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望(1)
这已经是小水娃所知晓的死去的第五个村民,虽然他才十四五岁,但是对于生死已经有了独特的认识,悲天悯人,或许就是这个原本青春无限的孩子惯有的心思了。
前三个死去的村民都很久远了,那大概是一九九五年左右,那一天的晚霞特别醒目,拖着三条长长的尾巴,八九点间才散去,大伙都只觉得怪异,却没有其它的联想。
翌日,村里就流传开来,说是三个老妇人夜间都听见了崖鹰的叫唤,就像近在耳门子一样,都说是在勾魂呢。
农村都有一种确信的说法,就是某种鸟儿的啼叫是村里要死人的征兆。这大概是他们千百年来和大自然打交道得到了确实印证的东西,就好比喜鹊报喜一样的精准。
果然,没出一个月,这三个年逾古稀的老妇人都相继去世,这更加让人不得不信。
一年后某日,小水娃的老祖突然也说听见了这崖鹰的叫唤,那可是急坏了家人。小水娃也就六岁的年纪,那一天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压抑,一个孩子,竟然有这样的思想,实在有些早慧了。
没出意外,老祖也走了。这是小水娃第一次参与葬礼。
年久忆疏,小水娃只记得盖棺前家人给老祖换上了崭新的的确良衣服、灯草绒裤子,左右手各自塞了三个饼。随后就是家人的痛哭。
真正让他害怕的是那白白的,绿绿的花圈,他起初觉得那些折成的纸花很有特色,可是没想到一旦串起来,成了气候就变得如此可怖,尤其是在夜间,看起来实在可怕极了。这直接导致了小水娃白色恐惧症,多少年以后,回到乡村看到夜间的白色都会加紧脚步逃离。
还有一点让小水娃不解的便是亲人在葬礼上不能吃荤腥,这让本就很少见肉的孩子压抑坏了,只能看着他人大快朵颐,自己只能就着香味剧烈耸动还没发育的喉结。
后来,小水娃就病了,大半夜睡不着,睁着眼睛啼哭,胡乱说话。有的人说他嘴馋,偷吃了肉,有的比较中肯,说孩子是被噫哩哇啦的葬礼吓坏了。结果,家人通过村子老人一问,才知道症结所在:这小水娃偷偷去过洞子湾了!
洞子湾是大人严禁小孩去的地方,据说,村里凡是有夭了的孩子就在那随便挖一个坑埋了,也不修坟。大人怕孩子命浅,去撞了不干净的东西,所以严禁自己孩子去那个地方。
这回小水娃的症状似乎印证了大人的明智。家人赶紧带着炒米去洞子湾抛洒,果不其然,第二日晚间,小水娃就恢复了正常,实在是太神奇了。
再说这第五个死去的村民,这可是小水娃几乎成人后亲见的,印象极为深刻。
那是一个午后,小水娃正和一群孩子在池塘钓鱼。突然听见了远处山坳里传来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大伙一起奔跑过去,才知晓她老伴倒地不起了。据说一开始锄草都是好好的,突然一下子就倒毙了,比晴天霹雳还要惊人。
那个时候村里人都推测是脑溢血,可是竟然没有想到送医院,而是直接开始准备后事了。其实,山村离医院太远了,又没有车,送到恐怕也就断气了。众人也是叫来了村郎中,得到了确已亡去才开始帮忙操持后事的。
小水娃十分感慨,这老人还是给他取名字的长辈呢。
村里人给孩子取名喜欢去算命,看看命里缺什么,然后就叫老辈子给取一个带那个缺掉的东西的名字。小水娃自然是命里缺水,于是乎就有了小水娃这个小名,大名也很贴切,叫李水波。后来小水娃读了好些书,就把自己名字理解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努力附和着貌似有意境的词句。
如今他还在初中,也不知能否考入重点高中,是以仍旧被称为小水娃。
小水娃看着一些大人抬着老者回家,放置在一块门板上,然后就是取来他生前用过的衣物和被褥等,一一烧毁。同时点燃一些纸钱和鞭炮,宣告此人彻底的离去。
按道理来讲,老人一般都对自己的离去有预感,会提前三五年就准备后事,比如开始修建坟墓,这是最早的一环。之后如果感觉身体每况愈下,就会开始置办棺材,放置于堂屋。棺材下往往会点一盏长明灯,寓意“长命”,如果哪天老人去世了,才把它熄灭。
对于突如其来的亡故,那就实在是太仓促了,好在有停尸几天的习俗,也不至于误了时辰。
那一次的葬礼格外令人意外,很重要的是,那花花绿绿的花圈就离着民居不远,早上垫垫脚都能望见,实在是让小水娃担忧了几个晚上,不过还好,终究没有给他带来实质性的害处。
奇怪的是,这一次经历生死之后,小水娃似乎有了远大的目标,那就是好好念书,就算拼了命也要考出去,他是怕自己也像那般,一辈子干着农活,突然暴毙。
可是,日子悠长,这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初中艰难的时刻,或许这样的想法是对的。
直到有一天,小水娃的同伴,李斌突然退学,这才使他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那是一个午后,刚刚发放了月考成绩,不出意外,小水娃又得了年级第一名,这或许没有什么,关键是足足比第二名高出了五十几分,实在是说不过去。
小水娃正在操场上走着,手里还提溜着自己蒸饭用的铝制饭盒。那个饭盒应该说是一个宝贝,小水娃的爸爸用过,之后是他的幺爸,最后才传到了他的手上。他几乎每周都会回去背过来一袋米,然后每天都取适量,放在学校的大灶上去蒸。之后再打上一份三角钱或是五角钱的菜,呼呼大吃一顿。
他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扛着一张课桌,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那正是自己的发小李斌。
“斌娃,你这是干啥?”小水娃赶紧上去匆忙扶了一把。
李斌脸上由于常年帮家里干农活,晒得有些黑亮,他笑起来,拍了拍小水娃肩膀,“水娃,我不读了。成绩太差,我要早点出去打工。”
“打工?去哪?”小水娃感到了一丝丝生活的无奈。
“南边,我哥已经去了两年了,好耍得很,比上课安逸,我这几天去办了身份证就走了。”李斌两眼放光,似乎看到了脱离课堂的美好。
小水娃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自己的发小就这样连初中都没读完就走上了社会,他内心感觉堵得慌,似乎属于自己的孩提时代早就远去了,大家都到了开始承受生活压力的时候。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的,贫穷的农村不允许过多的教育投入,除非孩子绝顶的读书料。
小水娃不免担忧,自己要是没有考上这市上的国家级重点中学,自己也似乎没有读书的必要了,到那时还不是一样出去打工,不外乎晚个一两年罢了。
整理好思绪,小水娃送别了李斌,就去看书了。只是他并不知晓,就这样一个午后,永远地改变了两个人的轨迹,再次相逢已经是多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