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精神病院访谈录.魔鼠(三)

2024-04-26  本文已影响0人  请叫我小太宰治
这是我的主人公,尾兽化的鼠鼠哦

十五

抑郁症状总是在雨天加重,我沉沉地睡到下午,平时总是银耳把我叫醒的,每到清晨六点半的样子,就准时在我的床头柜上的透明的粉色笼子里上下翻滚练体操,就像个动物闹钟。我就这样强撑着精神,对抗着安眠药和抗抑郁药物带来的嗜睡感,糊里糊涂地洗脸刷牙,出门上班,如果不这么做,它就会叫个没停,说什么“快赚钱养我,你这个废物”之类的,真是讨厌的老鼠。好在今天终于等来了一个周六,我斜眼一看,它也把自己埋在木屑堆砌的小山丘里呼呼大睡,小小的鼻翼糯糯地呼吸着空气,我心中生出一丝怜爱,翻了个身也正想继续睡觉。

“嗷呜——一不小心睡了两天。”

我突然收到了一条吓人的语音。

“又发什么神经啦。”我回到。

“去爬山吗?去吗?去吗?去吗?”

“啊,不是你这刚宁波回来又要去爬山?”

“你不去是吧,那我叫人了。”

“你要叫警察吗?”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去还是不去,不去就拉倒。”

我乘坐地铁三号线,在古荡站下了车,乘坐电梯出站的时候,天空阴沉,雨滴安静地落在地面上,不远处沿山角的街道上浮动着淡淡的湿气。在出口的透明玻璃后面,一个女人单脚斜跨在石阶上,手中虽无香烟,却做出一派老烟民的嚣张架势,她背着一个熟悉的白色拳击包,雨水把大半边浸染成了月灰色。

她见了我,既不迎上来,也没有丝毫亲热地表示,只是无言地看着我。我静静地看着她,走到她身边站定,却没有说话。我只觉得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像是什么也不愿提及,她一脸厌烦,甚至还带着一种阴狠,仿佛随时会哭出来抑或是出拳把我打死。

我一时竟也无言,只是接过那只包替她背了起来。看起来十分轻薄干瘪,一到手里竟是这样沉重。

“你带了什么?哑铃吗?”

“嗯,练空击用。晚上还有拳击课。上山吧。”

“哦。”我愣愣地走在她的身边,尽量去跟随她焦灼的步伐。

“正门在哪里?”我说。

“不用了,就走这条吧。”她指着手边灌木间的一条若有若无的泥路。

“可是,雨天这样的路很危险。”

“你用吗?不用的话把你的伞给我吧。”不等我同意,她以伞

作杖,忽左忽右几个越步便窜上了山坡,在一棵不知名的树干边停下,回头向我竖中指。

“还真是了不起,看来不需要我担心了。”我叹了口气,心里却觉得很轻松。于是折断了一根树枝也作为登山杖冲了上去,曲折、湿滑的泥路在雨中泛着强烈的自然气息,她那小小的鞋印在不起眼的落叶和果实间宛如一件件泥雕作品。

“喂,你就不能照顾下病人吗,我昨晚刚吃了两颗安眠药,这一下雨浑身软绵绵的,就像一条蛞蝓啊!”我对着已经消失在丛林后面的人影喊道。那头毫无回应,我环顾四周,一种没有人工痕迹的荒芜感扑面而来,天空被树枝胡乱分割成奇形怪状的灰暗色块,忽然变大的雨水使得泥土变得十分松软,内嵌的踩脚石一用力便摇晃不已,前进十分艰难,来时的路大雾弥漫,下山也为时已晚,我心中暗骂该死的女流氓,俯下身攀援着一块稍大些的石块做深呼吸,一时间孤独感、焦虑感像越来越密集的雨点淹没了我的内心。

“唉,你在干嘛啊你!”她突然站在我面前。

“我在生病啊大姐。”

“不要老是觉得自己有病好嘛,这样会损伤海马体的。”

“什么是海马体?”

“大脑里面分泌多巴胺的啊。”

“白痴啊,抑郁十几年海马体早就变成海马干了,你还是赶紧报警让人把我抬下山吧,感觉快要死了。”

“唉,没办法了。”她蹲下身来。

我忽然感觉内心深处一阵橘黄色的暖意驱散了那些难受的感觉,抬头一看她的手又放在了我的头上。

“卧槽,又来这招。”

“怎么样?”

“有效果。”

她拿回了背在我身上的拳击包,一脸不屑地说:“我昨晚还跑了十公里呢,绕着西溪那边,想想你就是那种整天在房间里一个字一个字抠唆抠唆小说的死宅男,还是写着写着就会倒下上新闻的那种。我说的有错吗?我说的没错吧?”

我就这样被她生拉硬拽着,不,为了小说家的尊严而坚强地一路上山,直到我捡起石阶边的一粒黑色的松果,我发现我们爬到了一片松树林下,从这里向上望,终于多少出现了一点人工步道的痕迹。这时我才放下心来。

“这里有一座墓!”她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绕来绕去,很是兴奋。

“谁的啊?”

“看不清刻字。”

我走上前去,已是气喘吁吁,那块墓碑上的铭文红漆褪尽,刻字的凹槽也几乎磨平。

“死在这种地方,真是寂寞啊。”我把松果放进包里。“死后被人遗忘,连名字也不知道是什么,这样难走的野路,又有谁会来祭奠,周围连一块香蕉皮也没有。我可不想就这样死掉。”

“那你想怎么死?”

“我想死得轰轰烈烈,天下皆知,比如为了文学,或者为了爱情而死。你呢?”

“出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你不觉得吗,我觉得安安静静地死挺好的,变成一块不说话的石头,就像这里的任何一块石头一样,被雨水肆意浇淋,被白雪冷漠覆盖。而且真的想死也不用为了什么,直接踩在窗栏上往下跳就行了,前天晚上也想跳来着,被室友拦下来了,都爬出窗外了,啊,没死成,最近还是不断冒出这样的想法,要是真死了也就那样了,就是......”她茫然地看着墓碑。

“就是什么?”

“就是墓碑要好看一点,你知道日本有一种墓碑吗,是玻璃做的,阳光可以折射出彩色的图案,是死者身前的样貌轮廓。”

“什么?还有那种设计?”

“阿哥。”

“嗯?”

“给我买一块好不好?以后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买一块给我。”她微笑着看着我,脸上毫无苦涩,就像第一次在七院的玻璃门里见到的她一模一样。

“行啊,买一块全息投影的,”我避开了她的视线,望向头顶的悬着雨滴的松针,“把你这白痴的样子全部重现于世人。对了,墓志铭我也想好了。”

“是什么?”

“草饲全世界!”

“好涅!”

山顶或者是更远的方向传来沉闷的雷声,眼前的泥路分为一明一晦的左右两条。我们选择了较为晦暗的左边那条继续向山顶进发,因为看起来那条路有着向上的趋势。走着走着,两个人都有点心里发慌,这时一对少女从雾中浮现出来,惊讶地看着我们。这是爬山几个小时来遇到的第一和第二个活人。

“这种雨天你们竟然还来爬山。”我笑着搭话,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样子。

“你们竟然还来谈恋爱,”个子高一些的、鼻子很尖的那个偏了偏手中灰蓝色的伞,示意我们侧身而过,“山顶有一个小亭子,能望见西湖哦。很快就到了,你们快去吧!”小腿很粗的、矮一些的躲在伞下。

我回头望着她们在树林间很有几分色彩的背影,又好笑又无奈。为什么从这雾中走出来的,不是川端《古都》中那片如华美织锦的北山杉中的千重子和苗子姐妹呢,这未免也太低配,我抬头凝望着苍翠寒冷的松树,不觉叹了口气,也是,这里没有祇园会,没有时代祭,这里不过是一座毫无人文性的荒山,又怎么会走出那样一对姐妹呢?

“喂,”她转头看向我,“你走不走。从没见过如此磨叽的男人。你不会真想和我谈恋爱啊。”

“谁想和你谈啊,你这个女流氓。”

“可是你现在浑身上下流淌着很贱的气息啊!亭子在哪儿?快点呀!”

“行,那你先告诉我,我的伞去哪儿了。”

她这才发现我们两个都在淋雨,“啊,我记得你自己拿着?”

“白痴,给你当登山杖了。”

“啊!”她尖叫一声,“完了涅,忘在刚才的地方了。”

“倒也没事,只是你淋雨没事嘛?”

“又不是没淋过。”

到达山顶的凉亭时,两人都已经浑身发冷。

“后悔了吧,老鼠,你的毛都粘一块儿了。”

“你这人说话真没劲,你赶紧回去抠字吧。哇啊!”

我顺着她的乱叫紧随着她向前跑去,穿越过幽暗的松树林,山下一整个灰白色的空间出现在我们眼前。鳞次栉比,如果要用什么来形容的话,“鳞次”,无数的建筑物真的像这个词所表现的极致那样沉静地伏在山脚下,不同的墙面,不同的形状,甚至不是鱼鳞,而仿佛是不同品种的鱼群,就这样声势浩大地、以一种我们察觉不到的方式运动着。

“啊,好想活下去啊。”我呆呆地站在亭子边,刚才习惯了林间野路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这番复杂、辉煌的景象,可是心情却格外振奋。

“真是一个悲伤的城市,每到这个时候就会进入连绵不断的雨季,就像在哭泣。你看那些房子,一座座都像是监狱,里面人困在自己的观念里,就这样活着直到死亡,一点儿改变也没有。啊,你能闻到吗?一种气息。”

“什么气息?”我拿着相机对着城市调整焦距,取景器的左下角是一片粉灰色的法式居民楼屋顶,右侧是一带烟青色的类似

于科技园的裙楼,中间是一条狭长的主干道,各色的车灯渺小如星辰,在黄昏的雨中微弱地闪闪烁烁着,沿着主干道拉到底,路的尽头有一座类似于教堂钟楼的黑色高塔,被暗红沉沉的乌云压在身下。

“腐烂的气息。”她叹了口气。

我的目光从取景器前移开,她正站在一棵松树下,左手轻轻抚摸着树皮,“你看,这是什么?”她的手指触碰到一颗巨大的栗茶色蘑菇,我走近取景,仔细一看肉上长满了霉斑。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蘑菇,而且我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形状。为什么会烂成这样?”

“全都烂了,可能烂了好几个月、好几年,或许这品种就是烂的。”

“喂。”

我们对视一眼。

“你要说什么?”她踩着荒草往前走去。

“你相信神吗?”

“神?”

“是的,那边好像有个教堂。我总在想这个问题。”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神了。”

她站在了山崖之上。“你看,那边有座城堡。”

“城堡?”

“yep,不过我只是说它长得很像城堡。你知道裸心堡吗?不知道裸心堡吗?”

“从未听说。”

“就在莫干山顶,附近有一个别墅群,我爷爷奶奶就隐居在那里。对了,可以给你讲点故事,我爷爷是师长,百度上能搜到,你看,就是他,嗯,参加过越战,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他军转以后一直当局长直到退休,还有我奶奶,她是文工团的干部,你敢信,庸俗红色爱情故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外公外婆又是何方神圣?”

“我外公外婆都是农民。”

“啊?”

“不骗你啊,真是农民,不过他们不是一般的农民。我外公非常勤奋,又很有运动天赋,加上常年在地里干活,考上了体校,后来成为了杭师大的体操教授。我外婆十五六岁就跟着别人外出闯荡,后来也是靠自学会了英语,就跑到美国做代购去了,你听说过吗,这个牌子,她二十年前就赚到了一百万。现在两个人都居住在美国,我外婆上次还打电话问我自杀的事。远程关心了一下。她比我妈还关心我。”

“雨心。”

“嗯?”

“如果让你选,你会选择隐居还是移民呢?”

“你呢?”她反问一句。

“我会选择隐居,像你的爷爷奶奶那样,不过我不需要什么城堡,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书房,能够容得下一支笔,两卷书,三叠稿纸,别无他求。”

“我去住过一段时间,除了窝在别墅里无事可干,倒是群山之间有连绵不绝的箬竹林,就差不多比我高一点点,每到下雨的时候也是烟雾缭绕,好像哪里燃烧起来了一样,夏天的时候蹲在里面就很凉爽,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我偷挖了好几袋笋,那种特别迷你的小笋头你见过吗?丢给我奶奶做笋汤,就还挺好吃的。我每天上下来回徒步打发时间,虽然很悠闲,可没有男人真的很无聊啊。到处都是竹子,竹子,竹子!和竹子做爱算了!”她忽然用手摸着后脑勺,用力地拔掉了发卡,“啊,淋湿了。”她甩了甩头发,水母触须般的发丝把水溅到了我的相机镜头上。

“啊!我的相机!”

“啊!”

“哦,没事了。”

“哦。”

“那二老每天在干什么?练字刻印,著书立说?”

“看新闻联播。开得超大声那种,有时候还是国际频道,啊,那个播音就很差啊,其实真正的英语不是那样。对了,我可以把你送去和他们隐居,他们很无聊的,你想做护工吗?很简单,陪他们看新闻就可以了。空余时间可以一边挖笋一边抠字。我大爹可以给你开工资,一个月的话......一万怎样?比你那操蛋工作要好吧。”

“我那工作的确操蛋,可要换你说的这份......那你得先给我买墓碑了,啊,还是先好好治病吧,以后去德国可以看到真正的城堡,我记得有一个和裸心堡的图片很像,”我打开手机,“叫什么来着,应该是在阿尔卑斯山麓。”

“是新天鹅堡吧。”她双手抱肘又转化出一副学者派头:“迪士尼城堡的原型,欧洲最有名的城堡,路德维希二世造的,他是个剧作家,是瓦格纳的崇拜者,年轻的王子爱上了他的表姑,也就是茜茜公主,然后人家嫁人了,后来他又爱上了表姑的妹妹,然后被人家分手。巨惨,然后他就废了,整天想着创作,为了把瓦格纳的舞台剧搬上舞台就下令修建了这个城堡。他的梦想被举国上下一致反对,因为没人理解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鬼一样每天夜里才出来。多年来很少有人见到他,直到这个城堡就要落成的前一天夜里,他看了城堡最后一眼,就悄悄地出城了,清晨被发现时已经死掉了,尸体就在史坦贝尔格湖畔。大家都说他患有精神病。”

“我想就是抑郁症吧。话说你知道得不少,就是‘然后’用得太多。”

“我要去德国啊,当然要学习德国的文化。”

“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个年轻的作家,还在念大学呢,他住在自己出租屋里,白天不出门,也不去上课,没有朋友,也不想去交朋友,因为他身边的同学都一心想着考公务员和做生意,包括他家里人都觉得想成为作家什么的就是个笑话,所以久而久之他竟觉得自己浑身羞耻,活成了一块没有用处的废铁。可是在我看来,他的小说极其出色,是个文学想象力远在我之上的天才。对了,他也患有抑郁症,可惜的是吃药断断续续,最近三个月都没有复诊了,依从性很差。最近他也消失了,不知是死是活。他是我在文学上最好的朋友,我们常常互相鼓励,彼此抄袭对方的作品哈哈哈”,我聚焦在一栋小楼上的炊烟,像是有一个小小的烟囱在雨中努力地呼吸着,“唉。他是为数不多的能读懂我小说的人。”

“最好的朋友吗?阿哥,朋友也是靠不住的呢,很多年的朋友,说翻车就翻车了,真是很凉薄的。你不能把这个看得太重哦,否则会很痛苦。人与人之间,不过是一场游戏,大家或许都只是玩玩而已。”

“或许吧。话说你还是好好治病,抓紧去德国吧!”我不自觉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我去德国以后就没有病了。有病的不是我。”

“看来你早有选择。那么......大学毕业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如果能找个德国男人,听说他们的活是真的好。我想找个一米九几的,我自己都一米七五了,不过分吧这样的要求,我喜欢上卷毛儿狗。”

“真没志气。”

亭子里有一块老和山修路善款纪念碑,上面刻着许多红色的名字,亭子的四角还有不知名的狂热佛教信徒用红笔抄写的某本佛经咒语,我觉得兴味索然,低头看到地上一块镜面大小的积水,芜杂的树枝倒映其中,把积水搅动得千头万绪。

“西湖在哪里?”我问。

“你身后。”她说。

从这个山顶的角度,西湖竟变成了一方脏兮兮的小水塘,上面缓慢地漂浮着几只虫子大小的船只。

“挺无聊的,看了这么多年早就看腻了。”

“是挺无聊的,可游客还是络绎不绝。”

我们沿着人工铺设的石道开始往山下走,一路上我搜集了不少植物果实和叶片,有一株幽绿色的,尖尖的扇状菱形叶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卧槽,它叫‘老鼠屎’。”我拿出手机识别。

“老鼠屎?果子和老鼠屎味道一样吗?”她捡起地上一个圆柱形的果子。

“估计是由此得名,老和山第一美食。”我笑着说。

“行,那我们多捡点,你带回家慢慢吃吧。一边吃一边抠字。还可以想象成是我拉的屎,简直灵感爆炸啊!”

“过分了啊,老鼠。”

夜色渐起,天气寒冷,山上亮起了路灯。我们沿着光线的指引,继续往山下走去,踩着小小的樟树丸子解压,树根附近有时能发现红色的相思豆,偶尔还有浸泡在水里的接骨草花果,下山的路上种植最多的是木荷树,一块又一块墓碑散落在树林各处,在昏黄的灯光下竟略显温暖。

“虽然很想活下去,不过死有时候也是件很舒服的事。”我说,“不过死后终究还是埋在土壤里比较自然啊。你看这些墓碑,几乎和环境融为一体,成为了这座无名之山唯一的人文性景致。”

她并不接话,停下脚步,向着一丛墓碑群双手合十说道:“我能去德国的话一定给你们烧香。”

走过墓碑群,高大的树木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马银花、山胡椒之类的低矮灌木,视线能够清晰地看到我们对面几栋大约七八层高、墙面略有些夕阳色的大楼孤零零地在工地旁矗立着。

“那是?”总觉得在哪儿见过,我努力回想着。

“那边吗?”

“那个不就是七院吗?”我忽然惊觉。“你看,那上面有一排字,我看不清,是什么?”

“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

“啊!果然,果然就是这里!真没想到,你知道嘛,我住院的时候住单人间,没有人说话,又不想看书,晚上睡不着就一个人看着窗外的山景,在一大片黑暗的松树林间能看到几点灯光,我一直以为是隐居在山上的人家,我当时就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选择住在这样的荒山上,会不会是跛脚的旅行家,一个失聪的音乐家,又会不会是一个从未卖出过一张画的画家,一个孤独的哲人,一开口就像苏格拉底那样被人们憎恶的传道者——即便是一个从小住在这里的农民,说不定也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人生真谛,从而破开我内心的困惑。于是我决定有机会一定要上山看看。谁知道那些灯光,不过是些人造的路灯而已,灯光下唯有几块墓碑。哈哈哈,真是白痴啊。”我一口气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你有这时间为什么不去学英语,这是个很好的梯子,可以让你看到外面的世界,比你困在自己的幻想中要好多了,yep?”她一脸狐疑。

“你说的没错,我是个生活在理想中的人,有时候发现理想竟然和幻想没有什么区别。行,我拜你为师吧,就在这里,给你舔鞋底。怎样?”

“真要舔啊,奉劝您还是好自为之吧!就这身体舔完别埋这儿了。呐,下次复诊的时候你带一本本子,我已经给你设计好了,课程就从基本对话开始吧。唉,今年恐怕是出不了国了,又是疫情的,又是什么的,而且现在学校那边我大爹还是没有搞定,学校说非得让医院开具复学证明。maybe done for!唉,能教多少是多少吧,反正我也没事儿干。”

我低头看着她那双泥泞的桔色运动鞋,两根白色的鞋带嚣张地散落在地上。

“那就帮您把鞋带系上吧。”我蹲下身,野草的气味忽然浓郁,站起身手指已粘满了柔软的泥。

“六点了,差不多要回去了,一会还有拳击课,你也回去吧。”

“唉,真想念我的伞。”

我瑟缩着脖子,雨水已经渗透了后背,仿佛与皮肤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黄昏已逝,气温骤然下降,从山脚向山顶回望,云雾清寒,渐渐浓重,树林东一处西一处地升起了炊烟般的白色雾气,山体朦胧,唯余轮廓。

雨水夹杂着绵白糖般又粉又涩的雪粒,覆盖了工地边那座即将被一台挖掘机拆除的废弃城堡。

十六

“啊,我找到主人啦!”这几天傻瓜修治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断地狂吼,除了抑郁加重转轻躁狂,本鼠认为没有其他可能。

然而他在我耳边说的却是另外一套:“银耳,我找到老师了。教我英语哦。”而且他常常说着说着,就又流下泪来,我不知道他是感动还是心酸,但是心酸的可能更大些。一个年近三十的大叔在一个未成年的少女面前,连“puppy”都会拼成“putty”,感到自惭形秽是一种必然。

每到此时,我便安慰他说,“小修治啊,你别学那个白痴路德维希二世好嘛,整天茜茜公主茜茜公主的,把女人当人生导师终究是一场错付。你学学人家伏尔泰吧,就连让整个欧洲都匍匐在她脚下的叶卡捷琳娜大帝都自称是他的学生呢。”我不禁为我的学识感到一丢丢骄傲,然而他却一脸委屈地哭丧着脸说道:“我长这么大都没被人这么骂过。”

“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说,你英语不说差吧,简直是有待拯救,我每次给你布置的作业你做了吗,为什么不学?我又不收你学费,人家求着我教我还不教,你他妈倒好,我天天叫你学英语学英语,今天说明天学,明天说后天学,你这样废物要我怎么教?啊?!”他抹了抹眼泪,“她就很凶很凶地瞪着我,好像体内那个三十七岁的女教授又出来了。”

“噗。”

“她说如果我是她男友直接巴掌就过去了,还说已经放弃我了,叫我滚蛋。”他说着说着又要哭起来。

“唔涅!难怪她男朋友换得这么快,估计每一个不学英语的如今都在住院。没事啦,没事啦,毕竟你连人家的鞋底都可以温柔地舔舐,而且你太宰治大哥据说在泼妇面前也是大气不敢出呢,晚年貌似被山崎富荣锁在房间里天天被迫生孩子,那时候他身体已经很虚了,所以最后被玩死了。哦,是他有天又出去找女人了被山崎发现直接用红绳子绑一块儿跳水里淹死了。可惜涅哉!可怖涅乎!你该庆幸她没有爱上你,虽然你没有你大哥的女人缘,可是你这鱼片干般的身体被玩死得更快啊。”

他果然倒吸一口凉气顺带着把眼泪也一并倒吸了回去。

“话说她英语到底怎么样啊。”

“啊!真的很厉害,是我见过的所有人当中英语最好的,简直,像个外国女孩子,你等下,”他从房间里拿出一个本子,打开的时候一阵灰色的胡椒粉飘落在我的头顶,我抬起头也是眼泪直流,一群密密麻麻的蝌蚪在胡椒粉中游来游去。

“Why 修治 don’t finish his work?1.he don’t have time 2.read art books 3.working 4.talk with many people.” 边上还有工整的简笔画。

“怎么样,她是不是很认真,令人感动吧。”他细细地闻着那些蝌蚪,“至今仍有雨季淡淡的香味。”

“涅。”我搓了搓鼻子,强忍住喷嚏。“幼儿园英语。”我心想。

“可是那家伙中途总是会接到男人的电话,这让我没法好好学啊。有一次我正在思考‘private’这个词的意思是,她接起一个电话,对面那个声音充斥着激动、爱慕、愤怒、悲哀、恳求的复杂情感,不断地追问她在哪里,而她真就像是玩弄一只小狗那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不是很恨我吗?还找我干嘛呢?’,随即不等那边说完便挂断了。真是很残忍的。”他把本子合上,小心地放回了书架,“我说你妈是不是也这样,外面有很多男人。她说是的,得到过很多男人的帮助,其实她长得很普通,甚至和漂亮没有关系,但就是能吸引男人。话说她真的太喜欢嚼冰块了,那次在果子酱上课又啃了一大杯。她一直在教我发音,还对比了单词的德语发音,关于我分不清德语和英语她又是一顿嘲弄,说我的水平和她教过的小孩差不多,好在我不会上着上着就跑出去玩了。不然她真想要在我头上拉屎。”

“‘鼠鼠我啊,真是一腔苦心喂了狗。’,对不不对?”我抢着说。

“啊,你怎么知道她会这样说?”

我看他一脸悲凉,便又引用我曾吃掉过几页的《我是猫》说道,“夏目鱼说过:生而为人,被女人践踏在所难免,需要有满不在乎的心理准备,就算她们朝你吐唾沫、泼屎,甚至大肆嘲笑,不然就无法跟女人左右逢源地对话。”

他这才捡起一张地上的纸巾擦掉了眼泪,抛到了一边,一股鱼腥草味在空气中划开一道空虚的弧线。

“你们去复诊了吗?”

“就是去复诊的时候教我英语啊,我们还刮了彩票,那家伙真的很邪门,刮一张中一张,我和她花了二十元,一人一张,结果把老板的柜台里那一叠标着‘最高五百万’的存货全给刮完了。到头来也没中五百元。”

“哦?”睡意袭来。

“她打的游戏也很邪门,是我完全看不懂的解密,画面和机关的设计让我觉得很错乱,她说那个开发团队都是精神病人组成的,我就说嘛,玩了三分钟就把手机丢还给她了。”

“哦?”睡意再度袭来。忍不住要打哈欠。

“我把我的尤克里里送给她了,总共也就弹过三次,就是上面有朵蓝莲花的江一燕纪念款,是我买给自己的重要礼物啊。不过,我想着这把琴终究不应属于我——她站在七院门口的救护车前面,抱着琴笑得张开了老鼠的血盆大口。简直丑爆了!就像你现在这样,还要再夸张一点。”

我赶紧用爪子捂住了嘴巴,“你没当面说吧?”

“当然没有啊,不过我拍了照,趁她早晨还在睡觉悄悄发过去了。结果到了晚上才发现被拉黑了。”

“真聪明。”

“我还去了她的拳击馆,我天。”

“她把沙袋打到楼下去了吗?”

“不,她出拳有气无力,在那个小小的模拟擂台上不到三个回合就被对面一个女生打得躺在地上,呈大字状呼呼喘气,那一刻的她其实也只是个弱鸡高中生而已。”

“哦?”我大概已经在做梦了。

“还有啊,有天我很难受,就一个人躲进教堂里,一群基督徒们正在排练节目,他们一个劲儿地在讲坛上说什么要感谢主啦,我们都是罪人啦,我没听半个小时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有个牧师坐在我旁边,他捋着一搓小胡子,秃了个大头,递上一本《简明神学》就和我讲人类的起源。我正汗流浃背地礼貌地看着他傻笑,她忽然发消息给我说是太无聊了也想来坐坐。”

“我猜当她出现在教堂门口的时候,你一定是坐立难安,跌跌绊绊,马马甩掉了那位达尔文和上帝迎面向她飞扑而去吧!”

“是呀!你怎么又知道了!”

“她那件白色的薄薄的超暴露运动上衣下的肉身,那饱满而又没有一丝多余脂肪的、乳沟深邃的胸部,超超暴露小短裤下线条流畅到嚣张的双腿,肆无忌惮地流动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生命之力,和教堂的阴沉肃穆格格不入,猛烈的斜阳打在上面,仿佛为她聚焦,所有的人都回头看着她窃窃私语,就连牧师也从座位上愣愣地站了起来。她就这样大步走进教堂,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如同一位傲慢的女神,你为她在前面引路,心内却充满了惶恐。而当她坐到你身边把你所挑选的耳环扣在自己的耳垂上时,窗外的斜阳正好偏移到你们二人中间,那一串在初春的风中多少还有些萎缩着的橘色的小果子,一瞬间全部闪烁起奇异的光芒。”

“什么?”

“‘实在是令人惊讶啊,你简直是......神明吗?’你找不出任何词句来表达。”

“这是我模仿太宰治大哥的小说草稿《新树的话语》?”

“正是,也是你的日记,我很久以前吃掉了。”

“啊!我说怎么找不着了!然后呢?”

“然后你问达尔文说:如今的世间,就像《圣经.耶利米哀歌》里所言,‘黄金何其失光,纯金何其变色。圣所的石头倒在各市口上。’牧师,要怎么做好呢,怎样才能解决不幸生在肮脏世间的痛苦。”

“是啊。我还问他,是不是信了神,人认识到自己是神的创造物,就会珍视自己的生命,不会再伤害自己,走向自杀。”

“牧师点点头,对你很是欣赏,问你有没有读过黑塞的诗。”

“‘人生如梦如黑夜,虚幻又蹉跎,我们可怜地睡着,唯有上帝醒着。’我记得,他还教我读《启示录》,可惜后来也没了下文。”

“是涅,当你还想继续和他深入探讨下去的时候,一直阴沉着脸的她突然就站起身,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冲出了教堂,你和牧师仓促道别,紧接着又是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搞得大家都很莫名其妙呢。”

“我想起来了。她站在教堂外的石阶上说——好了,闭嘴。我讨厌你的那些东西,什么《圣经》,什么上帝,有意思吗?烦不烦人?我外婆从小带着我在教会待了十年,我也没信神,难道我会被那几句话改变吗?我大爹又去参加重大会议了,整天只会讲那些废话,running dog!我老妈灵修那么多年,她抛弃了这个家,这样做又算是什么?我们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信仰之家吧。可是阿哥!信仰又能改变什么?真的能够让混蛋变成好人吗?”

“是啊,教堂的大门上还写着“神爱世人”——本来我还在想要不要成为基督徒,倘若因痛苦而投身宗教......总觉得神真的是存在的。她说完这些,我确实是无言以对,对基督教也没有什么兴趣了。”

“涅,不明白你们人类的信仰是什么,不过听起来就很crazy。是和老鼠药一样的东西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那是你们给同类使用的老鼠药?”

“啊,银耳,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倒觉得......我记得她妈有外遇吧,话说她大爹也有外遇吧。”

“嗯!我猜也是这样。当领导的有几个没有外遇呢,你不知道吗,在我们人类社会,一个县长都能包养一百多个情人,何况是她那位大爹。她妈估计是被伤透了心,无依无靠才吃了老鼠药,哦不,内心苦楚才皈依了那种组织吧,然后也开始乱搞。不过也只是猜想而已。”

“你们人类好恶心涅。我们鼠鼠国绝不会有所谓的外遇之事,大家都是遵守着鼠鼠契约。想生就生,生完就走,根本不存在那种为了养育后代而强行把两只毫不相干的鼠鼠绑在一起的婚姻制度,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夫妻关系,像这种貌合神离互相折磨的奇怪关系更是不可思议,不过话说回来她这样倒和我们鼠鼠的一生很相似呢。”

“银耳啊,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不过的确,她像是一个在风中长大的孩子,一只到处乱窜的老鼠。虽说不幸,却相当顽强。”

“对了,银耳,还记得你是怎么来我家的吗?”

“记得。”

“那天她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可爱不是吗?笑得像个孩子,真怀念那时的她。”

“涅,确实让人忧伤,那天我要是跟她回家就好了,如今一定享受着男爵本应享受的待遇,住在价值几千块的小别墅里每天吃牛排吧。呜涅。”其实刚才那些屁话我一句也没听,唯有这几句话真的令我心头一酸。

“她的确很有钱,养个仓鼠都买几千块的笼子。可是银耳,倘若那晚你真的跟她走,恐怕已经被山药吃掉了也未可知哦,燕窝也不会放过你。”

“她这么喜欢猫,要是在鼠鼠国会被驱逐出境的。”

“她说阿哥,你知道什么是小猫的爱吗?银耳,你知道吗?”

“我只吃过猫肉。”

“一直在慢慢試圖理解小貓的愛到底是什麼,小貓的愛為什麼讓我心甘情願地忍受一次又一次在床上、地上的大小便、抓爛的沙發、弄得滿地都是的廚余垃圾、額外的清掃、無處不在的毛髮、半夜的跑酷。很多人說小貓是精神支柱,我卻不敢輕易這樣寄希望於它。因為小貓和我像反比例函數里的x和y,太難過的時候小貓拉我一把,整出一些樂子;太開心的時候小貓踩我一腳,製造一點麻煩。小貓的每一天好像有跡可循,又好像毫無章法,但是小貓的愛永遠是有因果關係可循的。小貓的愛不是無條件的——是你用罐頭、容忍、偶爾的零食、耐心、溫暖的住所換來的,小貓的愛是你親手一點一點用你的愛鑄造的。正因為如此,小貓的愛類似許多有條件的愛卻又有過之無不及,簡單的,可靠的,不會偏離軌道或是有去無回的愛就是小貓的愛。”

“你哪来的这张纸?”我看他从床底一条诡异的狗尾巴下抽出来的,明知故问。

“那是她送给我的,还是用繁体字写的。风格很像林奕含。”

“贾浅浅消失了哦?这么说来,她不相信你们人类的爱,也不相信所谓神的爱,倒是对猫还留有几分好感。”

“或许,她很像我曾经的一个朋友,‘人一说话总会伤人,猫却懂得沉默和陪伴。’这就是他的名言,真是古怪得很,有时还会想起他。”

他又开始要流泪了。

“对了,你还记得第一天吗?”

“什么?”

“我们遇见你的第一天啊。”

“嗯。”

那是我初到人类世界的日子,那一天我正在鼠鼠国著名的阿卡德小米坛上做演讲——那是最优秀的哲学家、政治家才能登上的讲坛——《鼠鼠我啊,有一个梦想》,号召消除鼠鼠与猫猫的种族对立问题,以及如何建立一个鼠猫互助共生的联合国家,谁知讲了不到半个小时,台下忽然一阵弹弓的弹响,我感觉小心脏像番茄炸开了一样,当时喉咙发酸就昏死了过去,怎么说呢,和夏目鱼笔下那只猫感觉差不多,所谓“日月坠落,天地崩塌,我进入了不可思议的太平世界。”——然而我并没有享受到那份死亡的“太平”,“太平”也没有因为死亡而被我享受,因为我根本没死,取而代之的是,我来到了一个乍来不觉得、后来才发现比鼠鼠国还要糟糕一万倍的世界。涅,我醒来时竟在一堆臭烘烘的仓鼠中间。稳住神观察了一下,大家似乎都被关在一个小小的奇怪盒子里,我左奔右突却无济于事,因为四周有一层透明的屏障,粗看无形,撞却有形,我连忙呼喊周围的小伙伴都来帮忙,可是它们呆头呆脑,没有语言,和鼠鼠国的鼠鼠好像只有外形相似而已。我郁郁寡欢,任由周围那些外星生物在我身上践踏,然而它们似乎也很畏惧我,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有什么声音在指挥它们一样,不一会儿全部退开,谨慎地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很像是鼠鼠国专门放出去迷惑猫猫的机械假鼠。

我急得落下了眼泪,鼠生的无望,不是文字所能表达,总之我就像傻瓜修治嘴里常念叨的那个耶稣一样,莫名其妙遭此罪人之重罚,后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那真是寂寞和虚无的十字架涅,于是我开始呼喊耶鼠华的名,也就是我们鼠鼠国的神,虽然我从哲学上始终怀疑它的存在,然而走投无路也只能出此下策。可是喊了半天,耶鼠华并不回答我,我竖起耳朵拼命去听,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于是我孤零零地趴在盒子中间,我想也正是这样,那个女孩才一眼注意到了我吧。

“啊,这只鼠鼠好帅,你看,银白色的毛!而且和我好像。”

“是哎,好漂亮。”

我听到一男一女的声音从上空传来,犹如神明一般,我抬头一看发现两对玻璃球和挡在前面的四块玻璃圆片正悬浮在我的头顶,看起来很像某种外星飞行器,我一时感动,心想神果然存在!于是拼命踮起脚尖,发出噗汁噗汁的声音,示意他们把我救走。

“你看它把别的鼠鼠踩在脚下。只不过我会偷偷踩,可见它比我笨。”那女的说。

“是哎。”那男的说。

唉,我感觉耳膜好痛,原来是两个过路的白痴而已,我气得直跺脚,谁知脚下软绵绵的,失去平衡摔了个四脚朝天,这才发现身下真的压着一只黄色的机械鼠鼠,一动不动。那家伙大概已经死掉了吧,应该本来就是死的,反正肯定不是我踩死的,我向它鞠了一躬。

“啊啊啊!太可爱了!”

“老板,就要它了。”

话音刚落,我已经被裹进了一件乳白色的毛绒织衣里,一股少女的气息像风中的樱花般覆盖了我的周身,我又感觉心脏像熟透的番茄即将爆开,难不成又要晕死过去。

“就叫银耳吧,怎么样?我把它塞进外套里,外面太冷了会感冒吧。”

“山药、燕窝,银耳吗?有意思,不会有事的,里面空气不好,快带它去吹吹风。”

于是在一个斜阳颓废得几乎毫无力度的午后,我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第一次看到了人类。

“哇,它钻进我的衣服里面了!”

“啊!哪里?让我看看。”

我蜷缩在一对从未吃过的球状果实间,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啊啊啊!”

“啊!”

我在两个硬邦邦的果实中间使劲挤出一条缝隙往上攀爬,悄悄地露出了一个头。

“啊啊啊!在我脖子上了!”

“啊!”

我听着这些神经病一样的噪音,心里却觉得十分好玩,在鼠鼠国的哲学书上常看到说人类这种生物无聊又愚蠢,总是不能克制地说一些缺乏逻辑的话、干一些没有道德的事,但我亲眼所见的,倒还颇有几分可爱。

“没事,就让它缩在里面好了。”

“可是还想着给它拍几张照来着,银耳,快,看我看我,这边啦这边啦!”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白痴,不,我很快越过了他,望向远处的山与草,浮云和斜阳,路过的人都向我投来爱戴的目光。忽然觉得冬季的风也没有那么寒冷。

“啊,它的眼神好睿智。是个明星呢。”我看了一眼那个白痴,又看了看围在我身边的一众人类幼崽,大大小小的玻璃球在我身边投来各种羡慕的卑微的谄媚的光,心想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们去吃海鲜吧!”“它能吃三文鱼片吗?”“给它用玛瑙做个项链怎样?”“它可以做spa吗?”“啊,我要带它去德国。”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废话一句接着一句,天马行空般地说着。

“那天她废话真的非常多对吧,我当时被她捏在手里耳膜都快要穿孔了。”我从回忆中挣脱了出来。

“是啊,她一路上笑得像个傻子,左手举着一串焦黄焦黄的烤土豆,右手捏着一只银毛老鼠,嚣张地晃荡在大街正中央,真是很无奈的。”

“涅,她说你一定会觉得她很幼稚,然而在别人面前她从来不是这样子的,妖娆冷艳,妆画得和夜店女郎似的。”

“唉,很俗气的夜店风。她说她经常去夜店玩,都玩得腻掉了,虽然未成年,但是从来没被人发现过,还点男模。”

“男模很丑,浪费了钱,说是被另外几个贝赛思国际学校的女生给坑的。”

“对啊,这帮小屁孩。有钱就可以乱来啊。”

“她还说,你长得比那些男模好看一点点。”

“这倒是真的。可是这混蛋居然叫我去夜店上班。还说我带着银色假发看起来很像牛郎。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牛郎织女那个农夫。后来才知道是个卖屁股的。”

“噗。她说那是在夸你长得帅涅。没事,反正她说她也想去当妓女。那个假发也是为了她而买的吧,我记得你还买了美瞳。绿色的,幸好你折腾了三小时也没戴上,否则真和牛郎一样了。对了,‘如果你的面前同时有一只鼠鼠和一张稿纸,你会选择和鼠鼠玩还是选择写作?’你还记得你怎么回答嘛?”

“我说写作。”

“她说,不,你会选择一边写作,一边和鼠鼠玩。”

“哈哈哈,真是令人怀念。”

“话说你这家伙还真是缺德哎!”

“什么?”

“因为宠物没法上地铁,所以你就以代为保管的谎话把我从她手里骗回家了。你就这么问心无愧吗?”

“啊呀,这有什么呀,她家的猫破坏力可强大了,要不是我当初这么干,你啊,早就变成老鼠骨头了。”

“涅,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喂,屁股粘上屎了,一会帮我冲一下吧。”

“喂,你可别得寸进尺,是不是也患上躁狂症了?目中无人了是吧!”

“白痴,你这个死抑郁症,看谁都像有病,你就是有病所以才连给我换木屑都无能为力吧,简直废物,臭味都飘到楼道里去了!”我终于爆发了,就让我在故事的最后爆发一小下吧。

不过代价很快就来了,夜里,我总觉得屁股毛凉凉的,初春的风释放着整个冬季的寒冷,该死的傻瓜修治,没把我的屁股毛擦干就一个人去写小说了,我猛烈地扒拉着笼子门想要呼救,却感觉身体开始发热,爪子也渐渐疲软了下去,前所未有的濒死感又真实地体验到了,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涅呵,比起躺在樱花树下的少女怀里,这种死法毫无艺术性可言。然而鼠终有一死,死后回到鼠国,怎样的死法也没有那么重要。话说回来,能够带着这样一个还算有趣的故事回国,倒也不失为一种体验,今后我也写小说算了。

承蒙款待啦,傻瓜修治,往后还要努力创作啊。

撒扬娜拉。

撒扬娜拉。

撒扬娜拉。

我心中有些惆怅,向着书房的方向默念了几句蹩脚日语,不觉眼皮沉重,终于是坠入了永恒的睡眠。

后记

我的文学,是纪实的艺术,这个故事,也是完全真实的,一切都是真实地发生过,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场景,都是如假包换的生活本身。只不过因为开始创作这个故事时已经是大半年以后,与女主人公的个别对话不可能一字不差地还原,好在我存有大量的录音和朋友圈记录,基本上在还原过程中也算是竭尽了全力——在此期间,我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经历了生死的恋爱,那个女孩虽然不如小说的主人公这般嚣张魔性,却也令我相当头疼。(至于会不会写她以后再说)——所以完全没有机会动笔,或许在读者眼里,从头到尾都是难以置信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呢?而为什么又被我遇到了呢?这个问题,只能去问神明。

其实就连我本人也常常自我怀疑,不过后来我发现了,她实际上不仅是一位美到极致的活力女高(笑),更是一位凡俗世间罕有的天才女性,她的存在,远远高于我的文学本身,她的生活,也远远高于普通人的水平和认知。我常常怀疑自己的作品即便写出来,也只会比她的生活更低,哪怕我自认为是个了不起的小说艺术家。女主人公曾对我说,“你所写的,不就是我每天的生活吗?这种东西有写的必要吗?”那是她在看了我的一段即兴速写后说的话,她还说,“我就不应该被写进小说,我应该被记在你的生活里,和文学世界隔开。”

我竟也无数次想到放弃这个故事。但是因为我很无聊,所以终究还是写完了。说来有趣,我们在去年四月多就互相删掉了微信,仅仅是因为一组照片。

“阿哥!我刚拍的婚纱,你看看!你看看!”

“你未成年结婚?”

“有没有一种可能,德国十六岁就可以结婚?”

我一搜百度还真是大为惊讶。

“那也不用那么着急,毕竟你一个人拍婚纱是多么寂寞,简直寂寞到想吐。”

“啊呀,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就这样,和你有什么关系呀!”

“那你p图技术也不能这么拉胯呀。”

然后我就发不过去消息了。之后几个月我依然是无聊地上班,喝着咖啡,看着古老的日本小说,按照两周一次的频率往返七院,却再也没有从红老师那里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其实很多青少年患者都是这样,就诊几次就没了踪影。或许是基于自身的病耻感,或许是家人的反对,又或许为了顺利完成学业而不得不隐瞒病情。他们和她们何去何从,无人知晓,就像如今还保存在我的相机中的七院树丛边种植的象征着苦涩的多叶羽扇豆一样,忽然有一天就不见了。

差不多到了去年十月的样子,我想把银耳的死告诉她,顺便问问她的近况,于是终于想起我的账号里还留着帮她挂号时填写的电话号码。

“喂,银耳挂了哎。早上起床上厕所,发现它变成了老鼠干额。大概是窗户忘了关被楼道里的风吹了一夜吧。”

“啊啊啊!”依旧是恶兽般的狂叫,只看文字都能听到声音。“银耳归西了!”

“是啊,坐着绿皮火车,穿越喜马拉雅和阿尔卑斯,然后换乘欧洲之星从海底直达柏林。”

“哈哈哈。”

“话说你何时动身?”

“就在下周。”

“了不起,要我来送你嘛?”

“不用了,我男朋友送我。”

“我也有女朋友,这有什么。”

“不是,这样不太好吧,我男朋友会生气的,话说你女朋友不会生气吗?”

“喂,你什么时候开始守贞操了?完全不像你的作风啊。你是谁啊?别是盗用了她的手机号吧。”

“我本来就是这样啊。”

呵,现实就是如此戏剧,真正的文学,永远是生活本身。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去了机场,她三点半的飞机,我故意五点才到的。为的就是完成一部小说的结尾。不过我因为没有买票,无法进入停机坪,所以一架飞机也没有看到,我走出机场,信号塔尖上的天空也只有一片无云的灰黄。

对了,后来我女朋友得知我在秘密创作,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情感,也不知是使用何种手段,总之她悄悄加上了那女孩的微信,她说:“她好像在街头卖艺哎。”她把手机递给我,嘴里满是不屑和嘲讽。

我一看,在一家小小的咖啡馆前,她低着头,水母触须长长地遮住了她的眼睛,嘴唇还是一样的厚,跷着二郎腿,又是一副流氓架势,七八个雄性老外紧密团结在她周围的,像是聆听什么音乐大师般面露陶醉之色,唉,真是哪里都有狗。我仔细一看那把尤克里里面板上的花纹,是半朵怒放的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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