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夜话•第一 来生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是单元剧形式,纯属虚构,切勿当真,破除封建迷信!
第一章 来生
我经营着一家茶馆,位于黄泉边,奈何桥下。
过往的人总要讨一碗茶吃才能过桥。也总是有人不愿意吃,他们等在彼岸花边,短则几年,多则几十年。
我早已司空见惯了。
这一天,茶馆里来了一个男人,很年轻。我递上一碗茶。他问可不可以不喝,我指指彼岸花丛,“不喝去那里。”
他过去了,临走时告诉我他叫方崇。我微笑,数百年来无数人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希冀我记住他们。可是告诉我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是一个做茶的而已。
彼岸花丛里传来阵阵笑声,随即是一片哭声。两个人向我奔来,一个模样年轻,一个面容苍老。我递上两碗茶,看着他们走过奈何桥。
我回头望向彼岸花丛,那里的面孔换了一波了,不知道过多久才能完全换完。方崇站在那里,面容忧郁。
后来几天,方崇总是到茶馆里坐着,见有人来讨茶吃就离开。我不禁撵他,“不喝茶就别在这坐,位子少。”
他还是来。
最后我犟不过了,趁着清闲坐到他对面,“说吧,有什么想倾诉的。”
我点燃一根烟,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深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扬扬手里的烟,“与时俱进。”
“能不能给我也来一根?”
“吸完了回去给你家人托梦,让他们给孟婆上点香。神仙都吃香火,没人给我上香,我穷得可怜,这支烟起码得花我十分之一的财产。”
方崇似乎被镇住了,战战兢兢不敢接,最后还是把烟放进了嘴里。
“我在等我妈。”
“嗯。”我沉醉在片刻闲暇里。
“我是个不孝子。”
我又吐了一个烟圈,真圆。
“我想看我妈过桥。孟婆,你说,地府什么样的官才能决定一个人下辈子投什么胎?”
我回过神,“地府没人管投胎,你们下辈子投什么胎看运气。”
方崇沉默,烟在他指尖独自燃烧。
“你不抽给我,我这买的可是名牌,金贵着呢。”我说。
方崇把烟给我,颓唐地驼下背。我最终没把挖苦的话说出口。方崇肩膀耸动,声音呜咽:“我是混蛋!”
嗯,这大概是我听到的第两万三千二百七十一遍。记性太好不是好事啊。我摇头叹气。我听了无数个故事,见过无数个后悔的人,最开始唏嘘,后来变得麻木。早干嘛了呢。我最终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我只是一个给人茶喝的孟婆,他们的人生,我连看客都不算。
但方崇还在哭。
“我小时候,爸妈离婚了。我跟着我妈,那会我爸给了我们一大笔钱。我以为我爸永远都是那样的,我那个时候……不喜欢我妈,她小学都只读了一半。我长大了,她也只会跟我说好好学习,其他的都说不到一起……”
“不孝子的故事,我听多了。你这样的人,我也见多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不做慈善,也不会心理辅导。但是他还是在说,或许他把我当成最后一个可以聆听他的人吧。
“我虽然跟着我妈,但三天两头去我爸那里。我爸对我妈不好,我妈不喜欢他,但是我还是背着我妈去我爸那里……后来我爸找了一个新老婆,他不再给我那么多钱了,也不让我去找他……”
“行了行了走吧!”我把两根烟都抽完了,见来了新人要茶喝,连忙要把方崇撵出去。
他屁股还粘在凳子上,带着哭腔:“我只求您一件事,只要让我母亲投个好胎,我做什么都可以!”
“大家都这么过来的,想都别想!”
后来他没有过来,我也把这些事情抛在脑后。
只是,我实在没有想到,他的母亲,竟然来得这样快。
方崇年龄不大,看着二十出头,他的母亲是个瘦小妇人。四肢很细,肚子很大,很蓬松,垂下来层层叠叠。看样子,是生了方崇后没恢复好。
他的母亲最初走进来时,木木的,眼睛像没有点高光的油画。她走在彼岸花丛边,忽然眼睛一亮,随即便咧出一个笑容,“儿啊。”
方崇埋在花丛里,听见她叫他,头埋得更深。
“儿……”他的母亲还在唤他,但并没有走过去。
周围人都看向他们,一个魂魄踢了方崇一脚,“你妈喊你。”
是该踢,我赞许地点头。方崇站起来,泪水纵横满面。
“你怎么哭了?”他的妈妈温柔地说,眼神却还是呆呆的。方崇脸拧成一个包子嘴,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抱住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一愣,手拍着他的背,“妈妈没本事,治不好你。儿子,你不怪妈妈吧?”
我看见方崇的脸拧成了红色的包子嘴。
他摇头,像是想起什么,说:“你在这里等我。”
随后他奔向我,睁着那双猩红的眼睛,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磕下去一个头,“我求求您,求求您……”
他一下一下磕,吓走了不少来喝茶的人。我把他拽起来,扇了他一巴掌,“你妈妈就在外面,你不想着现在去陪陪她,却还想着要她下辈子好过?”
“下辈子能怎么样,下辈子就算好过了又怎么样?她现在最爱的人是你!她现在最想要的是她儿子在她身边!”
“不要再打了。我不要下辈子,我现在就想看看我的儿子。”他的母亲说。
我暗自叹气,把方崇撵了出去,“好歹还有意识,还能见到你的亲人。在地府,你们可不是想留就留的,执念消了,不喝茶投胎魂魄就要灰飞烟灭了。你的母亲执念就是你,她现在见到你了,执念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你抓紧时间,好好陪陪她吧。”
说完我转身进去端茶给新来的喝。等人走了,到底没忍住好奇心,我开始端详他们。我是孟婆,可以看到他们以往的事。
他的母亲坐在他旁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以前,她也会这样看着他,只是那个时候,他以被这样的母亲所看着而感到羞愧。那时候,一边是贫穷没有文化的母亲,一边是有钱的父亲。他父母离婚时,法院将他判给了母亲,原因是父亲出轨。
现在他垂着头依偎在母亲的肩膀上。他的母亲开始念叨一些他小时候的事。
我才知道,他在十九岁时诊断出了白血病。
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我不爱听彼岸花丛里的人说话,就是因为,每次听了都很难受,即便我早已麻木不堪。
他的母亲一天打好几份工,给他找骨髓。他的父亲和新老婆生了两个孩子,没有去医院看过他,只给他打了二十万。但他最终没有治好,他的母亲也早已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儿子断气没多久,便死于劳累过度。
何必呢。我掏出一根烟,既对她说,也对我自己说。人间疾苦,与我何干。
他的母亲变淡了,我端起一碗茶准备走过去。她的眼神还是呆呆的,她说:“你啊,曾经是妈妈的希望。可是妈妈没有用,妈妈治不好你。你还没长大呢。”
方崇抱住母亲,“妈……”
我蹲到他们面前,把茶递给她,“该喝药了,不然你的魂魄就散了。”
她抬头看着我,又看向她儿子。
“妈,你走吧,下辈子我来找你。”
她接过茶。
我胸口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方崇和她都一愣,我又重复了一遍。最终,那个妇人说,“我叫何莉华。”
“何莉华,下辈子,多为自己活。”
方崇不住点头,我白了他一眼。
何莉华凄然一笑,“我这一辈子,活了个什么呢。丈夫出轨,儿子得了绝症。我老了的时候,连像样工作都找不到。嗐,我这么没用,也难怪,他爸嫌弃,他也嫌弃。”
“你还逆来顺受,”我说,“这辈子就这样啦,过去就过去吧。下辈子记得多想想自己。”
虽然我知道她喝了茶,什么都会忘记。她慈爱地看着方崇,说:“下辈子,我可不做你妈了,混小子。”
我在茶馆里摆满茶,立上按需自取的牌子,随后跟着何莉华过了奈何桥。
她什么都忘记了,现在是一个纯粹没有杂质的魂魄。一双眼睛在凝视我,我回头,正是方崇。
他身上执念颇深,他想赎罪。我算看出来了,如果不能赎清罪,他怕是要一直留在这里。我向他招手让他过来。
“你想知道怎么让灵魂选择性投胎吗?”
方崇点头。
“让另一个灵魂带着要投胎的,去人间选择一个产妇。但是这种办法,会让那个引路的灵魂灰飞烟灭。”
我静静地说。地府改革之后,阴差没有管投胎的权限了。这是定点投胎的唯一办法。
方崇毫不犹豫,“好。”
他带着何莉华的魂魄,选择一个父母相爱的有钱人家。
他看着母亲出生,看着她发出第一声啼哭。他理解了母亲,他笑着流了眼泪,想要抱起那个婴儿,手却从婴儿身上穿过去了。
婴儿仿佛看见了他,咧开嘴笑起来,医生护士都啧啧称奇。
那位刚生产完的母亲看着婴儿也笑,推了一把旁边一直安抚她的男人,“去看孩子。”
男人才过去看。
方崇渐渐变淡,他向婴儿挥挥手,消失了。
上一辈子的事终究不会在这个婴儿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她会成为另一个人,度过另一段人生。
那些曾经的遗憾、痛苦终将烟消云散。那些未曾真正被满足的缺憾,也随着时间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我不知道何莉华还是他的母亲时,独自吞下过多少委屈,忍受了多少等待的寂静。我也不知道方崇曾经怎样后悔,又怎样弥补。
我只知道,最后她原谅了他,或许,从来没有怪过他。
希望这一辈子,这个灵魂会更考虑自己,更爱自己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一个看客。回过头,彼岸花丛里,灵魂是那么多。缺憾与后悔,从来都不曾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