各个区的政策不同,各个小区的情况也不一样,物资紧缺和供应也不同,但受限制是共同的现状。这之后的几天里,各个群里都是关于买菜的消息,不是买不到菜,就是买了送不到。
紧缺带来紧张,不过也有欢笑。12月29日,我们的小群里,朋友发了一张截图,“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市民爆料,小区已经出现了以物易物的情况了,比如半瓶醋换了几个鸡蛋。那位市民在群里发了一句,能不能用老公换两包泡面,就被踢出了群。”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朋友说这个时候男人比不上菜。
以物易物的情况仍在继续。就在1月3日,一位朋友说,“我刚去参与我们小区物换物交易群的活动去了,我成功用一瓶甜白换了两瓶红枣酸奶,一袋炭烧酸奶和五碗蒸碗。”
说回到29日。我家里人口简单,孩子也长大了,不用特别对待。可是朋友家里有老有小,几张嘴要吃要喝,她加了好些群,问蔬菜问鸡蛋,买到了就是万幸,主妇真是不易。
也就是在这一天,收到政府发放免费菜的消息,此后各个群开始晒“投喂”现况。每个区发的早晚不一样,物资也不一样。有的小区有肉有蛋,甚至还有牛奶,大多数小区是全素。这是朋友小区收到的,可以说是高配版。
我们小区在2022年1月3日早上发放免费菜。我们收到的是:一颗大白菜,一棵莲花白,几根大西芹,四根胡萝卜,一个白萝卜,几头蒜,一块姜,两根葱。粗略估计有10来斤。一家一户的分装好,再分发到每家每户,这工作量难以想象,工作人员真心辛苦。
我刚刚才知道,直到今天还有人没收到菜。这也能理解,千万人口的大城市,这不是一家容易的事。可是,我也在想,还有比这更有效的方式吗?经过这次疫情的磨砺,我们的城市会有怎样的长进呢?
只有在回望苦难的时候,才会发觉并没有那么难。现在回顾整个过程,难过的也就那么几天,我说的是我自己的感受。
12月27日到1月3日,这一个礼拜是最难过的。如果家里没有存货,如果老老实实遵守规则,如果政府的投放没有收到,如果没有邻居间的互相帮忙,那确实是要饿肚子的。我庆幸人到中年,平日在家做饭,基本品齐全。像我侄子,刚刚毕业的孩子,住在集体宿舍里,如果不是公司给买了锅,政府又发了菜,这些孩子就得每天吃方便面。
我也在感受这段时间心境的变化。说实在的,前期心里挺安然的。因为物资紧缺,食物显得尤其珍贵,多了一些珍惜,也少了很多纷扰。朋友们在讨论买菜,我什么也不想买,感觉真的用不到。
我甚至把家里的食品盘点了一遍,做了一个Excel表单,感慨这个年代真是富裕,像我这样不怎么囤货的人,家里都有这么多吃的。这些东西,够我们吃半个月了,如果再节省一点,一个月也可以。
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对于食物的要求,真的很简单。元旦过后,加了一个微信群,可以接龙买箱装菜。我看了看种类,一点也不动心。我需要的,只是白菜土豆,要能有点豆腐,再有一点鸡蛋,就已经很好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早年农村生活的经历,在当下给我多么大的支持。比如对于食物的偏好,其实就是小时候的习惯。没吃过太好的东西,也就不会那么惦记。经历过物资紧缺的年代,看着大人们操持家务,知道怎样节俭度日。
我感觉,整个家族在支撑着我,那是我过去忽视的力量。阳台上,是城里的姨妈做的辣酱;冰箱里,是乡下的婆婆做的辣酱;厨房里,是妈妈晒的萝卜干、托人带来的粉条、还有婆婆晒的茄子干;再看一看,还有放了半年的苹果干和炸丸子,太多太多的好东西,艰难岁月留下的习惯。
我想,要渡过这一个月,那真是没什么难的。可以发面蒸馒头,可以用绿豆发豆芽,可以蒸面炒油茶,有菜当然好,没菜也能过。用有限的食材,做出无限的花样,这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智慧,也是家族给我的财富。
我也感受着人与物的关系。工业文明让物质极大丰富,我们可以拥有很多,然而需要的又有多少?我感觉,很多需要都是被制造出来的,我们被深深地消费主义了。
12月31日那天晚上,我翻出了一组老照片,中国人在火车上的映像,摄于20世纪90年代。我在想,过去了这么多年,火车提速了好几倍,我们的生活是几倍速?在这样的倍速生活下,我们拥有的更多了,我们更加幸福了吗?
今天是新年的第4天。据陕西省卫健委通报,自12月9日至1月3日,全省累计报告本土确诊病例1785例,其中,西安累计1758例。这些天来,全国每天增加的新增病例,几乎都在陕西。
这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是我们觉得被护佑的城市,不会有灾难的城市。无论是非典、地震还是其他,它似乎总能安然避开。然而这一次,它没有。不仅没有,还很严重。
就在刚才,楼下喇叭响起,通知住户做核酸。我拿起手机,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二维码,让它可以支撑到做完核酸。
天气很冷,邻居们排着长队,有人在维持秩序,让大家保持2米距离,有人提醒着孩子们,让他们到另一队,快速完成检测,不耽误上网课。
我做完了疫情严峻之后的第12次核酸。在单元门口,一个中年人走在我前面,他用磁扣开了门,拉开门把手,让我先进门。我说,谢谢!
2022年1月4日,14:23,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