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无名的男人和他的影子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色彩】
老城区蓝领单身公寓,顶楼的小阁楼,李无名和他的影子同住。之前他是独自一人,影子从来不说话,跟别人的影子没有两样。直到周六早上,确切时间是周六早上八点三十五分,这天无名休全天,他把闹钟关了,起得晚,当他从床上坐起来,打开手机,准备玩一会,这时听到了一个声音,如在耳际。
“哎——”
无名手一抖,猛地将手机撂开。窗子开着,晨光倾泻而入,空气中是迷蒙的浅金色,阁楼内部一览无余。没有其他人。但是侧边墙上,晨光留下的阴影里,一团灰在慢慢渗透,由浅至深,像水墨滴落在宣纸,一个没有五官、没有表情的平面人,从水墨里冒出来,无名看不到它的眼睛,但能感受到它的注视。“终于能开口了。”平面人说,语气雀跃,它活动着脖颈和手脚,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你是谁?”无名紧张地问。“我是你的影子呀。”平面人微笑着回答——如果那能称之为微笑的话——那种没有嘴巴的微笑看起来真是邪恶,又有点天真。
很快,平面人就从墙上跳下来了,跳到了无名床上,踮着脚,在被单上跳来跳去,平面的身体毫无重量感,神情则熟稔得近乎亲密,仿佛一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看到我,是不是觉得很熟悉?”影子凑到无名眼前,那张没有五官的灰脸无限放大。无名往后缩了缩脖子,点了点头。于是影子满意地跳下床,跳过茶几,跳到那张简易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喜欢我们的小阁楼,影子说,它用了“我们”这个字眼。在城市打拼的十多年,无名换了很多个工作,都没混出个什么样,倒是因此搬了很多次家,在潮湿多虫的地下室待过,也住过拆迁区的临时窝棚,睡过高低铺,租过合租房,唯有这个小阁楼,安静、独立,租金也不高,是最舒适的一处。无名也很中意这个阁楼。
这个周末无名没有出门,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桌子边,写字。桌上有些凌乱,放着一个摊开的笔记本、一盒开封了但没有吃完的泡面、一支笔、一堆用过的草稿纸,还有两本书,一本《月亮和六便士》,一本《异乡人》。无名性格含蓄内敛,沉默寡言,用一个网络上的词来形容的话,还有点丧。他唯一的爱好是看书,以及写东西,有记日记的习惯。在笔记本上最新的那一页,记着这天的日期,下面写着:一只会说话的影子出现了。第二句话是:它是突然冒出来的。后面的内容就没有了,因为他想到了两个问题,他的问题是:为什么会出现一只会说话的影子呢?多了一只会说话的影子,生活会有什么变化呢?但这两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于是就写不下去了。
好吧,先不考虑这些问题,我们来看看,影子这两天在干什么。影子不爱写字,影子在涂鸦,这是它的爱好。拿着颜料桶和刷子——那似乎是它与生俱来的玩具——在地板上、墙上、屋顶,以及散落的稿纸上,刷出一个个图画。颜色仅一种,就是灰,只有灰,以灰色囊括世间其他所有颜色。不仅如此,影子的画还藐视了物体形态,藐视了透视关系,热衷于用浓重的色彩(当然只有灰色)和奔放的笔法来表达情感,像那个什么风格来着?无名想起来,最近那个叫亨利·马蒂斯的法国人在中国很红,UCCA在为其举办三个月的作品展,对,那是野兽派,是追求极致情感表达的表现主义,无名想,影子就是个天生的表现主义者。
周末两天很快结束,无名要上班了,影子跟他二位一体,自然也是要一起的。这是开口说话以来,影子第一次出门,它一路上都没有闭过嘴。“有人看到我吗?我可是这个世界唯一会说话的影子,会不会引起轰动?”影子问。“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车,到处都是房子,到处都有道路,我喜欢这个世界。”影子说。又或者这样问:“他们都在忙什么?一个个都急匆匆的。”——这个家伙,就是话太多,自那日开口,就显出了话痨的本性,哔哔啵啵,叭叭哒哒,跟沉默寡言的无名截然不同,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起伏不定、随心所欲,也不知道在过去的那些时光里,它是如何保持沉默的。
从青年公寓下来,走五百米,就有一个公交车站,坐18路公车,再转106路,终点站下,就可以到无名工作的地方。此时是清晨七点,太阳挂得极低,金色阳光斜射,把影子拉得很长,兴奋的影子举着刷子,穿行于各种建筑物的墙面、窗户、屋顶,以及天空,以及树林,在各色背景上,具化出巨大的长条状或块状的灰,或者没有形状的灰,铺天盖地,变幻莫测。当兴奋到极致,就开始大声喧哗,不可一世,像要迫不及待地告诉全世界,哈哈,我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你们都来听听。无名只能不断提醒,示意它小声点,公众场合,注意影响,做一只有教养的影子。影子从善如流,很快放低声音,开始说起悄悄话。但这个变化显然与影子的本性相悖,就像风吹过水面,吹过了也就过去了,没过多久,就故态复萌,重新抖擞起来。
这时有位老太太走过,是街边经常能遇见的那种老太太。一手提着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满蔬菜和肉食,另一手牵着一只肥大的、充满喜感的柯基。柯基身子滚圆,肚皮擦着地面,一走三喘,走走停停。为了等狗,老人也是走走停停。随着老人和狗趋近,影子的眼睛睁大——如果它有眼睛的话——“早上好,老太太”,扁平状的灰色脑袋低下来,凑过去,热情洋溢地打招呼。柯基汪汪叫了两声,也给予热情回应。狗的反应总比人迅速,也比人单纯。人不一样,人是迟疑的、多虑的、怀疑世界的。老人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俩一眼,眼神迷惑,充满不确定的猜想,那些猜想如车轱辘一般:这谁啊?我认识吗?莫名其妙跟我打招呼干嘛?有什么不良目的?诈骗犯?抢劫犯?变态狂?于是老人拽紧了塑料袋,也拽紧了狗绳,面无表情,飞速地走了,两只脚好像踩了风火轮,肥柯基被拖拽到嗷嗷直叫。影子很诧异,为什么我跟她打招呼,她却好像很怕我?
“这里的人就是这样的,她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也不知道她是谁,不熟的人,就不要随便去打招呼,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慢慢你就懂了。”无名说。“我们这样的人?”影子问。“我们这样的底层打工人,是城市中的浮萍,没有根基,不容易被信任,更何况本来就不熟。”无名说。“不熟就不能打招呼啊,这是什么逻辑?”影子又问。“这是城市的逻辑。讲究身份。注意各自的身份。无事不登三宝殿,无事不要献殷勤。”无名说。“殷勤了会怎么样?”影子再问。“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无名说。原来是这样,影子恍然大悟。“这就是这里的生存法则,彼此孤立,互不打扰。你看,这整条街上的人我都不认识。”无名说。
手机铃声响起,父亲又来电话了,公车上,无名无可奈何按下了接听键。父亲的声音啰里啰嗦,夹杂在前座一个女人的抱怨声,以及后座两个小孩的争吵声里传来。这次传递的消息是:老家的高铁站建成了,就在小镇西边,直通天南地北,方便得很。“好多大公司都要来这里建厂哩”,父亲用很大的声音说,自己听力差,却总怕别人听不清楚。无名想告诉父亲,莫那么大声,听得见,但话未出口,就变成了“哦,那真不错”。真不错,无名又重复了一遍。身上落下一大片灰色,影子凑了过来,平面的脑袋贴在手机另一侧,做旁听生,它手里捏着一只小甲虫在玩,不知道从哪里捉的,听得比无名更认真。
“那个叫阮什么的,是你小学同学吧,镇上搞开发,他也开了个公司。赚了不少钱,买了奔驰车,之前的老婆离了,前两天二婚,请全镇人吃酒,我也去了,说是马上要盖别墅,装电梯,住不了还可以卖出去,现在卖房子可赚钱了,最高盖六层,大家都在这么做。”父亲说。无名低头回想,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位叫阮什么的同学,确实是小学同学,不只小学,初中也是同学,大块头,右边脸一道疤,小时候打架留的,但高中那家伙就没上了,比无名提前混社会。父亲又告诉他,“你哥准备开个店,卖瓷砖,现在建材生意好做。要是回来,可以先给你哥帮忙。等赚到钱了,咱家也可以盖新房。”父亲说。“啊,哥哥也要开店啦,那真不错。”无名继续应付着,心不在焉。哥哥是双胞胎的哥哥,读完中专就在家乡找活干了。小时候,无名是认真读书且乖顺听话的孩子,而哥哥恰好相反。
父亲喜欢播报老家的经济新闻,谁谁谁又开始搞事业了,谁谁谁又赚钱了,谁谁谁又盖房子了,谁谁谁又结婚了,谁谁谁又离婚了,谁谁谁混得可真不错。父亲的话里有潜台词,意思是,无论谁谁谁,都比他无名要混得好。当然父亲或许并没有这个意思,老人家一辈子都在小镇上,听到看到的也就这些。但无名就是听出了这个意思,他反感,不想听。你什么时候回来?父亲最后问。每一通电话的最后,父亲都会以一句问话结尾。有时候是“什么时候回来”,有时候是“什么时候带个对象回来”,有时候是“什么时候在城里买房”,诸如此类,父亲曾感叹,现在家里一切都好,唯一操心的就是无名这个小儿子,原本读书认真,是被家里寄予厚望的,现在却成了老大难的问题。而无名则觉得父亲很烦。准备含糊两声,应付过去,这时,影子晃动了一下,代替无名做了回答——爸爸,很快就会回去的!很快!影子的声音和无名一个样,于是父亲满意地挂了电话。
无名有点生气,但无法发火。也不是不想听父亲啰唆,也不是不想回家,只是内心有抗拒。漂泊在外十几年,家的记忆越来越遥远,如蝴蝶扇翅,行差一步,便沧海桑田,回不了头了。老家的那个小镇,别的还好,就是太小,出门就能见到熟人。若是遇到老人,一般都会这样招呼他,——啊,大学生回来啦!无名闻之莫名紧张。“大学生”这个称呼,多年以前充满荣耀,现在不值钱,主要是不稀缺,更何况无名读的,不过是个未入流的专科院校,文凭没有含金量,加之天分也不高,资质也平庸,又非能说会道之辈,混了那么多年,生活依然处于飘零状态。但老人们的思路都还停留在旧时光里,不了解时代,张嘴就来,以一个称呼评判他人的优劣,无名内心充斥了一种身为伪劣产品的心虚。若是遇上年轻人,那就更紧张,就怕别人跟他聊近况,一聊便会有比较,一比较便会见高下。无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权利去比较他人的高下。
更莫说,如今的小镇已不是当年的小镇。老街道早已拆除,新建的马路又宽又直,两侧霓虹闪烁,主路分了支路,支路边又有小巷,呈现着崭新的面貌,充斥着陌生感。最近一次回乡时,是在夜晚,坐在出租车上,司机不断询问下车位置,无名看着车窗外面,无法回答,只能努力去追溯当年的记忆,记忆如星光般涌现,却并不在此时的天空,如果不是父亲的电话及时打到,他估计还在小镇中央团团转。
至于结婚什么的,更是头大,谈也是谈过几个的,最后都无疾而终,不是嫌弃无名钱少,就是嫌弃住的不是地方。所以无名一直单着,与异性之间也有短暂接触,不过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无名一直觉得,有没有女人,生活也便这么过,低质量的婚姻,不如高质量的单身。虽然无名并不认为,他现在的生活质量很高,相反,物质水平是极低的,但作为个人而言,至少自由,没牵绊,很少被人打扰。这话他不可能跟父亲说,也没有跟别的人说过,就算说了,不可能理解,只会被当成一个奇怪的人,脑袋有问题吧,他们会这么想。再至于房子问题,房子总是要买的,但不是现在。城区房价那么高,无名连首付都还没凑够呢,就想着过两年凑够了,在城市边缘或者老城区,买一套小一点的,一室一厅,二手房也行。
“很久没有回去了啊,应该回去的。”影子说,影子在积极地了解世界,充满好奇心,想法也似乎和无名有些不同,“很久了吗?感觉才刚刚回去过呢,哈哈。”无名给自己找借口,影子的话并没能把无名撼动,只是让他觉得更加别扭,想抽烟,摸了上身的兜,没有,又开始摸下身的兜。公车里空气有点膨胀,额头上,一只蛾子飞来飞去。终于摸到了烟盒了。点了一支放在嘴上,吸了口,这时前座那个女人忽然转过头来,陌生的脸,锐利的目光,目光里充满嫌弃和谴责,无名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这是在公共场合,于是又把烟灭了。烦躁。真他妈的烦躁。
小甲虫还在影子掌心爬来爬去,没有方向感,影子突然扔掉甲虫,拿出了它的刷子,又开始到处涂鸦。“我是懂你的”,影子说。
公车里灰色在蔓延,蔓延到了座椅,蔓延到了车窗,蔓延到了车顶,蔓延到了坐车的人身上。只剩下无名一个人,坐在灰色的包围里,好像婴孩坐在摇篮,或者胎儿回归了母体,漂浮,摇动。“当问题出现我们解决不了,我们可能会选择回避。”影子微笑着说。我是在回避吗?无名不知道怎么接话。
跟人一样,影子也喜欢玩手机。无名对此很有意见。当它又一次摸向无名的手机,无名生气了。“莫随便动别人手机,侵犯隐私。”无名说。“什么叫隐私?”影子问。“隐私就是别人的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无名说。“你不是别人,你在我面前没有秘密。”影子说。“难道我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无名问。“对啊,所有的,都知道。”影子说。无名大惊失色。“包括……你的过去,包括……和女人之间的事,那个理发店老板,以及你的、哦、哦……”影子说。还没说完,被无名一下子捂住了嘴。影子用的是一本正经的语气,但这是个公共场合,有些事不宜大声喧之于口。他们说到的那个“理发店老板”,是指深圳街那家理发店里的那个女人。这事无有他人知晓。
那家店只有女人一个,既是老板,也是员工,洗剪吹一条龙服务。那个女人,唔,从外形来看,是个高质量的女人,皮肤雪白,身材苗条,胸臀丰满,符合大多数男人的喜好。但她和无名一样,也是个飘零的人,应该说,比无名更不如。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混迹在发廊、按摩店、洗脚城等场所,后来攒了点钱,就开了这家小理发店,自己当老板。无名第一次在那里剪头发时,发现是老乡,交谈甚欢。后来就常来常往了。再后来,就上床了。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但他们并没有成为男女朋友的意向,无名没有,女人也没有。那女人是有男朋友的,据说是一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有家室,一个月来店一次,每个月会给女人钱。再干两年,攒够了,就回老家,女人曾这样说。显然这个决定充满疑虑,因为女人的语气并不确定,回去又能怎么样呢?她又曾这样说。女人在老家还有一个弟弟,在读书,学费靠女人支撑。说起弟弟的时候,女人不由自主微笑,表情柔和又复杂,好像嘴里含了颗糖,糖来之不易,糖芯却有点苦,无名不知道这种描述是否准确。
第一次上床属于突如其来的激情,那天两人一起吃饭,喝了酒,又聊至深夜,夜深人静的时候,马路边的猫一直在叫,酒意翻涌,人心松弛,欲念就发芽了,噌噌往上冒。无意识地,无名的手蹭到了女人的胸,然后又蹭了第二次。这无疑有点猥琐,放浪形骸了。但那时女人的眼神也是热气腾腾的,猥琐不猥琐,不是问题。事毕,女人抚着无名的胯下赞叹,“啊,可真大!”女人说。
无名介意的是,这样隐私的事情,影子居然知道,那时候无名还不知道有影子存在,而影子也未曾开口说过话。虽然那时还不能说话,但已经有了类似于人的意识,偶尔出来看看风景是可以的,影子解释说。无名试图告诉影子,偷窥是不道德的,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特殊的存在,无名认为,影子有必要了解一下现行社会的运行规则。影子则又解释说,那时也就出来过一次,没想到会撞上,感觉很有趣,哈哈,就多看了一眼,你的…哦、哦、确实很大,影子说。影子脱口而出,声音响亮,无名再次捂住它嘴,窘迫,左右看,幸好公车里的人都在各忙各的,无人关注这边。
这个机会主义的混球!无名骂。骂完又觉得,也不能怪影子,事是自己做的,做得欢欢喜喜,虽被影子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大碍,男人就应该坦坦荡荡。无名也确实喜欢那个女人,喜欢她柔软的身体和娴熟的技巧,他们相互取悦。但若说到结婚,无名觉得不合适,他应该找一个正经的女人,这个女人么,他觉得不够正经。
“其实你是喜欢她的。”影子说,影子不懂什么叫正经。“她也是要回老家的,可以一起回乡创业。”影子又提出建议,它的思路总是跟无名在两条线上。但连“回乡创业”这种词语都能说得出,这个混球应该没少偷玩他的手机。这是个天真的建议,无名想,影子不擅长考虑复杂问题。“你若觉得,这个女人不合适,还可以考虑一下别的女人。七楼的那个小姑娘,活泼可爱,也很不错;你手机相册里的那个客服,长头发,胸很大的那位,也可以接触接触;哦,还有你那个女同学,通过几次电话的。都可以考虑一下嘛。”一路上,影子不屈不挠,絮絮叨叨。“人生有多种可能,也可以换一种活法。”影子说。无名烦不胜烦,只能请它闭嘴。
从106路终点站下车,接近新城边缘,马路边,香樟树高大粗壮,浓密的深绿,晨光变得细碎,影子也细碎。沿香樟路再走五百米,过一个咖啡馆,一个24小时便利店,然后是一个废弃的艺术中心,然后是游泳馆,最后又是一条林荫道,树与树的空隙之间,窥见一个湖,湖岸边草泽狭长。再走五百米,就到了无名工作的地方。
无名到得早,八点十分,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新来的前台,戴眼镜、长头发的妹子,影子说胸很大的那位,在打扫卫生。窗子都打开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剂的味道,前味是橙子味,再一闻,带点栀子香。无名吸吸鼻子,打了卡,走进绿化部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喝了杯水。影子亦步亦趋,也吸吸鼻子,也在打卡机上摸了摸,也在桌边坐下来,装模作样地坐了会儿,喝了杯水。手表上的数字跳到八点半,无名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其他同事陆续上班,他拿起工具袋,与影子一起,走出办公室,去了苗圃。
无名工作的这个地方,地段偏,但环境好,关键有个湖。湖边建了很多别墅,有钱人扎堆住在这里。无名当年学过园艺,两年前这里的一个项目招聘,无名进了绿化部,管理苗圃。虽然不是特别有天分的人,但专业对口,工作又勤恳认真,有上进心,现在是小组长。之前无名也换过很多个工作,卖过电脑,送过快递,做过保安、仓管、超市卸货员、酒类销售、保险推销、房产中介等,有的行业竞争过于激烈、有的工作强度太大、有的又缺乏成就感,还有的则对沟通能力有较高要求,沉默寡言的无名并不适合,且那些工作都与专业不对口,所以,眼下这份工无名最为满意,希望能长久做下去。
“我是个平庸的人。”无名跟影子说,总结自己的人生:“生活的亮色早在年少时就被消耗光了,现在三十多岁,一事无成。同我一起长大的人,孩子都有了两个,老婆都换了两任,而我,连个正经女朋友都没有,同女人睡觉都是偷偷摸摸的,睡的还是别人的女人。换了好多个工作,收入都不高,从不敢参加同学会。居无定所。银行存款超不过五位数,购物能省则省,更别说买车买房。体检说血糖偏高,高度近视,还有点散光,睡觉打鼾、磨牙,香港脚。社恐,看见人多贴墙走。情商低,不擅长捧场,也学不会寒暄。唱歌也五音不全。厨艺一般般。反应慢。唯一的爱好是写作,也只是自娱自乐,拿不出手。跟老家的生活已经格格不入了,在城里熬着,前途也是遥遥无期。真是没得什么出路的人生。迷茫。”无名说。“尤其刚毕业的那几年,跟园艺有关的工作机会实在太少,生活艰难得很,只要能糊口,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什么苦都吃过,也就是这两年,稍微有些转机,虽然这个转机并不是太大的转机,已经很让人珍惜……”
这时手机铃声再度响起。是理发店老板打来的。大概有两个多月之久,无名没跟这个女人联系。
“喂?”无名按了接通键。“我怀孕了。”女人说。“什么?”无名懵了一下,以为听错了,或者这并非是个打给自己的电话。“我怀孕了。”于是女人又重复了一遍,“是你的孩子。”女人又说。无名拿着手机半天没动,脑袋里暂时断片,思考的能力丧失,呼吸不畅。看到无名陷入呆滞,影子贴过来,贴在手机边上。无名看了它一眼,“她怀孕了,说是我的”,他小声地对它说。影子歪着头,没有什么反应,显然是懵懂的,于女人怀孕或者生孩子方面,影子还不具备这样的社会体验。
“是我太不小心,我需要有人陪我去医院,拿掉它。这几天有时间吗?”女人接着问。女人的性子一向干脆利落,杀伐果断,并未哭哭啼啼,也未恳求无名如何如何,只询问他是否有时间。这一点应该感谢这女人,无名似乎松了口气,但松了口气之后,又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从心底到心口,堵在那里,呼之欲出,欲出不出。无名想说点什么,把堵着的那团东西吐出来,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及该怎么说。无疑他自己也认为,不管女人怀孕是不是因为自己,比起女人的这个安排,好像没有更好的安排,陪她去一趟医院也无妨。周、周末吧,无名答道。那好,就周末,女人挂了电话。
无名站在太阳底下,好半天没说话。空气膨胀,阳光粗砺,击打在额头上如同金色暴雨,一群蛾子在雨丛里盘旋来去。“你好像还有什么别的想法,为什么不说出来?”影子问,影子是敏感的。“我能有什么想法!”似乎体内某个脆弱的地方被影子戳到,无名突然暴怒。但短暂的怒过之后,无名又哑了,瘪了,说不出话来了,蹲在地上,点起一支烟,猛吸了口。烦躁,真他妈烦躁。
如果现场有支笔,有张纸,无名大概能写点什么,可能是一大段文字,把吐不出来的东西统统倾泻在纸上,然后,再好好记录一下这几天的生活,先是影子开口说话,然后是有了孩子,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不,不行,无名的脑袋现在处于真空状态,情绪是文字的密码,情绪不打开,文字不显现,所以就算有纸有笔,他也什么都写不出来。现在能动起来的,只有影子。
“我是懂你的。”影子说,影子再次开始了涂鸦。呀,呀,它叫唤着,提起了颜料桶,拿着大刷子,到处刷起来,跑来跑去,手脚不停。先在空旷的地方刷,把道路刷成了灰色,把树木刷成了灰色,把湖岸刷成了灰色,把阳光刷成了灰色,把天空也刷成了灰色,灰色在无垠中流动;它又开始绕着无名刷,从鞋尖开始,刷上袜子,刷上长裤,刷上上衣,刷上脖子,刷上脸,刷到头顶,于是无名消失了,消失在纯粹的灰里,时间停滞,只有影子在深深浅浅的灰色间跳跃,平面的身体毫无重量感。“当问题出现我们解决不了,我们也可能选择消失。”影子说。
正当无名凝滞于这方灰色世界,灰色世界之外,传来某人的呼喊:“李无名!李无名!过来看看,你这修剪的,什么玩意?”随着这声呼喊,铺天盖地的灰又如潮水般退去,此间世界再次显现,蓝的天,蓝的湖,绿的草泽,以及绿的苗圃。无名左右张望,看到了新来的那位部门经理,正站在苗圃入口,一株高大的紫薇树下。
这位部门经理是个胖子,矮个,黑皮,圆寸,腮上一颗大痣,大痣上撅着两根毛,有点丑。据说是老板的远房亲戚,风评不好,按照北方人的说法,就是有点混不吝。他不懂园艺,但喜欢指手画脚,脾气也大,听说前女友嫌他丑,跟别的男人跑了,因此就变得喜怒无常。当然,也有人认为,新官上任三把火,就算是没有被女朋友甩掉这一回事,这位也是会挑人练刀,试一下他的杀威棒的。每当这位来“指导工作”,无名采取的策略就是,惹不起躲得起,当自己是一株苗木,少说话,不反对。
但好像这策略不怎么管用,无名已经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了,这人仍喜欢来找他的茬。仔细想想,也正常,柿子要拣软的捏,部门里五个人,有三个是本城的,且这三个中有两个都是熟人推荐,剩下的那个虽非本地人,但据说与财务上的那位有密切关系,那位可是管着每个月工资发放的,唯有无名,茕茕孑立,是没有根基也没有背景的人。无名站起来,将脑袋里那团乱麻压了压,定了定神,快步走了过去。“这一根枝条,怎么没修剪一下,还有那根,你糊弄了事吧?”胖子叉着腰,指指点点,煞有介事。影子在胖子背后,举着胳膊,做出要扇人的姿势。
无名管理的是观赏类苗圃,那株紫薇盆景就是,高度两米多,冠幅也有两米,主干直径达到六十公分,开花期繁花无数,灿若云霞,价值不菲,最近被一位财大气粗的老板预定。那位老板从收破烂起步,现在名下拥有一家叫“宇宙环保”的物资回收公司,以及一家叫“寰球开发”的房地产公司,资产十分丰厚。这株盆景就准备用于其开发的某个别墅项目。但在正式搬离苗圃之前,养护责任人是无名。对待这样的昂贵品种,无名总会打上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领导,这棵树的造型是固定好的,客户已经来看过了,日常以轻剪为主,我去掉的都是病虫枝和老弱枝,其他的最好不动。”无名说。而影子在做鬼脸。“谁不知道是以轻剪为主?你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是提醒你,工作要细致,万事都要做周全。”胖子说。影子继续做鬼脸。“是,是。领导说得对。”无名谦恭地答道。头顶上那群蛾子仍在飞。无名脸上不动声色,心里乱得很,边说话边走神,一半倾听,一半游离。脑袋里有各种杂念,似乎无数微小火种,在生长,要燃起来,还未燃。父亲、同学、别墅、哥哥、生意、房子、女人、怀孕、孩子、医院……如此种种。无名点头、点头、再点头,总算把胖子应付到位。“去吧,做事认真点。”胖子满意于无名的态度,然后转身离去。无名吁了口气。
“不懂装懂!”一个清晰的声音传来。影子的声音。影子已经从胖子背后,来到了无名身边。胖子猛地回头。无名从游离中惊醒,这个混球!他恨不得跳起来,封住影子的嘴。“刚才是你在说话?”胖子问道,脸上的痣抖动了一下,两根毛也在抖动。无名看了看影子,影子又变得安安静静,浮于苗圃边缘的竹栅栏之上,栅栏菱格细碎,影子也碎得不成形状。“没有啊。领导,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无名申辩。胖子脸上起了疑惑,可能确实听错了,眼前这个下属看起来老实巴交,没得这个胆子。他再次转身。
“不懂装懂!”这时又一声传来。胖子猛地又转身,左右看看,再次盯紧无名慌乱的脸,一步步逼近,“是你的声音。”胖子说:“我了解的,你认为我不如你专业。”“不、不,领导,你听我说……”无名赶紧解释,但他要怎么解释一个会说话的影子的存在呢。
“丑人多作怪!”影子又说。胖子的脸瞬间黑了,比原先更黑。无名的脸也黑了。好吧,这人长得确实不怎么样,也确实因为相貌问题被女朋友甩了,但这话绝不能当面说呀。
“啊,领导,不是我。”无名还想解释。“狡辩,再解释就是狡辩。”胖子说,他一步步走了过来,阴森森地看着无名:“挑衅我,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以为你不犯错,我就不敢动你?”说着,胖子的手伸出来,扶在紫薇树的一根枝条上,正是之前他“指点”过的那根枝条,一用劲,咔嚓一声,掰了下来,花落如雨。无名瞪大了眼睛,影子也从栅栏上腾空而起。胖子站立的角落,处于监控死角。所以,无论胖子做了什么,都不会被人所知,任何折损,都是无名的管理不力,是无名的责任。无名简直不敢相信,这人居然真的这般混不吝,这般恶毒无耻,他怎么敢?这株紫薇盆景的身价,值十几二十万呢,比无名的存款还多。更何况,接手这株盆景后,无名细心打理了两年,无论什么东西,相处久了,都是有感情的,就算是一株植物也是。无名冲上去阻止,但胖子虽胖,手脚却灵活,另一根枝条,咔嚓一声,又被掰了下来。他在冲着无名笑,笑得阴森森,眼珠子冒着绿光。
“揍他!”影子用煽动的语气说。“给他点颜色看看!”影子又说。
诡异的灰再次降临人间。不再温和无害,而是充满戾气。蛾子们也变得巨大,每只蛾子的翅膀上,都有两只冷漠的眼睛,四面八方,与无名对视,每只眼睛都在冷笑。微小的火种被一一点燃,合成一股大火,熊熊燃烧,四处肆虐,此刻,情绪占据制高点,无名大叫一声,伸出拳头,对着那张令人生厌的丑脸就是一拳,血喷溅出来。
无名又一次失去了工作,这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好像没有坐车,走的路,浑浑噩噩,走走停停,生生从工作的地方走到了青年公寓附近。那是很长一段路,从白天到日落,到黑夜降临,到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世界昏黄。到了公寓楼下,无名也不急着上楼,而是在路边店买了几罐啤酒,又摸出兜里的烟盒,找了个台阶坐下,抽烟,喝酒。此时无名想起了《异乡人》里的一句话: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无名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异乡人,另一种意义上的异乡人,无论在老家,还是在城市,都无法真正容身。没有人审判他的灵魂,但现实却审判了他的人生。
许久之后,影子动了,从地上慢慢起来,立在无名身侧。
“生活够乱了,请离开我吧。”无名突然开口说话,声音有点嘶哑。“我是懂你的,没有我,你会孤独。”影子说。“我喜欢孤独,我不要这混乱。”无名说。“不,这里很好,我不走。”影子摇头。“你一定得走!”无名说。“我不走。”影子仍然摇头。
无名再次暴怒,丢掉烟,反身扑到影子身上,掐住了影子的脖子。影子挣扎了一下,也伸出手来,掐住了无名的脖子。无名和他的影子,默不作声地互殴,从台阶上,滚到台阶下,滚到人行道,滚到路灯旁,滚到了树和建筑胶着的阴影里。他给它一拳,它给他一拳。他又给它一拳,它再给他一拳。路灯的光在抖动,昏黄和灰色彼此交替。忽然,路灯闪了闪,灭了,灰色笼罩了世界。无名放了手,影子也放了手,都在喘气,然后,一团拳头大小的灰雾,从影子处飘浮起来,在无名身边徘徊片刻,然后消失,去了夜的深海。路灯闪了闪,又亮了,无名从地上起来,地上有一截短短的影子,但这个影子再也不会开口说话。
黑夜变得寂静,马路边没有一个行人,唯有远处汽车飞驰而过,呼啸声如同瀑流。这时,无名动了动脖颈和手脚,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他的脸在昏黄的路灯光芒下浮起一个奇怪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邪恶、又有点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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