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母亲&40
后天是张恒的38岁生日,王芬又有三个月没有去探监了。去监狱有三百多公里,王芬需要转三趟车才能到达关押张恒的监狱。
张妈自从儿子出事后,她的身体就垮了,那年,她的肝脏动过手术,就在王芬和张恒相识的那家医院做的。她的肝被切除了一块,身体比较虚弱,常年需要服药。
王芬正在整理探监去的物品时,张妈的手里拿着几双鞋垫和一条大红围巾走进了王芬的房间。
“妈,你还不睡啊?”
王芬将一个袋子装得鼓鼓胀胀的,她单膝跪压在袋子上,才把拉链拉上。她看到婆婆进来,就停下了手里的事。
张妈的眼睛本来又大又凸出,从上眼皮到下眼睑处一片浮肿,还有很重的黑眼圈。你看了这双眼睛,就不会再关注她的鼻子和嘴巴了。
“唉!睡不得,翻来覆去睡不得。”
张妈无力的摆了摆头,显得头很重的样子,上眼皮也向下无力的垂着,像睡着了的样子。张妈思儿心切,她很想去看看儿子,无奈她的身体受不得这来回的奔波。
王芬知道婆婆没有说出来的心思,便指了指她刚刚打包的袋子,笑着说,“妈,入秋了,给恒买了两套秋衣秋裤,一双球鞋,还有一双棉鞋,买了六双袜子,一个围巾。还有一些日用品,洗发水,牙膏也买了。”
张妈看着地上那只鼓胀的袋子,那双一点神彩都没有的眼睛亮了一下,她看上去有些吃力的把眼皮撑开了些。她朝着王芬往前挪了两步,把鞋垫递给王芬时,把她的手也握得紧紧的。她的脸是腊黄色的,在暗黄的灯光下显得更黄,嘴唇也满是病态的乌黑色。不过,她那张脸面对王芬时,目光却是安详宁静的,看上去特别的温柔,慈祥。
张妈拉着王芬坐在了床沿边,地上还有一些未整理的物品都搁在床腿边,她指了指那个袋子,说话时,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芬儿,这么多东西你提得动吗?”
王芬把手从张妈温热的手掌心里抽出来,她从外面握住婆婆的手。
“妈,没事,不远。张恒在里面生活也苦,我给他做了一些腌肉,腌豆干,酱豆干解解馋。”
张妈顺着王芬的目光看向地上摆着的那三个大罐子,足有家里装猪油的罐子这么大。还有那一袋牛肉干,足有两三斤的样子,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闺女啊!你何苦呢!”
张妈一面抹眼泪,一面说。她真把王芬当做了自己的亲闺女,这些年,多亏了她的照顾,要不是她,自己怕是见不到儿子了。王芬对她母子的守候叫她感动,可又叫她看得心疼,愧疚。要不是他们母子,她不会过得这么苦。
“好在恒儿只有几年就出来了,日子总有个盼头。”
张妈轻轻的揉捏着手里的那条大红围巾,脸上不觉现出一丝笑意。
不一会儿,她的脸跟她的心一样,又沉了下来。脸上的泪还没干,眼窝窝里又一股股的淌了出来。
“怕是我这身子骨……熬不到那一天哦!芬儿,你一定要恒儿争取快些出来。”
王芬不说话,只跟着抹眼泪。婆婆那双眼睛所发出的迷离目光,她是不敢直视的。
张妈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杀了人,更不知道他的儿子是为自己的儿媳妇杀的人。王芬不想断了婆婆的念想,才慌称张恒出了车祸,将人撞死后逃跑,这才要关起来的,刑期也是哄骗她的。
“妈,您一定会等到的。”
王芬说这话既是宽慰张妈,也是宽慰她自己。
“芬儿,这鞋底我纳了好几层的,放在鞋子里穿得舒服还不磨脚。还有这条围巾,我织得厚实,你要记得放进去。”
这几双厚厚的鞋垫,把张妈对儿子的思念一针一线都纳了进去,鞋垫很软,像她的心一样。
“妈,我现在就放进去,我记性不好,怕到后天又忘了。”
“好,你快放进去,要恒儿照顾好自己。”
王芬在婆婆痴痴的目光下,把围巾和鞋垫放进行李袋的最下面,然后依次将那三个大罐子放进去。再放那包牛肉干时,怎么塞也塞不进去了。她就只得将一个装腌肉的罐子拿出来,将腌肉倒进一个袋子里装着,这才挤出空间来把牛肉干也装了进去。
张妈连连打哈欠,哈欠停了,眼泪却一溜溜的流。她的嘴里嘟哝着别人听不清的话,步子沉重,拖沓,她走到门口时,背对着王芬,停了下来。
“芬儿,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还要磨豆腐。我要不是盼着见恒儿,也不连累你了。”
王芬看着婆婆的背影一晃一晃,像看着一个僵硬的木桩。这话该是她来说的,要不是她,至少他们母子两个不会这样悲凉。
“妈,你一定要记得吃药。”
这句叮嘱,王芬每天都会记得,把婆婆照顾好,是她唯一能为张恒做的事。
王芬赶到监狱时,已过了午饭时分。从监狱的大门走到里面的探监值班室足有一千米的距离。太阳火辣辣的晒到她的头顶上,连同她的心也滚烫着。她的左右手上各挎着一个大行李袋,背上还背着一个背包,她走起路来像个腿脚不灵便的老太太,连身子也跟着一崴一崴。她腾不出手来擦汗,便任由它们流进眼睛,流到嘴巴,流到脖子,直淌到波涛起伏的胸口。她的全身都湿了,这段路,把王芬的精气神也耗光了。
此刻,值班处静悄悄的,工作人员都去休息了,只有一个人在里面值班,这个腿短身子也短的中年男人仰面躺在靠椅上,两只肥肥的胳膊垂立在凳子两侧,他的脚拖了鞋子搁在另一条凳子上。
王芬在窗口看了一阵,没有发出声音。还有半个多小时,他们就会开始办公了。王芬想了想,在值班室外的那条长凳子上坐了下来。她正好可以休整一下,刚刚那一路走进来,确实让她又累又困又饿。她从背包里拿出水来喝,本来想探视后再去吃点东西的,可她现在饿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于是,她又把行李袋打开,从罐子里掏出两块酱豆干吃了。
下午两点多,探监室外陆陆续续的也有家属来,王芬第一个办理了登记手续就进了探监室。
张恒比上次来看他时更瘦了,他穿着7262号灰色囚服,他走路时,宽大的衣服在那瘦弱的骨架子上晃荡着,让他看上去更没有精神。他剃着光头,脸也晒成了黑荞麦的颜色,那张脸因为瘦得没肉而更加棱角分明。
张恒看到王芬时,那双灰色的眼睛波光盈盈,他的嘴巴即刻张得大大的,像在说话,不一会儿,又闭上了。他在里面的一条凳子上坐下,隔着透明的玻璃,像雕塑一般定在那里,只有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里发出灼灼的光芒。
如果没有遇见她,也许他现在会是和另一个女人过着平静快乐的生活。王芬面对着他的男人坐下,顿时千头万绪,那些她一早就想跟他说的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张恒拿起了话筒,他也有千言万语要说,就在他从里面那扇门出来时,他就迫不及待的想把他的思念都一股脑的倒出来。可是,此时此刻,他也都说不出口了。
在张恒含情脉脉的注视下,王芬也拿起了话筒,她听到了一阵粗重的踹息声。她低低的埋着头,把一滴不受控制的泪滴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想,张恒是没有看到的。
“芬,你瘦了!”
这一阵沉默持续了两分钟,越是沉默,张恒越感到焦心。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只剩十三分钟。这十三分钟是远远不够他把思念倾诉完的。
就是这个深沉而温柔的声音,叫王芬听得安心。几年来的辛苦和隐忍,在这一刻都觉得值得了。她抬起头来,眼泪还是没有控制的全掉下来。这一刻,她多想敲碎这个玻璃扑进张恒的怀里。
“恒,你又瘦了,也黑了。”
张恒的嘴角往上扬,他笑了,笑的样子看上去很苦,把脸上的颧骨高高的耸了起来。王芬的声音将他那颗兵荒马乱的心安抚了下来。他想说的话,顿时像淳淳的流水一样,一股股的从他的嘴里流出来。
“芬,这三个月来,我每天都盼着你来,可我也知道你忙,要照顾妈,还要卖豆腐。想你来,又不想你来,你……这样太苦了。”
是啊!苦,太苦了,王芬为自己的苦找不到出路,可为了她爱的人,没有出路也要苦下去。王芬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不动声响的抽回了袖口里。
张恒没有看到王芬的手,可清清白白的看见了她的脸。他没出事前,把她养得人面桃花的样子,现在这副模样,比当初在医院初见她时还要憔悴。张恒的喉咙里像一团海绵塞在了里面,他那十分突出的喉结滚动了好几下,都没有说出话来。
王芬从张恒的神情里,知道他想说什么。她故意作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我再不来,你该要把我忘了。”
她笑了笑,又故意逗他说,“我特意给你带了我自己做出来的腌肉,腌豆干,酱豆干给你尝尝,柳爷说比你做得好呢!”
张恒笑了,王芬虽然说得像逗他的样子。他是知道的,王芬聪明,一学就会。每次他做熏豆干时,她在一旁看着,后来,她就还像个师傅一样还给自己提出意见进行改进。
“芬,磨豆腐太吃力,你磨不动,你别这样苦自己了,一个女人怎么能做男人做都吃力的活?”
张恒说着脸就垮了下去,他想到自己每次磨完豆腐都筋疲力尽的样子。更不用说还要将那磨好的豆腐一板板的搬上去。是什么样的女人能熬这个苦,还一熬就熬了四年多。
“苦什么,不苦,我买了自动的,不用我手推了。”
王芬编了个谎言,她看到张恒把头低低的埋着,好久没有抬起头来。她怎会不知道他不想当着她的面哭呢!他藏住了泪,又怎么藏得住他的心?
“自动的也累,你别做了,你苦到什么时候去?别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芬,答应我,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等着你回来,我要帮你守着摊子,等你回来,我们又一起卖豆腐。”
王芬说着说着就笑了,她的笑容像久经风雨的太阳,看上去特别的明朗。这个笑容却让张恒害怕,她的眼里透着一股坚定,那是一种战士上战场时,义无反顾的决心。
“你傻,你守不到头的,我出不来的。”
“谁说的,你一定会出来,我到处找过律师,他们有的说你这样不是故意杀人,是属于……”
王芬最恨听到那句死刑犯才会说的话,在他的心里,张恒不是死刑犯,他不是等着死刑的人,只是一个没有归期的人而已。这样就够了,至少他还是有可能回来的。
探监的时间到了,话筒里传来一阵嘟嘟嘟的盲音。这十五分钟,仿佛一眨眼的时间,就像流星在天空划过般短暂。张恒还没有说出他压抑在心里的款款情话,不过此刻,他说不出口了。他的心情很沉重,王芬的爱太厚重了,他承受不起。爱一个人不是占有,而是成全,只要爱过,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
这一次探监后,王芬在等待中享受幸福的日子嘎然而止。半个月后,他收到了监狱方张恒去世的通知。
张恒把没有说出来的话写成了遗书。
“芬儿,那天你走后,我的心像被磨盘碾过,到现在都还是碎的。你又瘦了一圈,脸也憔悴了很多,还有你藏在袖口里的手,我看到了手上的老茧。别等我了,这么等下去,何时是个头。你这多好的年华啊,别糟蹋在我这儿,我不忍心再这样拖累你,你找个好男人嫁了吧!不要再等我了。”
王芬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眼泪也一滴滴的流,信纸被打湿了,字迹变得模糊。她忙擦干了眼泪,打开了另一页。
“芬,那天你说要等我,我很感动,但是我又更害怕,怕你就这么一直等下去。我知道你犟,我关多久,你就会守多久。还有我妈,你善良,重情重义,这些年你为了我,照顾她这么久,我感谢你,这也够了。以后,你该为自己打算。钱不要花在我这里了,你走后,就把我妈送到敬老院去,你跟我结婚时,我给你的那张卡里存了二十七万多块钱,你安顿好老人家就走,你好好过,我走也安心。芬儿,谢谢你,我这辈子有你足够了,来世,如果你不嫌弃,我还要跟你在一起。不要告诉我妈,让她抱着希望过完剩下的这点日子。”
这封遗书夹在一本泛黄的日记本里,张恒一共写了三本日记,第三本只写到了一半,便成了这封遗书。他平时很少与人交流,也不喜欢说话,可也并不是他没有话说。他把他的思念,想说的话,一笔一划的写了出来。刚开始那一本,不是天天写,有时候几天才写,写出来也只有短短几行。写的字歪歪斜斜,有很多字是写错了的,后来又涂改了,有的改对了,有的还是改错了。慢慢的,字越写越多,字也越写越好,几乎天天写,语句读上去也通顺,像这遗书一样。
只有自己死了,王芬才会了却这段情,才会开始新的生活。张恒钻进了这样的一个念头里,便萌生了寻死的决心。张妈织的这条红色的围巾成全了他,他穿上了王芬给他买的新衣,新鞋,洗袜子。他要走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下辈子王芬见了他,才会记得他,也不会嫌弃他。
每个夜晚,王芬都读这三本日记,她不看遗书了,把它夹在了那本没写完的日记空白页里。读着日记,她就感觉张恒还没有死,和她一样,都在盼着一个共同的日子。
只要张恒还活着,就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张恒死了,她也不想活了。她无数次想死,可看着年迈的婆婆没人照顾,她又狠不下心丢下她孤苦一人。
王芬买来了一个小木箱,她将张恒留下的遗物都放了进去,杯子,牙刷,衣物,一个不落。外面上了锁,连同遗物一起锁着的还有她的心,她的情,她的义。
为他的老母养老送终,这是王芬还能为张恒做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