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时代的爱》:哪里是什么铁骨柔情,不得已才这么埋声晦迹的
幽暗封面上的这几个字,"黑暗时代的爱",作者又是文笔细腻的爱尔兰汉子科尔姆·托宾,我就自以为是地觉得,这是一本讲述发生在中世纪欧洲的一个跟爱有关的故事;或者,是发生在19世纪爱尔兰大饥荒时期的一个爱的故事。
但,都不是。
黑暗时代,由作者科尔姆·托宾定义为当同性恋还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时代。
当然是在读完书的首篇文章《徜徉于绿林》后才确认了科尔姆·托宾笔下的黑暗时代意指什么。《徜徉于绿林》,一个多么春意盎然的短语,文章中却荆棘丛生。除了这是全书中阅读难度最大的一篇文章外,还因为作者在其间埋了好几颗能炸得人顿觉天昏地暗的"雷"。
只举两例。
"(卡夫卡的)短篇和长篇小说戏剧化了孤立的男主人公的生活,这些人被迫不能将任何事视为理所当然,他们活在身份被发现、被揭露的危险中(《变形记》),遭受不公正的私议(准是有人诬陷了约瑟夫·K),他们与其他男性的关系充满了半遮半掩或毫不遮掩、明白无误的渴求(《争吵》或《城堡》中的某些场景)……"(第10页)
托宾先生的这一小段关于卡夫卡作品的议论,前半截没有疑问,这也是在布拉格羁绊了一辈子后被全世界永远遥望的原因。可后半截,谁会将卡夫卡的神秘归因为他是一个同性恋?托宾先生不容我们质疑地祭出了美国犹太裔文学和社会批评家、思想家欧文·豪的话为自己作证:"这并不是说同性恋读者希望卡夫卡被解读为同性恋作家,而是他的作品受到自身性取向的重大影响,作品中许多方面可被解读为一则关于同性恋者在充满敌意的城市中的寓言……" ,是不是言之凿凿?
我这边惊魂未定,又一个"雷"炸响了:"异性恋读者将此书(《一九八四》解读为未来的噩梦,这在同性恋读者看来是某种程度的偏执和无知,因为那太接近当时英国的同性恋生活真相……"(第12页)
有没有《一九八四》的忠实粉丝立马咆哮起来,说那是科尔姆·托宾的偏执和无知?那我要告诉你,引文由托宾先生引自格里高利·伍兹的一篇文章,后者是英国诗人、教授,被公认为专长同性恋研究。托宾先生所引,来自格里高利·伍兹一篇对《一九八四》精彩解析的文章。
被两颗"雷"炸得有些晕眩后,我又将以为读透了的自序又读了一遍。
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伦敦书评》显然决定用另一种方式来引诱我在印刷品中面对自身的性取向……但更早期的一些留下模糊遗产的作家,他们或因同性恋而深受痛苦(奥斯卡·王尔德、罗杰·凯斯门特),或对此敏感不安(托马斯·曼、伊丽莎白·毕肖普),或让性取向滋养而非主导其作品(詹姆斯·鲍德温),或在逆境中迎难而上(弗朗西斯·培根、佩德罗·阿莫多瓦),或在艾滋病灾难中写下挽歌和回忆录(汤姆·冈恩、马克·多蒂)。"
也就是说,《徜徉于绿林》绝不是科尔姆·托宾兴之所至匆忙草就的一篇关于同性恋作家的文章,而是其长期研读奥斯卡·王尔德、托马斯·曼、詹姆斯·鲍德温等等著名作家的作品后谨慎笔耕的成果。而紧随《徜徉于绿林》的一篇篇长文短章,《奥斯卡·王尔德:黑暗时代的爱》、《罗杰·凯斯门特:性、谎言与(黑色日记)》、《托马斯·曼:被传记者追逐的退场》等等,无不在深入骨髓又形象生动地诠释着托宾先生对他们的惺惺相惜。
无论是伊丽莎白·毕肖普的敏感不安,还是詹姆斯·鲍德温是如何用性取向滋养自己作品的;无论是证伪罗杰·凯斯门特的《黑色日记》,还是唱给死于艾滋病的汤姆·冈恩的挽歌,能将小说写得情感丝丝缕缕就是绵延不断的科尔姆·托宾,都给读者奉上了感情充沛、论证充分的好文章。尤其是奥斯卡·王尔德的《黑暗时代的爱》,因为与同性情侣的关系已成一段公案,作家在世的时候因着闻名一时的诉讼而衍生出的檄文或颂歌,就不计其数。奥斯卡·王尔德身后,关于这段往事的追忆,就更加汗牛充栋了。可是,占了全书几乎四分之一篇幅的《奥斯卡·王尔德:黑暗时代的爱》,托宾先生写来依旧引人入胜。
尽管偶有论著行世,但科尔姆·托宾的主业是小说家,这恐怕无可非议吧。那么,他的性取向和他呈现在《黑暗时代的爱》里关于至少有同性恋倾向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的研读,又会怎样影响到他的作品呢?
科尔姆·托宾的《大师》,主角是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记得当年读《大师》前,特意选读的亨利·詹姆斯的代表作《一位女士的肖像》,对这位美国作家缱绻、粘滞的文笔略有了解,可读到"(亨利·詹姆斯)赤裸着身体与表兄在床上紧紧相拥"这样的细节,我还是有点责怪科尔姆·托宾:既为小说,为什么要这么写实另外一位作家?直到读完《大师》,"科尔姆·托宾根本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忠实地再现了伟大作家亨利·詹姆斯的一段生命,这位当世杰出的作家,用创作一个世纪前的一个伟大作家的一段生命的方式,来猜测和爬梳亨利•詹姆斯创作理路,以此获得与一个伟大的同行跨越时空的心灵感应"这一段当年的读后感看来是保守了,科尔姆·托宾其实是想通过《大师》的写作,来纾解因自己的性取向带给自己的压力。
《诺拉·韦伯斯特》,写了一个4个孩子的中年妈妈,在丈夫突然撒手人寰后如何生活下去的故事。都2010年代了,科尔姆·托宾怎么还中意如此老套的故事?尽管,作家让故事发生在自己的家乡恩尼斯科西。"莫里斯·韦伯斯特病逝对韦伯斯特家来说是一件大事,托宾完全可是揪住艾滋病、猝死、病逝等等平淡生活中的大事件大做文章,他却避重就轻地津津乐道于突遇变故的家庭嗣后的日常生活"——看来,我当年的理解忘了关联上作者的性取向,"在她(诺拉·韦伯斯特)当家庭主妇的二十一年中,她从未有过一刻的厌倦和灰心,现在她的好日子就要被夺走了",当时读着觉得异常平淡的一句家常话,现在再读——那不就是是为不得不面对艾滋病灾难的诺拉·韦伯斯特写的一首挽歌吗?
至于《布鲁克林》,因为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而更为人所知的《布鲁克林》,表面上写的是爱尔兰姑娘艾莉丝离开家乡初到纽约时因难以融入当地生活而倍觉彷徨和无措的故事,"这些人被迫不能将任何事视为理所当然,他们活在身份被发现、被揭露的危险中……"解读卡夫卡小说的这句话,何尝不是艾莉丝初到纽约时的心境?所以,艾莉丝为什么不是改头换面的托宾先生?描述的是他这些年来因自身的性取向而时时感受到的掣肘?
科尔姆·托宾的肖像,骨骼坚硬、线条直接、肌肉紧绷、表情似铁……这个人却喜欢在家庭生活的细部里镂刻切削琢磨。一直以为那是科尔姆·托宾铁骨柔情,读过《黑暗时代的爱》后我的感慨是:与生俱来的性取向,竟逼得铁汉只能埋声晦迹地吐露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