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遇见了荆条林
刚过了麦口,放映队就来了。
那个傍晚,我整理整理书包,拿出沉睡多日的书本,在薄暮的最后一抹微光中,坐在门小口晒场矮草垛子子旁边,想找出放农忙假以前最后一次课的茬口在哪里了。
场上还铺着一些尚未收拢起来的新麦,满地金黄,它们散发着坚实而带着暖意的香气,更有积蓄半载的风霜雨雪和阳光的味道。是我喜欢的味道。一把三叉随手横在麦场上,那是一把轻型的铁叉子,就像洋人西餐用的餐叉,放大了无数倍,不过是铁的本色而已。
邻居姐妹和平,从两屋之间的窄巷子里急匆匆地跑来:
今天晚上去看电影吧!快快快,不要看书了。
我只是抬眼看了她一下,素来语迟,我反应总是比别人慢了半拍。二姐从屋里跑出来了,火热地回应:
真的,太好了,马上吃饭,一起去看电影!
她回过头来招呼我:
别看书啦,快去盛饭,来不及啦!
书,被放了回去。而对电影期盼,缓缓地在我心里晕染开来。至少有半年没看过电影。在乡下,只有夏天才会有放映队来的。而小麦生长期是冬春两季,不用细算,估摸着就有很长时间了。
《英雄儿女》,远远儿地,我们就听见了王成的怒吼:
向我开炮!!!
姐姐激动地快跑起来:
来迟了来迟了,都放了有一半啦!就怪你,走路也不快就算了,还总是跌倒。我先去找位置啦!
英姿飒爽,在二姐身上能有完全彻底透彻无比的诠释。做什么她都是身手矫捷的。转瞬间,那身影就闪动在那通过银幕,又扫过乌泱泱的头顶,而后落在地上的光影里去了。
真的来迟了,只有背面还能挤得下我们。银幕上,王成右手上前抱着爆破筒,鲜血从脸部和身体的好几个部位流淌出来。黑白电影里,用深浅不一的灰色,诠释着这场战斗的惨烈。
银幕里的火药味在意念中翻卷,而夏夜的麦香和人们身上的汗腥味搅杂起来,盈溢在空间里。共同锻造出关于生命状态的记忆。
在王芳与生父相认又重返阵地的情节之后,我们一伙儿五六个姐妹带着只有后半场的印象,磕磕绊绊跨沟越田地回家去。
影影约约地,一块仿若卫兵方阵的林子挡住了去路。趁着明亮北极星光和淡淡的月色,我看见了它们那是非同一般的树木:间隔匀称树干挺直,而在每一棵树几乎相同高度的地方,预备齐,约好了似的分出来三个叉枝,而且是中间一根笔直,左右两根横向走一段然后再直起来,追赶着中间一支的高度。就像我白天晾晒麦秸时,与老乡借来的那把铁叉的样子。
好奇妙的树林呀!我想停下来。可是大伙儿都急着回家呢,我没敢说出自己的想法来。好在我记住了这个地方,再走过一大片农田,就是我们自己生产队的地界了。
这一晚上和后来几天里,我的心思,大部分空间被那片小树林所占据,很想大白天去看个清楚。可是一抬眼就能看见,那个方向隆起了好几个坟包,又听说乡下没长到12岁就死去的孩子,就是扔在坟包之间的,说她们还没成人,要是埋土里,很难托生的。而那几个坟包很集中,似乎符合……
就这么巧,一天下午,我跟着牛车去拉草,就是往小树林方向去的。到那附近,我跳下牛车走进了树林。老乡在后面提高嗓音跟我说:
有什么好看的?荆条哎!留着做木叉子的。
真的没猜错,就是将来的叉子。我曾经看到过小队部的大晒场上,在石磙碌碡旁边,立着一把木叉子,头朝下的,不是这样举起来的。就是在自己家门口,使用借来的铁叉子的时候也想起过它。铁叉与木叉,是形同而神异的。
荆条,印象中的灌木丛生的样子,竟然还有这般近乎伟岸的身躯和神韵翩然的花叶。
有意无意的,从一棵树干到另一棵树干,我的手掌满把地触摸着米黄色的树皮,好像听到了破土而出又存记着风声雨声的语丝,又好像感到了不停的向上生长的力量。叉子顶部,每每长着分成小岔的柔软细枝,散叶着花。可以联想到童话中飘飘仙女的发饰。
牛车返回,老乡喊我,才如梦初醒。出工半天我可以记上4个工分,可是那个下午我是出工没出力的,好在他们也没跟我计较什么。那就回到场上卸车时抢着多干一些吧!
斜阳把队屋和老牛都镀成了金黄色的时候,我正挥汗如雨地抡着臂膀奋力 卸车。手上使的,就是让我心仪的那把荆条木叉子。
我很累,但更满足。
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