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合城的浪子| 第一章:剑佛
瀛洲岛武士时代末,将军内阁曾出台过一项荒诞不经的政策。
各地大名官员子嗣倘若想世袭官位,必须到乡间历练三年取得武士资格。
此后,官员子嗣归来,按照正统御前比武流程,于岛屿正中央的御中城再通过比试取得世袭资格。
御中城之名,源自瀛洲岛天之御中神的传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此间官员本就出自武士望族,而各族又都掌有本族武士世代流传下来的秘技,各路流派皆出,摩拳擦掌,因此,此次大名将种间的御前比试分外夺人眼球。
仅多刀流的剑派就包含大鹰流、三千鸦流以及天龙流。
御前比试一律使用木刀。
原本此次比试不过是为迎合瀛洲岛皇帝观赏的趣味而设立的武士阶层的玩笑,
然而到了倒数第二场时,忽有一位非武士的持刀少年代替生病的贵族子嗣出场,并且得到了对手的同意。
比赛进行。不料,少年只一刀便用木刀刺杀了倒数第二场的武士。
他的剑令人胆寒,也因此无人敢不承认此人剑术上的天才。
最末一场,在半数人同意比试继续进行的情况下,皇帝一锤定音,比武继续。
而这最后一场比试,无疑也是血腥至极的,因为两方都是十几岁的少年。
带着前面一场,整个御中城由此变得血雨腥风,后世人称之为居合城。
龙之剑睡醒下楼,冷水洗面,长呼出口气。
“想不到,已有十年之久了。”
十年前,在瀛洲岛,有位受雇斩人的乡间剑客金盆洗手,数年后又削发为僧。
僧人先前便是剑客,所以挑选护身武器时异常犹豫。
照理,佛门不得有执念。他本是用剑的,对剑道之理极是纯熟,他担心自己有用剑的执念。
但僧人转念一想,为了不使用剑而不使用剑,这种想法反而是另一种执念,于是他豁然开朗,仍旧使剑。不过名字须更换一下,名叫戒刀。
僧人将自己两柄刀的刀刃全部打去,刀尖也磨平,于是心满意足地用他的戒刀。
在那个时代,刀剑本就指的一种东西,冥合不分,大抵也因为武道本来就是殊途同归。
此人便是曾经鼎鼎有名的剑僧。
剑僧也善二刀流,不过他的刀一短一长,同那些用两把等长刀刃的流派不同,他的刀随距离运用,得心应手。
某日,剑僧携两柄刀回到自己的居所。
他的居所是间建在竹林的隐居破庙。他点开神龛的火烛,接着抱着新鲜的食用竹笋进了里屋。
他拿出石锅,煮起飘香的笋汤来。
竹林发着簌簌响声,而庙内冷风阵阵,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此时,角落里有一块砖被人拖开。
黑暗处露出对亮若星辰的眼睛,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孩子拖出另外一块砖,接着将身子挤进来,他凑到僧人面前,接着从石锅里捞笋吃。
僧人看着刚拿到笋干的少年,淡淡道:“强抢笋吃,不怕挨打?”
少年道:“可你是佛。”
僧人道:“佛,便理所应当要施舍?”
少年将笋放回去,“好,给你的罢!”
他极有尊严,不似乡野小子,竟便要走。
“回来。”僧人道。
少年转身。
僧人道:“佛,的确理所应当。把刚才那块被你抓脏的笋拿走。”
少年吃得很香。僧人这才放下怀中的两把刀,动筷。
少年忽然看起他的刀来,不知为何,竟忘记了吃饭。
饥肠辘辘下,他看着僧人的刀,久久凝望,这种眼神更不像一个乡野小子了。
于是,僧人好奇起少年的名字。
他问他叫什么。
少年摇头,“我无名姓。”
于是剑僧终于断定少年不属于武士阶级,他没有名字,注定是个乡下汉子。
所以,他决定只留少年一夜,第二天无论如何都要赶他出去。
不料,夜间少年升起了篝火,在黑暗中继续静静地观看僧人的两柄刀。
半夜,僧人问道:“你看刀作甚?”
少年道:“我梦想有一天能有自己的剑。”
僧人不禁微笑,这种微笑,带着明显的嘲讽。
平民阶层,怎可能佩得上刀?这辈子都休想。
剑僧冷笑道:“剑是和名字挂钩的,什么时候你有了名字,什么时候便能有刀了。”
晚间,他做了个梦。梦里似有仰望星辰的另外一个少年。剑僧想着,不错,只有得不到星辰的人才会仰望星辰。
而那个少年,于莹莹火光中,继续观剑。
在乡间,常常会碰到企图抢劫的浪人,浪人招摇过市,只因自己有刀,他们虽然被逐出门墙,户籍仍在,那股尊严也仍在,所以他们的刀也仍能提得动。
僧人就常常碰到带刀挑衅的浪人。
他拔出自己的剑,带着冷漠,将对方打至残废,正好提不动刀的地步,接着收刀而去。
此时这个少年盯着自己的刀,想必也会盯住其他人的刀。
可是其他人是否会像他剑僧一样有佛性就不清楚了,他担心,一个残暴的浪人见了这个眼神闪烁的少年,会忍不住杀了他。
第二天剑僧便没有赶少年走。其实他削发为僧前本是剑客,见到喜欢观剑的少年心下本就喜欢,只不过没说出来,说出来便很没意思了。
少年跟随着剑僧,不过,剑僧却从未传授他剑法。
剑僧只同他一起风餐露宿,其他的便不管他。
他留他在身边,大抵是为了保护这个少年,而传授他剑法,其实是害了他。
走在路上,他的两把刀叮当作响。
两把刀由钨钢打造,本身就是极宝贵的财物,他却一点不在乎,将两柄刀放在背后,有时插在腰间。
这时,剑僧停下脚步。
同他一起的少年也立时停下。
剑僧脑袋转向右侧,他闻到一丝血气。
接着,他握住那把长的刀,轻轻迈步向竹林一隅。
“在这片竹林,十分容易迷路,但更多人则是故意为了到深处来。”他淡淡道。
少年跟着他,接着问:“为何要到深处来?”
“私人决斗。”剑僧道。
竹林本就不清净,风声雨声,现在,又有乡野浪人互相斗骂的糟乱声,剑僧实在挑了个不好的住处。
僧人拨开一道竹子。
只见被斩断的一只手腕横在场地中央。血,也溅了一地。
先前,僧人总能在私人决斗开始时就来到,往往能救下几条人命。
不过这次,他来晚了些,因为这次浪人挑选的场地实在偏僻。
“这些私下决斗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僧人咬牙道。
没有规则,没有调停人,也没有事后处理伤口的医生。受伤的决斗者即便胜了利,事后也往往因为伤口治疗不利而去世。
剑僧一把迈出去,隔在了两位决斗者中央。
不过这次,他愣了一下。
决斗的一方竟然有五六人作为助攻手。
而另一方则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就和他身后那位一样。
不过这个孩童两臂极其修长,比常人手臂要长上大约三寸。
孩童提着柄刀,神情竟说不出的萧索。
刀尖滴着血,不过只有刀尖一寸滴着血。
也就是说,这个年纪,他就在刀的运用上登峰造了极。
拙劣的剑客要用一整柄刀杀人,往往弄得剑刃到处是血,而伟大的剑客对用剑的距离把控极为严格,他只用半寸剑尖即可要人性命。
剑僧看着地上的断手,又看看那个拿刀的少年。
少年此时已上了架势。
他手臂本就极长,这时,他拾起被断手者的剑,组成了二刀流。他两臂平举,两把刀也随之水平,整个人化作一个“十”字模样,若大鹏展翅。
剑僧眯着眼,手中的刀也停住。
这种起手式,他好像从哪见过。
他凝神想了一下,心下了然。
是幕府流川家武士的大鹰流剑的起手式。
大鹰流武士本就要求手臂修长方能发挥流派最高水平。水平的两刀猛然并拢,便如剪刀,势道威猛,同时因为手臂修长之故能占得先机,实在是厉害的流派。
对方虽已战战兢兢,但仍有两人拿起刀上了阵。
这两名浪人相形之下毫无出彩的地方,平庸的架势,平庸的气势以及以二敌一的卑鄙行径。
这些都反倒增加了大鹰流少年必胜的决心。
他双刃既出,这样一来,势必会杀人——
居合。
不料,少年的刀被另一柄漆黑的刀断去了。
剑僧已然出手。他大喝一声,那些浪人便四散而逃,他们认识这位竹林中隐居的和尚,知道和尚以前曾是伟大的剑客,私下里也都被和尚调停过剑斗,所以便作鸟兽散。
大鹰流少年回头一瞥。原来,这少年剑客倒是个极为俊俏的家伙,不过他的剑却又那样生猛。
他将头发绾在后面,眼神清冷,盯住了剑僧的剑。
他有些惊讶,因为剑僧的剑没有刀刃,是柄钝剑,饶是如此,剑僧仍然击断了他的剑。
这个少年,便是云游乡间,企图争取武士席位的官员子嗣中的一位。
剑僧仅通过少年的剑,就识出他出自那一世家,于是邀请这位大鹰流剑客到破庙小叙一场。
少年剑客跟在和尚后面,冷不丁发觉还有一人。
那人身上没有丝毫生命的气息,如同鬼魂,而且竟和自己的年龄相仿。
“龙,为少侠倒茶。”僧人对着那个无名无姓的少年讲。
于是,这个被称作龙的少年就端出混合竹叶的茶水,满堂飘香。
“少侠可姓流川?”僧人淡淡道。
不料,少年剑客冷冷道:“流川?那是什么东西?”
幕府流川家本是御中城有名的世家,若说一点不晓得,就有些太奇怪了。
少年剑客喝口茶水,反问僧人:“阁下为何要调停我的剑斗?”
剑僧沉默良久,最后道:“许多剑客进了这竹林就回不来了。贫僧只是想在他们要误入歧途前拉他们一把。”
于是,无名无姓的少年终于明白,这个大和尚何以挑选了这样一个不清净的竹林作为自己晚年归隐的场所,并非因为他傻,
而是想在乱世中以一己之力、力所能及地拯救一些不敬畏生命的家伙。
少年剑客感到十分有趣,微笑地敬茶。
僧人喝了。
最终,少年剑客道:“阁下不必知晓我叫什么,我只需将姓氏说出来,阁下便晓得了。”
他姓佐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