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图
安禄山看我的眼神,他终于发现了。
晚宴还没结束,他眯着一双丹凤眼,冰冷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将我狠狠地从席上拽了出去。望着我一身的绫罗和贵玉珠饰,他笑了,“我当是你找了什么路子,原是想搭上我爹,想做他的小妾,嗯?”
他的声音很好听,少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清风霁月,奈何也落入俗套,在阴谋诡计中沉浮。
“安庆绪,”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在他的指间渐渐抽离,他顿了一下,想置我于死地的阴鹜没有消减半分,我颤抖着抬起右手,抚上他英俊的眉眼,“我希望你家满门都不得好死……”
他闻言不怒反笑,松开了掐着我脖颈的大手,紧紧地抱住我,贪婪地嗅着我一身的脂粉气,低沉地闷笑震得我有些羞耻。
“赵莺儿,离我父亲远一些。”
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命令,又像是乞求。
想到安禄山那副脑满肥肠的模样,我的胃里涌上一阵恶心,那浮肿的眼泡里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子射出的贪欲,在一片阿谀奉承声中再也不愿掩饰。
回到房间,侍女们捧着一匣匣的珠宝鱼贯而入,这是安禄山赏的,名义上是赏给他儿子的宠妾,可是这堆礼物中还有一对鸳鸯玉坠。
安庆绪淡淡地看了一眼,客气地跟李猪儿谢恩。
李猪儿不过是安禄山身旁的一只狗,时常被安禄山打得伤痕累累,他狠虐无常,以暴力发泄为解,拜杨贵妃为干娘那晚从宫里回来,他面无表情地杀了三十多个奴仆,也是那一晚,他第一次发现了我的存在。
我本名叫赵茉宣,家是江南清流,外亲祖上是琅琊王氏,父亲将我养于深闺,备悉琴棋书画,他时常告诫我,天资绝色警入帝王家,所以我期盼着寻个清白人家免于红颜之祸。
我的母亲很美,如这江南的水,柔情万种。可是偏逢安禄山下江南,那等淫荡货色怎肯忌惮人伦纲常,母亲只好自刎而死以护清白,安禄山强取不成,恼羞成怒,命大儿子安庆宗屠我赵家满门。
那一晚,全城皆知,任志义士无不愤慨激昂。
安庆绪很聪明,他在厢房隔间里找到了我,初时他杀意尽显,在看到我面纱下的那张脸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父亲和母亲为何将我深藏府内,为何让我系面纱示人。他伸出那只浸着我赵家鲜血的左手,温柔地说:“出来,跟我走,我不杀你。”
我怕死,我胆小懦弱又无能,那一晚我把拿了半辈子狼毫笔的手放在了他脏污的掌心。
尽管我知道,他是我的仇人。
他用干净的衣服蒙住我的脸,将我摁在他的怀里,随着他打杀了出去,透过间隙,我能清晰地看见锦鞋踩踏了一滩滩的血泊,鞋面上满是乌黑的鲜血,泪终于一滴滴的滑落。
安庆绪将我安置在马车上,转身便遇见了他的大哥安庆宗。
“弟,斩草尽除根,你这样恐怕会后患无穷。天底下美人那么多,哥再帮你寻一个,如果你下不去手,哥替你来!”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抱紧了胳膊。
安庆绪从容地对他说:“哥,我只要她,等你坐上皇位,我想让她做我的王妃。”
安庆宗听见这话,心里的重担终于放下了,他知道父亲的野心,也知道一旦铤而走险,大功一成,他必是最受青睐的太子。可是安庆绪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骑马射箭样样精通,是他强有力的对手,最令他感到威胁的是安庆绪运筹帷幄的军事才能,安禄山对此也颇为满意。
安庆绪这番话无疑打消了他的顾虑,思来想去,让他沉迷于温柔乡也好,少了夺位对手,省的到时候兄弟相残,他下不去手。
“只是你须得把她藏好,万一被父亲发现,且不说你,就是她也绝不会有一个好下场。”
“多谢哥,回去请你吃酒!”
第一晚,安庆绪没有强迫我,他给我起了一个新名字:赵莺儿。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我的身边,那时候我高烧不退,他屏退侍女,侍候我左右。
一连几天,直到安禄山发疯那晚,他红着眼踹开我的房门,一身的酒气,全然不似往日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事后,他万分懊恼,恨不能跪下来求我原谅。
“莺儿,给我生个孩子吧。”
我手里的篦子掉到了地上,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镜子里的我,俯身捡起篦子,细细为我篦头,“我们的孩子必定会坐上那至尊之位。”
我一愣,在镜中对上他那双志在必得的眸子,心中了然。
我突然释怀了,微微一笑:“好呀。”
他惊喜得不能自已,半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我的腰,“莺儿,你放心,我只会立你一人。”
距上次晚宴过去了两个月,外面风起云涌,再也没有欢快安逸的日子,我跟着守卫们颠沛流离,东躲西藏。侍女们极其小心我的身子,因为我已经怀了安庆绪的孩子,摸了摸肚子,微微隆起,许是多日来的奔波劳累,看上去仍如少女一般轻盈。
今晚,将士们终于赢得大捷,餐桌上摆满了盛宴。
我忍住呕吐感,强撑镇定。
饭桌上除了我,还有一位年轻女子,便是安禄山新得的宠妾。
她包裹的严严实实,不肯裸露其他处的肌肤,眼神也十分不自然。在她伸手夹菜的时候,我不小心瞥到了她露出的手腕,那一条条的鞭痕,还是新伤。
安庆宗的死讯也是在这时候传来,在听清卫兵口中的名字不是安庆绪,我松了口气,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在为自己感到可悲。
安禄山像是疯了一般掀翻了一大张木桌,饭菜滚落一地,众人纷纷跪地求饶,他仰天长啸,抒发自己的悲痛,像一只丧子的狗熊。
我在别的桌子上斟满一杯茶,递到安禄山面前,细语柔声:“陛下,您先喝茶,消消火,消息还不确定,大哥骁勇善战,许是他们用的奸计。”
听到我这样说,安禄山的呼吸渐渐有平复的趋势,他低头盯着我,眼里的疯狂再也藏不住。
安庆绪来的很及时,我因为极力反抗腹部撞到了房间里的桌角,衣衫完整、贞洁仍在是我对安庆绪最好的交代,只不过腹部传来的剧痛和腿间汩汩的鲜血让我意识到:我要的东西也终于来了。
安禄山吓得脸色苍白,一个劲地摇头,十分羞恼,说话也断断续续:“绪儿……为父不知道她有孩子…我没有碰她!是她自己撞的…”
我躺在安庆绪的怀里,听见他快的异常的心跳,他压抑着声音:“父皇,大业未成,还是先处理大哥的丧事吧。”
安禄山眼眦目裂,再也撑不住,倒了下去。
百斤重的身体传出巨大的一声闷哼,安庆绪没有回头去看。
经过彻夜的剧痛,孩子没了。
“安庆绪,我们的孩子没了……”
“莺儿,我们还会再有的。”他握紧我虚弱的手,虔诚地望进我空洞的眼睛里。
我无力地笑了:“我为你守住了贞洁,代价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多可笑啊,安庆绪,你父亲他应该也很痛苦吧。”
安庆绪眼里的恨意再也无法克制,因为此时外面喜庆的丝竹声清晰可见,今天安庆恩的生辰,安禄山最宠爱的小儿子,安庆宗一死,安禄山大权在握,经此一事,父子又生隔阂,他怎么可能会立安庆绪为太子。
安庆绪也心知肚明。
怨恨的种子一旦埋下,不时浇几次水,很快便会生根发芽。
我与那晚安禄山的新宠红苕走的越来越近,彼此心照不宣,我给她什么,她便在安禄山的酒食里放什么,不是毒药,而是迷药,或许在她眼里,她恨不得是见血封喉的毒药,除之而后快。
红苕多在安禄山面前夸赞安庆恩的孝心,这少不了我的推波助澜。
安禄山的宠妾迷信通灵之术,本就无心夺嫡母子俩,在一步步的紧逼和敲打️下,终于野心初现。我派人扮作通天的女巫,告诉他们不争只会落得安庆宗一样的下场。
母子两人倒也没让我失望,独得安禄山恩宠,宠冠后宫。
一步步地挑战着安庆绪的底线。
安庆绪最近很忙,他越来越成熟的眉眼之间疲怠尽显,但是想要一个孩子。
这次,我拒绝了。
他顾念我大病初愈,也未曾强求。
“安庆绪,你父亲要传位给你弟弟吗?”
安庆绪眸底情绪暗涌,他冷冷地盯着我:“谁告诉你的?”
“红苕,你父亲喝醉酒时说的,可能是胡言乱语吧,睡吧。”
我裹紧了身上厚厚的被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掩盖我激动的颤栗,感受到安庆绪的不甘和愤怒,我的嘴角渐渐扬起。
这是我自从离开赵家,睡得最好的一觉。
越纲弑父,手足相残,这一切比我想象中的顺利,安庆绪密谋李猪儿杀了安禄山是我没想到的。我最初也是让他们父子俩互相猜忌而已,没想到安庆绪杀了安庆恩后,又杀安禄山,他果然冷血无情。
“莺儿,你以后不用怕了,我会封你为大燕的皇后,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他信誓旦旦,落在我眼里实在是可笑至极。
屠我赵家满门,还想让我阿谀承欢,他奉上的王冠被我丢了出去,“安庆绪,安庆宗和安禄山是死了,你可还活着呢。”
“莺儿,你什么意思?”
于是我把一切都明明白白地说与他,在他崩溃的边缘,我拔出他腰间的佩刀,自刎而死,妄想如同当初我的母亲那般壮烈,终是不配。
“安庆…绪,你…你们三人会永坠阿鼻地狱…世世不得善终…”
我的气息越来越弱,他满脸悲痛,脸上蹦到了我的血,嘴里不停地念着:赵莺儿,赵莺儿……
我不知道他是恨还是爱。
“我叫赵茉宣……”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我渐渐死去。
真希望是大梦一场,下辈子作飞鸟,作袅袅青烟,作堤柳也好,万望不再成人,这一生真的太累了。
公元759年,安庆绪为部将史思明所杀,终是未得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