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遇不到比你好的
我紧紧棉衣,好冷,里面已经穿了一件保暖衣和两件厚毛衣,整个人比企鹅还笨重几分,依旧冷得牙关打颤。拉着行李箱的手,尽管戴着厚厚的手套,还是被冻麻了。最难以忍受的是脚,僵硬地机械地踩在冻土上。我是行走中的机器人。可我还能感受到这世界深深的冷意。我的脚已然不是我的,可我的感觉中枢神经还存在,使我深切感受到脚还是我的。
多想扔了手里的箱子和背上的包,就地一躺,冻死,一了百了,不要再受这非人的折磨。
公交吐着白气呼呼地开来,我看到旁边那个女生雀跃地跳起,很欢快地说,来了耶。她旁边的男生起身牵住她的手说,不要急,让别人先上。我的眼蓦地发酸,有什么不明液体就要溢出,我假装天空有什么稀奇物飘过,生生逼回。我可不想在呵气成冰的大冬天矫情。快乐可以传染,悲伤还是自个儿咽下吧。
我谢绝了他们要帮忙的好意,我讨厌别人的施舍。公交师傅嫌弃地看着我折腾,我知道他鄙夷我的不识好歹又逞能。嫌弃得如此坦荡荡,竟讨我欢喜。我也是疯了。
我努力提起箱子的手一轻,回头就望见陈释灿烂的笑容。大冬天的,笑成这般,也不怕嘴歪。
司机师傅打趣道,我说一脸不高兴呢,原是与男朋友吵架了,都快些上来吧,到了火车站,气就消了。
陈释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当然也没有吵架。刚才的那个女生冲我眨眼,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她懂什么,她连我俩不是情侣都不知道,凭什么一副了然于胸的臭表情。如果这社会少了自作聪明与多管闲事的人,就不会有那么多误会。
陈释是多管闲事了。我没有自作聪明,却更惨,我自作多情,前者顶多算卖艺,后者是卖身,还是被嫌弃的那种。
车窗上结了一层霜花,我脱了手套,用木木的手指划了一条缝,透过它,看着毫无生机的街道。了无生趣,生无可恋。
陈释在我脚边蹲了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一双新鞋,把我脚上的脱了,用他的手捂捂我那冰块样的脚,再给我穿上新鞋子。新鞋果然暖和多了。我假装看窗外,那条划开的缝里有双湿湿的眼,有什么东西就要落下。好丢脸!
他重新在我旁边坐下,说,“等下了公交再换衣服,你的羽绒服给我洗了一直也没去拿,我就给你带来了。你看你穿了这么多也不暖和。”他说着把我的手套摘了,揣进他的衣兜里。
我挣脱不出,索性随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外面。想着李蔚炘与我,谁更无耻?他能如此作贱我,不过倚仗了我爱他。而我对陈释可以放肆地无理取闹,倚仗的也不过是他爱我罢了。
“陈释。”我突然叫他。
“嗯?”他转头看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李蔚炘,那么死心塌地?”我说着别开脸,不看他悲痛的神。“不,都执念了。”怅然。
“不是因为他比你帅,比你高,比你更讨女孩子喜欢。”我沉吟半晌,缓缓道,“是因为他懂爱情,并游刃有余,这种人真的很可恶、可恨又…可爱。他懂女人需要什么,把你吊到想要放弃时,突然地出现给了你所有想要的,甚至是梦幻的,然后又继续吊着你。”
“…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他没我帅没我高没我更讨女孩子喜欢。”
“哈…你比他脸皮厚倒是真的。”
“笑了!”他突然很高兴。
陈释能给人一种安全感,你会觉得他永远不会离开你。而李蔚炘给人的感觉是,他随时可能离你而去,所以你开始妄想征服他,抓紧他,让他死心塌地,只对你一人。结果就你傻傻地沦陷,而他潇洒依旧。
“你走吧,你能送我来火车站,我很高兴,真的。”我接过行李。
“可是怎么办?”他扬扬手里的票,“我也买了票,今天走。”
“走?走去哪?”
“…陪你回家。”
“……”
我答应家里今年带男朋友回家,他们还不知道我和李蔚炘分手。女人有时候会被迫虚荣。我早已想好了托词。
“想什么呢?检票了。”他又拿过我的箱子。
陈释要陪我回家,我第一想法是他和我描述的男朋友不一样,要如何圆这个谎,而不是他为什么突然要陪我回家。我自私得可怕!
“咳,陈释,你其实是想去我家那旅游吧?”我把书包递给他,坐下。
“…你要觉得这样比较好接受,那就是。”他掏出包瓜子撕开递给我。
他这样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如果真有负担,那…元宵节回我家。”
“陈释,我们…”
“赵希悦,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好不好?”他说,“其实我还是挺不错的。”
李蔚炘同我谈恋爱时,倒从来不会自恋,即便他自恋,也属于开玩笑。陈释说的话,正儿八经,让你没法不当真。
火车哐当着,一路南下。周围的乘客换了一波又一波,最后上来了目的地相同的一对情侣。说实话,一开始都没看出是情侣,那男的…真是无语。
他们上车时外面已经黑了,那一站上车下车的很多。女生推着行李箱走在前面开道,他手插在裤兜里,一脸的不高兴。他有什么不高兴的。
陈释帮着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女生叠声道谢。他一屁股坐到靠窗的位置,问我:“你的瓜子?”
“嗯,可以吃。”我面无表情地说。
“怎么称呼?”他嗑着瓜子问。
“赵希悦。”
“韩冽,冷冽的冽。”他突然伸腿过来,踢到了我,“对不起,火车挤,舒展不开。”
“没关系。”
“希悦,你把腿搭我腿上吧。”陈释坐下,把我的双腿抱到他腿上。韩冽很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是情侣呀,我们也是。”那个女生开心地抱着韩冽的胳膊说,“我叫孙晴,你叫希悦对吧,你呢?”她问陈释。
“陈释。”
“你们也到贵阳吗?”我点头,她继续说,“其实我这次是带男朋友回家见家长的,我们谈了两年的恋爱了,打算等今年毕业就结婚。你们呢?”
“我饿了。”我正要说话,韩冽突然说。
“那你想吃什么?泡面还是面包,饼干也有,不然去餐厅吃?”孙晴开始翻包。
“你想吃什么?”陈释问我。
“米饭。”
“米饭。”韩冽随后附和。
四个人都有些尴尬。
我突然想起有次同李蔚炘出去吃饭,遇到他同系的一个师妹,他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水煮鱼吧,师妹说想吃牛排,他带我们去了一家牛排店,当时我也好尴尬。
“那我们四个人去餐厅吃吧。”孙晴率先打破尴尬。
“你们去吧,陈释,你吃完给我带一份,我留下来看行李。”我说。
看得出韩冽对我有企图,但如此明目张胆,还真是…无语。
“那韩冽,要不你也留下来看行李,单独留希悦不太好。”
这女的脑子有病。
“你不喜欢他。”
“难道你喜欢她?”我冷冷地反问。
“哈哈,我们才是绝配。”
“你跟猪才是绝配。”
他竟不生气。真是难缠。
陈释回来得很快,他定是怕我吃亏。他不知道,除了李蔚炘,很少有人能让我吃亏。
李蔚炘,是我生命里的一个异数。我当时不知道,陈释,是我生命里的变数。
大概十一点多的时候,车厢就很安静了,大多都开始睡了。孙晴从九点过就一直打呵欠,撑到现在,已是两眼泪汪汪。让她睡,她也不睡。韩冽靠在她肩膀,睡得跟猪一样。
我喜欢在火车上看书,正在看《绝望的主妇》,边看边想,要是我真报复李蔚炘,要如何做,才能发泄心中的郁懑。
“陈释,你要不要睡?”我问正低头打游戏的他,“肩膀借你。”我豪爽地拍拍肩。
“真的?”他笑着关了手机,靠过来,“我先睡睡,待会儿换你睡,好不好?”
男人撒起娇来还真是…要命。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遇到陈释也是在火车上。学校社团组织大家去爬泰山,回来时,我累得一闭眼就陷入深睡眠。他就坐我旁边,当时彼此都还不认识,最多面熟。我脑袋就倒在他肩上,一直睡到站,还是他叫醒的我。我不好意思地道歉,他笑着说没事,转身却一直揉肩膀。后来,熟了后,他说我脑袋跟秤砣一样,要不是看我是女生,他早就不客气了。
“你不困吗?”孙晴问我,问完又打了个大呵欠,“我快困死了。”
“睡吧,你赶紧睡吧。”
“怎么睡?”她为难地看着我。
“你就那么喜欢他?”我问。
“嗯,我想我再也遇不到比他好的了,所以特别珍惜。”
“好?他?”我指指睡觉还打呼的人说,“不见得。”
“他平时不这样的,这次因为是我非要带他回家见父母,所以有点生气吧。”她说得都有些不自信。
再也遇不到比他好的。这话我也说过,对陈释,说李蔚炘。陈释当时就说了句,不见得。
“我以前的男朋友,是个高富帅,我也认为他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了。”我把书翻过来放在膝盖上,“大冬天的,我给他洗衣服,霸占了宿舍的暖气片,就为了烤干他的衣服,为此我一个舍友因为穿了没干透的衣服,得了重感冒,差不多一个月才痊愈。”
“情人节的时候,他迟到了五个小时,那五个小时,不是他有急事耽搁了,而是因为他还同别的女孩子约会。他送女朋友们的玫瑰花,都是批发的。”
“你是说他脚踏两条船?”
“两条?鬼知道他踏了多少条。”我说,“不知是他段数太高,还是我太傻,反正没有发现。”
“那你们为什么分手?”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我自嘲道,“只要脑袋稍微清醒点,都能看清他,可惜他的女朋友们都普遍脑残,而我估计是最傻的那个。”
李蔚炘最后对我说的话是,玩玩而已,当什么真。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你问我,我问谁去。
爱情游戏里,谁先认了真谁就输了。可是不认真,还是爱情吗?
我这人喜欢在安静的环境下看书,在喧嚣里熟睡。所以当窗外雪花纷纷扬扬,乘客们纷纷拿出手机拍照时,我躺在陈释的腿上,睡得不省人事。
待我醒来,已是黄昏,不知火车走到哪,反正是没有雪了。孙晴一直说我没看到的雪景很漂亮,陈释说他拍了视频。
陈释把手机给我,就急急忙忙走了。他手机设了密码,我打不开,就等着,其实我不想试那个密码,怕两个人都尴尬。
“你一直睡觉,他想上厕所,又不想叫醒你,就一直憋着,午饭吃了我给的饼干,又不敢喝水。希悦,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孙晴冲我挤眉弄眼。我知道这是她昨晚听了我故事的结果。
女生之间的友情往往从分享秘密萌芽。
陈释回来时还给我带了份饭。我说,马上就要下车了,浪费。
但我还是听话地吃了饭。
在贵阳下车后,孙晴邀请我们去她家玩。我调侃她,你带姑爷上门,我们去瞎凑什么热闹。你们要是不急,一起吃顿饭再走吧。
饭最后也没吃成,韩冽不习惯南方的湿冷,希望赶紧走。我和陈释吃了顿火锅才回家。我怕他到时紧张吃不饱,先吃点垫肚子。他还打算去我家再吃饭,真是太天真了。我家的那群家人,是战斗机中的老虎机。
一到家,侄子西西就跳到了怀里,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我听了似懂非懂,其实完全没懂的话。有些字是听懂了,连起来就不知所云。
完全没空介绍陈释,西西闹腾完,姐家的洛溪又拉着我去看她的新洋娃娃。等我得了空,陈释已经与我爸串门去了。
在家的十多天,我与陈释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一天都不到。即便彼此见了面,中间也隔了一个银河系,通常他坐在我爸身后,我坐在我姐旁,看着他们打麻将。我爸打麻将时喜欢同人说话,所以陈释断然是走不开的。而我抱着洛溪,哪也去不了。
走的那天,我妈大包小包的打包了一堆吃的,说是送给亲家。陈释笑眯眯地照单全收,还说谢谢丈母娘。我妈听了笑得花枝乱颤,又要回屋搬东西。我赶紧拉着陈释跑了。
“你猜妈给了我什么?”上车后,陈释神秘兮兮地说。
“谁是你妈?”
“你妈。”他不要脸地说,“你肯定猜不着,你要猜得着,我就在这火车上大喊三声‘我爱你’。”
“怎么着感觉都是我吃亏呀。”我瞅他。
“那你到底猜不猜嘛?”
这不要脸的男人,又开始撒娇了。
“红包?”
“那个你不是看到了,还用猜?”
“难道,我妈背着我给了你我小时候的裸照?”我小声问。
“不是,那个第二天就给我了。”
“什么?”我霍地站起,这是什么妈。
“我看你是绝对猜不着了,要不要公布答案?”
“快说,快说。”
“算你输。”
“好吧,快说。”不提倒好,说到这好奇心完全被勾起了。
“输家可是有惩罚的。”
“你到底说不说?”我抡起拳头。
“户口本,你家的户口本。”陈释抱头假装求饶,“你妈说,我们马上毕业了,想浪漫,毕业拿两证的话可以先结婚,到时摆婚宴时风光点就行。”
“…你刚是不是说输家有惩罚?”
“嗯。”他抬起头,两眼放光。
“那,算谁输?”
“…你…我吧。”
“大声说。”
“赵希悦,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看着窗外,蓦地笑了。冬天到了,春天还远吗?
如果我注定要结婚,一定找个爱我的,而不是我爱的。相信我爱的人会努力爱上我,不如相信自己能努力爱上爱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