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疼

2018-06-14  本文已影响0人  云在青山

那天夜里,我突然牙疼。我已经有段时间没牙疼了,这次更是来得毫无征兆,生生将我疼醒。我将左半边脸完全陷入枕头里,一动不动的待了大概半个小时,疼痛感丝毫没有减退。摸黑爬起来找止疼药,屋里寂静,抽屉里各种塑料口袋被捏得发出嗤嗤的响声。不得已,我将开关按亮,强烈的光刺得眼睛疼,倒腾一阵,依旧一无所获。我颓然的关灯,打算爬上床接着躺着,忽然想起有人说盐能缓解牙疼,又去厨房找了一点盐含在口里。

不知隔了多久,再次被雷声吵醒,轰隆一声,整栋楼似乎都跟着抖了一下。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了,夏季的雷阵雨,跟瓢泼似的,外面树枝乱颤,发出哗哗的声音,玻璃也被打得噼里啪啦的。牙痛依旧没有丝毫减轻。我将阳台上的鞋子收进来,它已经完全湿透了。一道闪电划过,黑黢黢的屋子忽然变白,又骤然变暗。我已经毫无睡意,只能坐在凳子上静等天明。

左半边脸热烘烘的,开始我还能感觉到是哪颗牙齿在疼,到后来,似乎整半边脸都疼起来了。我用手轻轻的按着脸和牙龈,但能感觉到,这疼不是从肉里发出来的,而是真的牙齿在疼。可是,牙齿这么坚硬,它会疼吗?越这么想的时候,牙齿更疼了,疼到后来,我有些毛躁,可对着镜子,却看不出任何端倪。我近乎生出一种急迫感来,想要冲出房去买药,或者拔牙。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依旧坐着纹丝不动。我轻轻的在心里对自己说,雨太大了,天太晚了,明天再去吧。

这么想的时候,一种挫败感在心里徒然生起。雨依旧落得哗哗的。闪电划过的时候,外面漆黑的世界,忽然出现短暂的光明,对面的楼隐藏在暗处,静悄悄的,似乎在密谋着什么。

我忍不住拿出手机给向老师发了短信:“向老师,我的牙齿又开始疼了。虽然看起来莫名其妙,但还是有迹可循,可能跟我昨天喝水时加了白糖有关。一杯水加了六勺糖,我算是自作自受,总喜欢吃甜的东西。虽然知道吃太甜不好,容易发胖和牙疼,但每次吃的时候都有一种幸福和温暖的感觉。向老师能理解这种感受吗?向老师,我最近在感叹,人类的苦楚在自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件事,就比如一些有意义的想法,即使感天动地,也可能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溃不成军。其实这样认为的时候,我心里会很凄凉,因为毫无温情。我认为,这是为什么我们会痛苦的原因,因为我们是人,我们会畏惧,我们畏惧一切。尤其是黑夜,这黑夜使我有失足跌落的感觉。我常常在黑夜里惊醒,因为跌落的瞬间,脚下是一片虚无。我总觉得我好孤独,我害怕孤独,我想要寻求些温暖,可是我又害怕,害怕一切……”

短信编好后,我再读了一遍,又赶紧删除,都是些胡话。重新编了一条发过去,“向老师,我牙齿又疼了,你早劝过我少吃糖,我该听你的话的。”

向老师的短信很快回了过来,“这么晚,是牙痛睡不着吗?有没有药?”

我挺意外的,“吃了药,只是忽然不想睡了。向老师这么晚还没睡?”

她回复,“下雨了,我刚好起来收衣服。”

向老师是我在培训机构认识的老师。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们被安排去一个偏远的小乡镇给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上课做培训。那家培训机构本来是一家作业托管机构,可能是因为老板有门路,他们后来也接一些乡镇老年人培训活动,钱由当地政府出。

送我们去的司机是当地人,一路拉着我们侃大山,说他们当地的风土人情。地区偏远,面包车从主城出发,下了高速,又开始走山路,蜿蜒曲折,走了整整一天。我和向老师被颠簸得晕头转向的,都在后面躺着说不出话。下了车,我蹲在路边哇哇吐。向老师自己也晕车,但还是去旁边小卖部买了两瓶水,递给我一瓶。晚上,我躺在小宾馆的床上,昏昏沉沉的,也是向老师去楼下买了饭给我带上来。我对向老师充满感激。

确实是一个小乡镇,横竖加起来不过三条街道。我和向老师晚上就住在培训机构安排的小房子里,白天就去楼下临时整理出来的办公室上课。所谓的培训,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早上先花半个小时点名,之后带着大家玩一个小时的游戏,再随便教他们一些东西,比如酒店礼仪,包括站姿坐姿走姿,餐具的摆放,口布花的折叠,还比如插花剪纸修剪枝叶等。反正都有图片示范,也不用备课做课件。等示范完了,就让他们每个人轮流示范一遍,再点个名,做总结,一天就过去了。向老师比我麻烦些,她还要教他们使用电脑和发微信。上了年纪,加上有些老人不识字,教起来确实有很大难度。差不多隔了半个月,班上仍有大多数人完全不知道怎样发微信。饶是向老师性格温润,也常常被烦得悄悄爆粗口。

每天五点钟下班,我和向老师就慢悠悠的去逛街买菜。反正只有三条街,我们很快就逛完了。回来之后,都是我洗菜洗碗,向老师做饭炒菜。我其实也会炒菜,但是看到向老师做这些的时候,我心里会格外的平静。她总会在放好调料之后叫我,用筷子夹起一粒让我尝味道,一边看着我吃,一边皱眉问我,“怎么样,可以了吗?”等我一点头,她眉头就会立刻舒展开,笑着说,“端上桌吧。”

平常除了逛街买菜做饭,偶尔还一起看电影。但其实我们兴趣爱好不同,向老师偏爱文艺片,对岩井俊二尤其痴迷。但我更喜欢悬疑犯罪片。我们一起看过《凤尾蝶》,《东京物语》,《山河故人》。每次看完,我们几乎不会讨论,向老师只会发出低低的感叹,“啊,真好”,或者“啊,真是让人失望”这样的短句。

有天,向老师回来得比较晚,脸色难得的有些不好看。因为一个月了,有位老人始终学不会发微信,向老师就单独将她留下来辅导了。走的时候,老人骂骂咧咧的。我劝向老师,“你也别太认真了,反正我们都知道,这只是走个过场,何必得罪他们呢。”向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没了耐心,她平时上课一直在和旁边的人讲话,学了一个月还没学会……”

又过了一个月。我记得是下午,我和向老师在天台晒太阳。那会儿太阳快落山了,只留下半边余晖。向老师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示意我,“介意吗?”我摇头,但心里挺诧异的,认识她这么久,还没见过她抽烟。她点燃之后,奋力的吸了一口,张开嘴巴,烟圈从嘴里冒出来。她说,“我要回去了。”我一愣,“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吧。”

“为什么?”

“觉得没意思。”

我心想,果然,她的温顺都是装的。

看我没接话,她又问,“你觉得这种日子有意思吗?”

我反问,“那你觉得怎样才算有意思?”

她再次吐出一口烟,看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眼神悠远,淡淡的说,“不知道。”

“你在寻找什么?”她问我。

我被问得愣住,沉默一阵,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

向老师走后,机构又招了新的人来,是位刚毕业的小姑娘。虽然她活泼可爱,但我的情绪并没有受其影响而高涨,每天浑浑噩噩的。某天上课的时候,教他们怎样种花施肥,一位老人站在边上不动,我刻意强调说,请大家注意听,浇多少水会烂根施多少肥会烧苗,这很重要。老人说,你说这么多,你栽过花吗?栽花有这么娇贵吗?将花种子随便扔到土里,淋点雨,自然就长出来了,哪有你说的复杂。以前这样的情况也碰到过多次,我都能维持着笑意安抚老人,跟他们讲讲笑话,说说软话将这事揭过。但这次不知为什么,忽然就觉得不想敷衍也不想伺候了。忽然想起向老师说的,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没了耐心。下课之后,我情绪格外低落,不断在问,有意思吗?

没过多久,我也辞职了。回来之后,我给向老师打了电话,我说我也不干了。她那头哈哈笑了。我问她最近在哪?她说,回家相亲,我可能要结婚了。

闻言,我再次愣住。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失望。向老师叮嘱我,少吃点糖,吃多了牙疼。那段时间,我爱吃各种糖,常常牙疼。我嗯了一声,挂掉电话。

我又回到城市的出租屋,过上了混吃等死的日子。差不多熬了半年,刘佳伟忽然联系我,我又搬去和刘佳伟同住,继续过着混吃等死的生活。

我和刘佳伟严格来说,是男女关系。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不是爱情。刘佳伟是我小学同学,联系我的时候,他刚失恋,走不出来。他联系我说,希望能找个人说说话,要不然会自杀的。我就去和他见面了,他胡子拉碴恹恹欲睡的样子,拖着一双拖鞋,大冬天的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

我问他,“你真的想要自杀吗?为了一个甩了你的女生?爱情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啊?”

他说,“也不是想死,但是也不想活着,觉得没意思。而且,太费劲了,还要觅食,睡觉,御寒保暖。”

“我来给你做饭吧?”我想了一阵,忽然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说完之后也没觉得这句话有些突兀。一是,我没有生活来源了,而且,冬天了,一个人睡觉真冷啊。

就这样,我和刘佳伟开始了同居生活。

刘佳伟每天要么睡觉要么玩游戏,我负责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偶尔写写小说看看闲书,钱都由他出。

这种日子让我想起和向老师同住的那段日子,但和向老师不同,我和刘佳伟几乎毫无交流。除了吵架打架就是冷战。

刘佳伟对我很冷漠,我也很看不惯他。他通宵打游戏,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的。我经常被吵醒,大声叫他小点声,但他充耳不闻。我起来将电闸关了,又回去接着睡。很快就听见他将凳子拉得嗤啦一声,朝我扑过来,将我从床上拖下来,又使劲一推,我被推得一个趔趄。我爬起来拿凳子去砍他,他就拎起旁边的东西朝我砸过来,有时候是键盘,有时候是杯子,有时候是书。我们都不说话,只是闷声打架,连哭泣都不会发出来,只会发出压制的喘息和呜咽,像是在演夸张的哑剧。打累了,我就上床睡觉,他又继续坐下打游戏上网。

有时候,我觉得这不是打架,反而是在发泄。隔三差五,我总会去找茬招惹他,他也从来没让我失望,每次都和我打起来。我算是难缠的一类,虽然我自己会受伤流血,但每次要么是打累了,要么是他流血受伤了,我才会停止。看到他流血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暴戾和压抑,一种虐恋的快感会徒然从我心里升起。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一年。有天,我写了一篇小说,兴匆匆的拿给刘佳伟看。意外的,刘佳伟竟然没有和往常一样,将我的小说撕碎或者将我一推,反而接过去认真的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刘佳伟说,“我觉得,你不能总在你想象的故事里找灵感,那些故事不属于你,所以你的窥探和评判没有任何意义。”

我一把夺回我的草稿纸,撕得粉碎,心火来得很突然,以燎原之势散开,“你懂什么!”

我果然又激怒了他,他抓住我使劲摇晃,“我早就受够你了,说说吧,你到底要怎样?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爱你了吗?不会,我只会更恶心,你清醒点吧,贱女人!”

爱?这个字让我心里轰隆一声。

我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你才清醒一点,我只是将你当做饭票而已,傻逼!”

说完,我忽然觉得我该离开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我甚至从心底里开始憎恨他。不想再看他的表情,我转身收拾行李。出门时,他倒在床上,没看我一眼。我将门摔得一声巨响。

我拉着行李箱在街上走,不知何时,竟然泪流满面。

我在哭什么?

为刘佳伟?还是为了那个爱字?

我本来打算发晚安,最后还是情不自禁的点了拨号键。响了一声就接了。我说,“向老师,打扰到你了吗?”

她说,“没事。他们都睡了,我在客厅里。”他们肯定是指她老公和孩子了。我哦了一声。我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刚好有点不想睡了,想找个人说会儿话。”

向老师温柔的说,“看样子你有心事。”

我说,“才没有呢。就是想关心关心向老师在干嘛?最近好不好?”

“我挺好的。”向老师说,“那你呢?还好吗?”

“我挺好的。”然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莫名其妙的补充了一句,“向老师,我也谈恋爱了。”

她轻轻的笑了,确实是声音都含有笑意,她说,“替你高兴呢。快讲讲详情。”

我说,“也没什么,就是一些吵吵闹闹的小事,可能每对情侣都会这样吧。”

向老师说,“不管怎样,都希望你幸福。”

我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隔了一会,向老师发了短信过来,“对了,你的牙齿,还是去医院看看,平时还是少吃糖。”

前段时间牙疼,去过一次医院。回来的时候,刚好碰到刘佳伟,身边跟着位女士。几年没见,他变了很多,以前的颓然气息消失殆尽,眼睛清明干净。他看到我挺诧异的,笑着和我打招呼,又指着他身边的女士说是他妻子。她笑着说你好,我也笑着说你好。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刘佳伟说,那你先忙,回头联系。我说,好。他拉着他妻子的手,在她身边说了句什么,他妻子发出低低的轻笑。

握着手机,想起向老师说的“希望你幸福”,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忽然好想吃糖。

我去烧了一壶开水,倒了一杯,将小半包白糖放进水里,用勺子搅拌,直至完全溶解。一杯水灌下去,甜味在口里蔓延,胃也渐渐暖和起来。我知道,牙疼是好不了了。雨渐渐小了,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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