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太白的睡前故事短篇小说

救赎

2018-12-29  本文已影响25人  青年太白
所谓救赎,不过是寻求解脱与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

我和马小超是初中同学,初一的时候还坐过同桌。他那会儿成绩不错,小六会考是横桥小学的第一名,全乡第二。全乡第一是我。所以一进初中,马小超就申请跟我坐一起,他说他倒是要看看,我怎么就比他厉害了。马小超确实是个很聪明的人,其实那年会考,我未必真实分数就比他高,而我之所以能得第一,主要还是因为我爸就是中学的老师,阅卷的时候,他切了很多西瓜送给他的同事们吃。

马小超自然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些细节,下了决心要和我一争高低,但他不是那种应试型人才,平时解难题厉害,很讨老师欢喜,但一到考试就不行了,经常失误,每次都考不过我,把他给气得牙痒痒。后来,遭了些变故,他成绩一落千丈,也不知是我先开始还是他先开始的,初二以后我们关系就渐渐疏远了。初中毕业以后,我去了市里高中,他则去了县中。后来听说,他高中只念了一学期就辍学了,跟着村里一群年轻人南下去了广东打工,中间短暂见过两次,就再没了消息。

我没想到,我和马小超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他就坐在我对面,我却感觉很遥远,多年不见,时间在我们的身上刻下了许多痕迹,有自愿的,也有被迫无奈的,但不管怎样,改变是必然发生的事情。我试图从马小超的眼睛里找出些什么东西,却一无所获,他神情有些疲惫,眼珠子泛黄,还有些丝丝缕缕的红线,看来连日躲藏费了他不少精力。

马小超见我一直盯着他看也不说话,深吸了口气,努力扯出一张还算和善的笑脸,说,老同学,好久不见啊。我点点头,嗯,确实很久了,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马小超晃了晃手臂,银白色的手铐在他的手腕上闪闪发亮。他伸出两个手掌,说,十年之约啊。接着,他立马又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班有个十年之约?我说,当然记得,毕业十年聚一次,看看大家都变了多少。马小超乐了,精神头上来不少,说,你看你看,上一个十年之约我没缺席,这次我又见你来了。马小超笑得很没心没肺,似乎手铐都锁不住他。我没搭话,只是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马小超还是那个马小超,可越是这样,我的心情就越沉重。

马小超杀了人,死者叫马诚,和他一个村的,并且,也是我们共同的初中同学。人是在广东杀的,马诚家里,死状相当难看,手脚筋挑断,眼珠挖出,小腹和胸口一共被刺二十三刀,但这些都不致命,最主要的是双手动脉被割了两个大口子,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马诚还躺在血水中缓缓抽搐,最后鉴定结果是失血过多死亡。

作案以后,马小超就消失了。这件案子影响很大,新闻上天天在播,已经下了全国通缉令,半个月来,全广东的警察都在找他,所有通向外省的交通枢纽都进行了严密监控,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回来的。从上个星期开始,市局也下了通知,让我们对他老家进行监视,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不过我们都清楚,马小超在老家根本没亲人了,回来的几率微乎其微,所以打开始就没抱什么希望。没成想,今天他居然到派出所来自首了。

我问他,为什么来自首?马小超反问,难道罪犯不应该自首吗?我被堵得哑口无言。可是,你不明明已经逃掉了吗?干嘛还回来?马小跳看出了我的想法,咧嘴一笑,摇头说,你们这些人民警察呀,觉悟居然还没我个杀人犯高。他把手放上桌面,手铐磕得桌子滋滋响。我皱了皱眉,说,那你也应该回广东自首,不该来我这里。

天下警察不一家吗?马小超说,况且,我才不傻呢,再回去,指不定我还没自首就被逮住了,那怎么算?我听说,自首可以减刑。我心想,你这可是故意杀人,连捅了人家二十几刀,肠子都给划出来了,居然还想减刑?马小超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摆了摆手说,我也没真想着减刑,说白了就是觉得你这近,懒得再跑一趟了。马小超见我不说话,笑了笑,怎么,不相信?我摇头,不,我信。你真信?听我回答这么干脆,马小超反而不信了。

我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如果马小超还是以前那个马小超,那他做什么事情我都能理解,因为我觉得有很多方面我和他是相似的。我问他,你还记得十年前聚会的时候咱们说过什么吗?马小超歪着脑袋认真想了下。不记得了,他说。接着他突然眯起眼睛,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我那天是不是只待了一会儿就提前走了?马小超似笑非笑的看向我,怎么,难不成我说了些什么得罪你的话,让你一直惦记?我说,你没得罪我。

十年前的同学聚会其实没来多少人,毕业的时候说得信誓旦旦,但最后真正记得并记到心里去的不多。不过也对,十四五岁男男女女的约定就跟过家家一样,没几个人会愿意较真,有心较真的,也会因为担心别人不较真而显得自己愚笨。只是我没想到的是,马小超居然来了,并且,是和马诚一块来的。

马诚一直对班里一个姑娘有点意思,这事我知道,得知那姑娘会出现他来我不惊讶,但是马小超跟他一起出现就很让人奇怪了。不止是我,好几个同学都觉得奇怪,因为他俩虽然是一个村的,但上学那会儿关系一直不好,准确点来说,马诚那时候总跟人一起欺负马小超。

那天,在KTV里,看着和马诚一起勾肩搭背的马小超,看着他挨个找同学拼酒,空酒瓶越摞越多,我感到好一阵恍惚,心里空空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跑远了。

酒过三巡,马小超突然坐到我旁边,凑到我耳边大声说,刘飞同学,在哪儿高就啊?我被他喷了一脸酒气,下意识想往旁边躲点,又忍住了。我说,我高不起来,就在镇上的派出所上班。哟,警察啊!马小超打了个嗝。我推了他一把,嗯,警察。被我推开后,马小超干脆顺势躺进了沙发里,醉眼朦胧的笑。

我说,你笑什么?没笑什么啊!他说,就是觉得,你一个那么高材的大学生,放着外面的花花世界不闯,回老家窝着干嘛,真没志气。我说,我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每个人追求不一样,我就想过这样的日子,工作离家近,好顾家。马小超说,切。我盯着他看了很久,说,而且,我觉得我挺适合当警察的。

大概觉得一直被人盯着不自在,马小超重新坐起。他酒喝得有点多,每一个动作都要晃两下,好像是要攒够力气。他说,你盯着我干嘛,职业病犯了?还是说你觉得我像贼?我说,没你这么聪明的贼。我还是直勾勾盯着他。

马小超察觉到我情绪不对劲,也不说话了,就和我对视着,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瞧出些什么来。我说,你现在在做什么,和马诚在一起?马小超眼神闪了几下,忽然笑起来。他的笑声很大,把包厢里的歌声都给压过去了。

马小超转头,朝正试图拉着女同学唱歌的马诚说,嘿,刘飞同学现在在干警察,说看我们像贼,你说好笑不好笑?马诚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了,他猛地起身,先是看了眼我,见我一脸严肃不像开玩笑,目光更加阴沉。他走到马小超身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瓶,捏着他肩膀说,你这家伙是不是喝醉又说胡话了?接着又对我说,刘飞你也是,明知道他一喝酒就不清醒,还跟他开什么玩笑嘛。我说,我没开玩笑,是马小超在开玩笑,不信你问他。

马诚听了后猛把头低下去,从我坐的角度恰好能看到,他看马小超的眼神特别冷漠,就像在看一条惹人厌的野狗。马小超抬起头,轻轻笑了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在说,有本事你打我啊。我注意到,马诚拿酒瓶的手握得很紧,像是随时都能挥出去。这时候有个女同学走过来,拉着马诚的手说,你们这是在干嘛呢,不就开个玩笑吗,这么认真。其他几个同学也在旁边说,就是,搞得跟警匪片一样,拍戏呢。

马小超甩开马诚的手,摇晃着起身。他的个头比初中时候长了很多,马诚跟他面对面站着,只够得着他下巴,但后者的目光却更像是俯视。马小超瞟了他一眼,嘴里咕哝道,没劲。而后他看向我,伸手在我脑袋上揉了把。上学那会儿,我和他个子都不高,但学习成绩好,同学都笑话我俩,说果然浓缩的是精华。马小超和我坐同桌的时候就老喜欢揉我脑袋顶儿。因为老一辈的人说,被人家揉脑袋会长不高。马小超希望能尽快高过我,后来他也确实比我高了。

我没有制止马小超当时看来有些无礼的举动。他笑了笑,说,刘飞同学哦,都十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呢,可惜有些人却再也回不来了。说完他就往门口走,边走边自言自语,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呵,狗屁。

马小超走了以后,马诚也坐不住了,待了没多久就找借口提前离场,包厢里气氛一时有些冷。不知怎么地,大家就聊到了马诚和马小超的事。听一个他们隔壁村的同学说,毕业后没多久,这两人就都去打工了,在广东的一个服装厂上班,平时和同学也没怎么联系,直到前年才突然回来过一次,据说挣了钱,现在两个人一起开店。

那同学说,马小超他爸妈也在外面打工,老家原本就一个爷爷,几年前就去世了,所以这些年就一直在外面待着,有时候他爸妈都找不到他。至于为什么和马诚关系这么好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村里人都说他俩做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那同学语气有点酸,你没见马诚回来开的什么车,九十多万的宝马呢,就凭工厂流水线上的那几年,能挣这么多钱?

他们问我,刚刚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马小超认了什么事,不然马诚怎么会突然变脸。我说没什么,只是开了个玩笑,可能他俩关系还是很紧张吧。我看着茶几上的一堆空酒瓶,怔然不语。其他人大概不理解,一个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怎么今天会这么多愁善感。我隐约猜到了一点,但我不敢确定,或者说,那本就是我这么多年一直不敢揭开的暗疮。

马小超这会儿已经站起来了,在审讯室里来回看,可是房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说,老同学,你们这房子不装监控吗?我说,乡下派出所而已,没那个条件,本来就难得碰见什么案子,哪怕有大案,上头也会立马派人过来接手,我们顶多就过度一下。马小超点了点头,说,也对,还是你们好呀,一点压力都没有,舒舒服服过日子就行了。我说,原本你也可以的。马小超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最后再扫视了一遍房间,大概是确认没有监控后,马小超才坐回座位。他看着我说,来吧老同学,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毕竟当初也是坐过同桌的,念着这点情分,我就让你立个首功怎么样?

他到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估计是什么都看开了。可是,该从哪儿问起呢?我拿起笔,看着面前的白纸,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头。马小超约摸是看出了我的为难,噗嗤一下笑了,老同学,是我杀人还是你杀人哦,这么难开口吗?因为戴着手铐,双手不便活动,他干脆把脑袋也撑在手掌上,看起来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马小超说,这样吧,我说你写,好不好?我想了想。好。我说。马小超叹了口气,说,还说自己适合干警察呢,净会吹牛。我拿笔的手顿了下,抬起头,看着他说,还说不说了。说,我说,马小超笑得很开心,本犯人老实招供。

当年,马诚没考上高中,从家里拿了点路费后,就南下去了广东打工,工厂流水线的活儿辛苦,还没几个钱,但马诚是个好面子的人,每个月挣多少花多少,有时候还得找人借,甚至还要马小超寄一半生活费给他。

我说,他凭什么找你要钱?马小超横了我一眼,说,不是说好了,我说你写?我说,好。马小超伸出手来。我说,干嘛。他说,有没有烟,来一根。我放下笔,从兜里摸出一包金白沙,抽出一根递给他。马小超接过去,又说,火。我凑上去给他点上。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头火星骤亮,把他的表情照得更分明了些。这张脸早已不再年少,可不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人到中年的沧桑。

抽了口烟后,马小超闭上眼睛,心满意足的笑了。我拿起笔,说,你继续说。烟雾背后,马小超睁开眼,低笑道,没想到你也抽上烟了。我没理他。马小超并不介意,而是开始自言自语。他说,抽烟是一种附属品,当一个男人开始有故事的时候,它自然就来了。接着他又突然笑了,很难想象,你爸那么严格的人,怎么会让你抽烟。你爸给你递烟的画面肯定特有意思,马小超哈哈大笑。

我爸是我们初中的班主任,管理特别严,脾气上来的时候还会打人。只不过,就连我都被我爸打过,马小超却一次打都没挨到。后来他成绩掉下来,我爸还经常可惜,说,多好的一个苗子啊。一直到很久以后,我爸都还记得他。

马小超说,刘老师现在怎么样?我说,前年办了提前退休手续,现在就待家里养鱼种花,挺好的。马小超点头。是挺好的,他说。我看了他一眼,说,前些年他还老问我,你现在在做什么,问我们还有没有联系。马小超挑了下眉,问,你怎么说的?我说,我还能怎么说。马小超晒然一笑,是了,还能怎么说。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爸说我们那届是他带过的最好的一批学生。因为有你吧。马小超笑了,老子带儿子,能不印象深刻吗?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他挺喜欢你的。哟呵,还吃醋呢。马小超把烟头一扔,用力踩了踩,没办法,虽然哥们儿后来不行了,至少也曾辉煌过。他神色有些得意,看来,不论过去多久,学生时代的骄傲总不容易被磨灭。

马小超确实曾经有过辉煌,可是后来都没了。我爸觉得可惜,我觉得遗憾,旁人都有这样的想法,那他自己呢?后来的这些年,他想起过去的时候,会不会也感到难过?但我知道,马小超就算难过,也不会讲给别人听的。切,我可不觉得成绩好有什么牛逼的。马小超揉了揉眼睛。他看起来还是很疲惫,眼神晦暗到像是随时能熄灭。

马小超说,进了高中后,我也没心思学习,后来就干脆不念了,马诚说他在广州那边混得不错,叫我过去,你知道,我们这边没几个能读书的,大部分人初中毕业以后就去打工了,厂里面很多都是一个地方来的,拉帮结派,抱团很厉害,马诚脑子活,去了没多久就混得风生水起。

我说,然后就开始吸毒了?我看过上级通报,有些新闻里没提到的细节。马诚的尸检结果显示他死前吸过毒。马小超看了我一眼,新闻上讲的?我说,差不多吧。马小超点点头,说,这些天只顾着往回赶,没看电视,不过我猜,有些东西新闻上也不敢讲。我说,你说。马小超说,马诚不仅吸毒,还贩毒,不然你以为他哪来的钱吸?广东那帮警察抓我,除了想结马诚的案子,另一方面也是想通过我揪出货源和销路,那才是大功一件。

其实贩毒这事我能猜到,马诚十年前就能开九十多万的宝马,凭他的本事,若说走的正常路子谁都不信。

我说,你和马诚什么时候关系这么亲近的,贩毒都要叫上你。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最大的疑惑。马小超冷笑,关系好吗?我说,至少曾经看起来是这样。马小超没有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说,我去的时候他还没开始贩毒呢,其实,就连吸毒也是我带的。马小超呵呵一笑,说,是不是很意外?有点,我说。

但是我没吸过。马小超说,看他毒瘾发作的样子,比我自己吸毒还爽。他瞟了我一眼,见我脸色不大好,轻轻笑了下,说,现在是不是又想问,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仇恨?我说,嗯,我只知道上学那会儿他喜欢欺负你,但也不至于记恨这么多年吧?不至于?马小超反问了一句。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笑意,嘴唇微微哆嗦,似是自嘲,又似乎有种更深的情绪在酝酿。我一时判断不出那是什么,但我感觉他很痛苦,我甚至隐隐觉得,一旦那份情绪彻底释放出来,马小超会被彻底摧垮。

到底因为什么呢?我握笔的手开始变得迟疑,不知该怎么继续往下写。其实我还知道更多,可以说,那件事情才是令马小超改变的根源,也是他长久以来的痛苦所在,但那和马诚无关。并且,那也是二十多年来,只要一触及就会让我痛苦难当的暗疮。

马小超看着我,我也在望着他,我们就这样静静看了好一会儿,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们目光相接,看到的却不是彼此。我和马小超都下意识避开了对方的眼睛。说说作案过程吧,我说。我试图分散注意力。

马小超似乎笑了一下,但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他又恢复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说,那天晚上,我们拿到了一笔尾款,金额很大。我说,有多大。马小超说,八百万。马诚死后,确实在他家里发现了大量现金,起初广东那边以为马小超的杀人动机是因为钱,可实际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这也是本案的一个疑点,但我知道马小超不可能因为这个杀马诚。我说,哦。当晚我们摆了庆功酒,马小超说,马诚喝高了,我说送他回去,但他没要。我说,他怀疑你了?他还没那个脑子,马小超冷笑,他一直以为已经把我牢牢控制住了,其实,他所有生意都要先从我手里过一趟。

我点了点头,说,但是,干你们这行的,身边应该都有保镖吧,他一个心腹都没有吗?马小超笑得更开心了。他说,有啊。然后他指了指自己。我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真是自作孽,我想。马小超说,那天我把人都散了,马诚玩得很开心,磕了不少药,还让我给他叫妞。我说,就是给你开门的那个?马小超说,嗯。

马诚住在一个高档别墅区,马路对面有监控,恰好对着马诚的家门口。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视频,马诚先是带了个女人回家,两人应该都喝了不少酒,走路摇摇晃晃,并且,可以看到女人明显挣扎的迹象,马诚最后几乎是将女人拖进家里的。随后过了大半个小时,马小超缓缓出现在门口,没有任何伪装,就跟平时散步没区别,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似乎还转头看了眼监控,好像生怕警察认不出他来一样。

我基本可以确定,那个动作就是他故意做的,不是挑衅,而是想堂而皇之的告诉所有人,人是他杀的。

马小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按门铃,但没人出现,一直过了好几分钟,一个女人才匆忙把门打开,视频里面,女人几乎全裸,就穿着一条内裤,头发散乱,显得十分慌张,她在门口跟马小超说了几句话,领着他进去了,十几分钟后,女人从别墅里跑出来,没穿鞋,但衣服已经穿好了,又过了大概十分钟,马小超才从里面出来。

我说,那个女人跟你什么关系?马小超说,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为什么给你开门?马小超笑了,说,新闻里难道没讲吗?她都要被人强奸了,为什么不开门?我不说话了。确实如他所说,那个女人就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或许是从马诚家出来得太着急,她连手机都没带,光着脚在别墅区里瞎跑,最后好不容易才找人借到手机报警。

那女人是个大学生,在夜总会上班,根据她的证词,当晚马诚灌了她不少酒,把她带回家后要强奸她,不过马诚回家以后又磕了药,神智不太清楚,她借机往外逃,恰好遇见了来找马诚的马小超,原本想向他求助,却没料到马小超竟是来杀人的。

我说,那女人说你在门口安慰了她一下,又把她骗进去了。马小超说,没错,如果让她直接跑了,我的时间就不够用。我说,她如果直接走了,就不会报警。为什么,马小超笑了。我没说话。马小超说,你不好意思说,我来说,因为她是夜总会的小姐,本身就不是什么好鸟,不过是被人搞两下而已,没必要闹大,况且,这不还没搞上呢,是不是?马小超笑着摇头,你们这些人民警察呀,思想也脏。我说,我只是从最合理的角度推测。

马小超说,好,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让她走呀,我可是要杀人的,万一她走了以后报警呢?马小超的解释虽然没什么问题,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那段视频我反复看了很多遍,有两个地方一直想不通。

我说,那女人是你给马诚挑的?马小超说,我们一起认识的,她刚做这行没多久,还是个大学生,在那家我们常去的会所上班,马诚一直想上她。我说,但看起来她更信任你。马小超眼神闪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看到马小超的反应,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我说,我看过监控录像,那女人刚出来的时候确实很紧张,但见到你以后明显放松了下来,甚至还往门外看了一眼。我看了下马小超,他已经变得面无表情。我接着说,不过你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这个画面很快,我也是看了好几遍才发现,不仅如此,虽然当时她没穿衣服,但面对你却一点防备都没有,你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的时候,那女人很自然就接过去了,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当然,还有几个细节,比如你们在门口说话的时候,她好几次扶了你胳膊,眼神也几乎没离开过你,这些都是只有恋人之间才会有的亲昵表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进去的时候,你先走,她在后面关门。

我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更加坚定,如果俩人不是特别亲近和信任,不可能有这样的默契。我说,当然,你们已经做得很小心了,你是恰好过来,她也演得足够慌张,整个过程似乎很合理,但你们犯下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这也是我一直觉得不合理的地方。

马小超似乎并不紧张,也没有笑,只是特别平静的看着我,仿佛在听一个不相干的故事。他说,什么错误。我说,就是那个女人,所有纰漏都在她身上,首先,她出来给你开门的时候,你俩在门口至少站了两分钟,我猜你是为了让她充分表现出慌乱的样子,然后像她说的,把她哄回去,这样就方便她解释为什么要给你开门了,但也有一个问题,如果当时马诚正准备施暴,女人跑了以后,他为何没有立即追出来?

马小超轻轻笑了下。我暼了他一眼,继续说,当然,也可以解释为,马诚当时磕了药,神智极度不清醒,不过我想,既然他有力气把女人衣服脱了,甚至还能解胸罩,那说明最起码的行动能力和意识都还有的吧?但视频里他却连家门口都没出,所以,我更倾向于他那时候已经没能力往外走了,甚至有可能他当时就已经死了。

马小超突然鼓起掌来,说,你真能猜,为什么不可以是恰好药效上来了呢?我说,当然你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我觉得,一个常年吸毒的人,药性应该很难起到那么强烈的作用了,不过光凭这个还不足以引人怀疑,真正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你为什么要当着那女人的面杀人?

你真是个聪明人!马小超眼睛里突然闪起一阵兴奋的光芒。对于他的表现,我感到有些意外。他看了看四周,说,没事,你继续说。

虽然很不理解他现在的反应,不过我知道,我离真相越来越近了。我说,在那个女人的证词中,她把你带进去以后,还没来得及把衣服穿好,你就开始动手了,这很不合理,如果你要杀人,完全可以等她离开以后再动手,为什么非要当着她的面呢?而且,你也并没有把她留下来,反而给了她报警的机会,实际上,你完全可以贼喊捉贼,杀了马诚以后报警,把罪名嫁祸到她身上,以你的能力,要完成这样一件事应该不难,可是你不仅没有这么做,还让她成为了现场目击证人,一个能从重重监控下逃回老家的聪明人,大毒枭,怎么会犯下这么严重的错误呢?

我自己都没察觉到,在说完这段话以后,我的心情居然轻松了不少。我说,所以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你在试图掩盖什么,用自己去转移警方的注意力,为真正的凶手制造摆脱嫌疑的机会。马小超说,有点意思,不过人确实是我杀的。我看了他一眼,说,但那个女人也绝对干净不到哪儿去。

我由衷感到佩服,其实整件事情设计得很好,一切都显得很合理,特别是关于那个女人的部分,她的慌乱是真实的,所以很容易把人骗过去,但问题就出在这儿,一切太合理了,好像是刻意为那女人塑造了一个无辜者的形象。我说,其实最好的选择是等她离开以后再动手,这样一来,她虽然也有嫌疑,但只要现场没留下太明显的证据,你也可以一个人把罪名抗下来,只要消失就行了,并且,这样做的话你也有更充裕的时间逃跑。

马小超突然问了个很莫名其妙的问题。他说,像你这样的警察多不多?我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说,我不知道,但至少现在看起来,你的计划成功了。你会把这个写下来吗?马小超看向我,或者说,看向我手中的笔。我低下头,认真看着手里的这支笔,它还没有动,此刻我的心里还在想着其他事情,关于马小超的杀人动机,我还是没弄明白。马小超对我的表现似乎比较满意。他长长叹了口气,说,她是个好姑娘,还有美好的未来去享受。我抬眼看向他,说,如果你不是想着把这件事做到完美,那就更完美了。归根结底,马小超还是太想保护那个女人了。

被我拆穿了设计以后,马小超似乎并不怎么着急,反而重新变得轻松起来,虽然他看起来还是很疲惫,但心情显得极好。马小超往前趴了点,说,牛粪,再搞根烟抽。牛粪。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那是当年马小超给我起的外号,听起来真有种久违的亲切。我把整包烟都甩了过去。

马小超叼着烟,说,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做我唯一的朋友,你信不信?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如果马小超还是当年那个马小超,我当然信,但时间毕竟过去太久了,我和他都走了更远更远的路。马小超挑了挑眉毛,浓浓的烟雾顺着他的脸颊往上爬,迷得他不得不把眼睛眯紧。他无所谓的笑了下,弹掉烟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说,你呀,还有高中同学,大学同学,但我只有初中同学呀。他说,不管你信不信,当初同学聚会,我其实就是想去看看你,其他人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把笔放下,开始认真盯着他,我的心里,有一块柔软的地方突然隐隐痛了起来。

马小超望向我,眼神晦暗难明。他说,你猜得没错,马诚虽然是我杀死的,但最先动手的是翠翠,事先我就跟她说了,等我去了再说,没想到她还是没忍住。我猛地站起,俯身向前,说,你说她叫什么?马小超似乎对我的反应期待已久,我一站起他就开始大笑,笑容狰狞又痛苦。他说,嗯,那个姑娘,也叫翠翠。

水木桥是一个很贫穷的地方,二十多年前,大多数人对于小孩上学的看法就是,只要会认字就行了,老一辈的觉得,读书没什么意义,反正读不出什么人才,还费钱,有那功夫还不如早点回去帮家里干活,实在不行,出去打工也成,家里条件稍微好点的,顶多也就把小孩送到中学,考不上高中的,要是不肯太早去打工,那就再去技校读两年,学门技术混个吃饭的手艺。然而这已经是顶好了,有些受不了打工那苦的,就成天在街上混,那会儿风气差,动不动就闹砍架的事情。

水木桥过去是个乡,所以有自己的初中,附近十里八村的小孩都到这儿上学,小六会考就是全乡范围内的小学六年级学生统考,中学根据考试成绩进行分班,那会儿还不兴重点班的说法,学校往往是把好苗子均摊出去,一个年级四个班,每个班里都匀一些成绩优良的学生,希望能够以好生带差生,齐头并进,学校对外的宗旨也是不放弃任何一个有潜力的学生。

这并不是说学校多有信心,又或是有多高尚,只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老百姓就更加不愿意把小孩送到这儿来念书了。反正没奔头,吃那个翻山越岭的苦干嘛?即便如此,学校老师还是要年年做家访,给家长做思想工作,劝他们送孩子来上学。读书可能也没出路,但不读书肯定没出路啊。老师们的苦口婆心总算还有点效果,我上初中那年,四个班都能坐满人了,整个学校的师生加起来,已经达到了六百七十多人的规模。

翠翠全名叫陈翠翠,在马小超没转到我们班之前,她是我同桌。当初分班,我在一班,马小超在二班,不过开学没多久他就自己去找老师申请换班了,他的理由是,要和我比比看,到底谁厉害。学校或许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吧,最后同意了他的请求。他真是个自信又骄傲的人,不过让人讨厌不起来。

马小超转到我们班以后,我爸就给他安排到了我同桌,陈翠翠则坐到了我们后边。为了这事,陈翠翠没少和马小超闹矛盾,因为她觉得,马小超抢了她的学习资源。陈翠翠是个很爱学习的人,她家住在离学校十几里远的陈家院子,而且没有大马路,要上学得走一个多小时山路,非常辛苦,可她还是要坚持读书。

她爸妈原本不同意,她就哭就闹,还偷偷求老师去她家里家访,软磨硬泡了很久,家里人才同意让她继续上学。陈翠翠基础不算好,会考成绩勉强算中上游吧,刚坐同桌的时候她就跟我说,她不仅要上初中,还要上高中,上大学,要走出水木桥这个小天地。她说,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所以起初她很不喜欢马小超这个人,因为他虽然很聪明,但是上课总不认真,还喜欢拉着别人偷偷讲话。有一次,陈翠翠就当着老师的面拍桌子骂他,说他影响自己学习,骂着骂着最后把自己给骂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马小超的脸上出现惊慌失措的表情。

从那以后,马小超就安分了许多,上课老老实实,甚至有时候后背不小心碰到了陈翠翠桌子都紧张得不行,小心翼翼问我,她有没有生气。

我那时觉得他俩挺奇怪的,陈翠翠过来问我题,我一时解不出来,想问下马小超,结果陈翠翠就会生气,说不要问他。有不会的题当然要解决啊,我没理她,还是问马小超。但是我发现,每次我和马小超在解题的时候,陈翠翠都在后面偷听,被我瞧见了,她就立马咬着嘴唇别过头去,脸通红通红的,更奇怪的是,每当这种时候,马小超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一下,身子像是僵住的一样。

我问马小超,你是不是喜欢陈翠翠?他骂我神经病。我说,陈翠翠其实挺好看的。女孩儿大多是早长人,发育得早,加之常年帮家里干农活,陈翠翠身上有种健康饱满的青春气息,许多地方已经初具规模。可惜我当年上学早,班里同学都比我大,我不能接受喜欢一个比我大的女孩儿,所以当初即便我也有点喜欢陈翠翠,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让给马小超。

马小超并没有对我的谦让表现出多么感激涕零的样子,他反而觉得,陈翠翠喜欢问我题而不去问他,主要是因为我成绩比他好。我猜,他后来那么想要赢过我,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很可惜的是,那年期末考试他还是败了,就差一分。拿到成绩单的那天,马小超在教室里追着我打,一副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那时候陈翠翠就站在门口,外面下着小雪,她笑得跟花儿一样好看。

陈翠翠走了以后,我和马小超趴在课桌上,气喘吁吁。马小超说,你就不能让我赢一次吗?我说,我以为你能赢的。马小超翻了个白眼,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说,我嬲啊,怎么会这么难。我笑着安慰他,没事,你这么聪明,下次只要冷静些,减少点失误就好了。马小超说,我不是说这个。我凑过去,问,那你是说什么?马小超说,明知故问。说完,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要把成绩单装进书包。我悄悄瞟了一眼,发现他书包里居然有两本寒假作业。我一把拉住马小超的手说,好啊你,原来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马小超不明所以的看着我,说,什么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我努了努嘴,说,寒假作业,是不是陈翠翠的啊?马小超猛地一下把我手甩开,背起书包就往外走。他似乎有些生气,边走边说,不是她的!

当时我觉得挺奇怪的,不是就不是嘛,干嘛发火,可惜马小超走得很快,才一会儿就消失在雪蒙蒙的教室外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本寒假作业确实不是陈翠翠的。下学期开学以后,我爸收了寒假作业检查,他是个很认真的人,不仅要查学生有没有写,还要看是不是都认真写的,因为经常有人虽然交了,本子上写得满满当当,但都是乱涂乱画牛头不对马嘴的那种,我爸每次都会把这种人登记下来,然后让他们把整本寒假作业再抄一遍。

大家都知道我爸的威名,所以没几个敢乱来的。那天检查寒假作业的时候,我就在我爸旁边,他翻着翻着就突然骂娘了。我问他怎么了。我爸拿起一本寒假作业给我看,说,你看这是谁的字?我翻了翻,没认出来。我说,认不出。我爸瞪了我一眼,说,李达的字你认不认识。我说,认识一点。我爸说,这是他的本子。我把本子翻到第一页,一看,果然是李达的名字。这家伙很有意思,达字喜欢写繁体,还老写不对,总写成逵。我说,这名字是他写的。对!就写了个名字!我爸很生气,然后他又从一堆寒假作业里抽出一本,翻到刚刚给我看的那一页,说,你看,错的都一样。我说,这是谁的本子?马小超的!我爸把本子往桌上一摔,说,他倒是聪明,还故意模仿李达的笔迹,两个人的字都丑得厉害,但一个人写字的习惯是很难改的。我爸指着马小超作业本说,你看他写李白,木字那一竖都快冲上天了。我一听顿时乐了,马小超的这个习惯我知道,不只是李,他写所有的竖笔画都喜欢勾,有的都能勾得比字还高,为此我还给他起了个外号——竖钩哥。我幸灾乐祸的说,他是这样,他的字没有竖笔画,全是竖钩。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领成绩单那天我看到的是李达的寒假作业。

我和李达不熟,他不爱学习,经常和社会上的混混一块玩,每天嘻嘻哈哈的,有时候还敢调戏女老师,经常一到下课,他就带着手下一帮小弟去厕所抽烟,每次都把厕所熏得烟雾缭绕,让别人都进不去。得知事情败露后,李达很生气,当天趁着下课时间就把马小超叫走了,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注意到马小超的眼睛有点红。

我问马小超,李达叫你去干嘛了。马小超说,不用你管。我说,他打你了?马小超瞪我,说,你烦不烦,我说了不用你管。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也有些生气,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吧,那一整天我和马小超都没讲话。放学以后,陈翠翠找上我,说,刘飞,马小超是不是让李达打了?我说,好像是。那你怎么不告诉你爸?陈翠翠生气说。我说,马小超他要面子,不让我讲,而且,他说就算说了也没用,最后遭罪的还是他。其实我们也清楚,马小超说得没错,对付李达这种混世魔王,除非你比他更厉害,否则他总会想办法把场子找回来。陈翠翠气得跺脚,难道就这么算了?我说,还能怎么办呢,以后尽量不惹他吧。

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人你不去惹他,他还是会欺负到你头上来,对于他们来说,欺负人就像玩游戏,是生活中的一种乐趣,除非他们自己厌了,否则不会停止。那是一个最纯粹的年代,衡量一个人优秀与否,只看他的成绩好坏,比较一个人的强弱,也只看他的拳头大小。李达的拳头最硬,最狠,所以他有欺负人的资格。更不幸的是,在没学会如何正确反抗之前,我们都认可了这种规则。

马小超每隔一阵子就要被李达叫出去,每次回来的时候都灰头土脸,不论我怎么逗他都没有反应。有一天,我跟马小超说,要不我跟我爸讲吧?马小超抬起头,眼睛通红,说,跟你爸讲有什么用,你爸能天天守着我吗?最后还不是报复到我头上来?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有些心虚的说,也许他会收敛一些呢。马小超说,狗屁,他说了,如果我告诉老师,他就拿刀砍我。我说,他要是敢动刀,肯定会被开除。马小超像看傻子一样看我,开除又怎么样,你觉得他在乎这个吗?要是被他记恨了,他天天在路上蹲我怎么办?

我们不知道李达是不是真有那么狠,但我们不敢赌,万一,万一他真动刀了呢?一想到有可能被人家用刀顶着,我们都有些发怵。马小超说,也就是你运气好,有个好爸爸,李达说他也早就看你不爽了,只不过因为你爸在,他才不好对你怎么样。我说,我又没惹他,他为什么看我不爽。马小超说,谁知道呢,可能就是觉得你成绩好吧。马小超长长叹了口气,说,反正他这人就那样,想一出是一出的,等他哪天腻了就好了吧。我说,他这样的人肯定会遭报应的。

后来李达确实遭报应了,但付出的代价却不是我们能接受的。

以前老有人问我,为什么想当警察。我说我挺适合当警察的。但他们还是不理解,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怎么就乐意回到水木桥这个山沟沟里来。

在水木桥这一片儿干民警,一年到头碰不到什么案子,顶多就是处理一些民事纠纷,像什么修房子占地,两个村抢水源,都是些口水战,村民们诉求不高,加上我爸教书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善缘,别人也都肯卖我点面子。再顶了天的,就是街头混子打架斗殴,我刚毕业那会儿,零几年的时候,也还是闹得厉害,按过去老前辈的做法,一般先由他们闹,闹过以后该散就散,除非矛盾激化很严重,那可能就需要带几个协警过去调和一下,说白了,所里的协警大都是混子爷,街上的年轻小伙搁他们面前跳不起来。

我刚到所里那阵,大家见我面善,和谁都笑呵呵的,原以为我好相处。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干起工作来,我能说翻脸就翻脸。每次一有混子闹事,我就立马带人出去了,甩起警棍来毫不留情,情节严重的我就拘留,他们家里长辈来找我要人,我不给,硬要按规矩办事,哪怕他们让我爸来说情都没用,特别是那种有学生参与的,我罚得最厉害。所以头几年我和所里同事关系弄得挺僵,都是乡里乡亲的,他们觉得,我这样不近人情让他们很难做。然而在这一点上我从不退步,时间长了以后,他们摸清了我的脾气,才逐渐好些。我知道他们私下里都叫我笑面鬼,但我不在乎。有时候也有人问我,这样做到底图什么,平时看着挺正常一人,怎么到这种事情上就轴得厉害了。他们不理解,我也懒得说。我图什么,可能就是图个心安吧,或者说,赎罪。

马小超笑得跟个神经病一样,好像很开心,又好像很伤心,整个人的气质就像风中的烛火,明灭不定。我慢慢坐下,心情有些复杂。我说,你还没有忘了她。你都还记得,我为什么会忘,马小超情绪渐渐平静。他说,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马诚了吧?我说,嗯。翠翠这个名字,是我们心中的一块隐病,随着时间过去,可能会越藏越深,但只要一提起,它就会立即显现,鲜血淋漓。或许,马小超在那个也叫翠翠的姑娘身上看到了某个女孩终其一生想要抵达的远方吧。

如果翠翠还活着,肯定会有比她还美好的未来。马小超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说,对吧?说完这个,马小超的眼睛里突然聚满泪水,他没有哭,眼泪却陡然下坠。我抿着嘴,没有回答。

翠翠死了,死在了十三岁那年。那天放学,她向往常一样独自一人翻山越岭回家,可能她边走还边唱着歌,在她的歌声里,有对大山外面世界的向往,有对美好未来的期待,所以她不寂寞,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她有梦想陪着。她要上高中,上大学,还要通过自己努力走出水木桥这个小天地。但她不知道,那条见证了她的努力的山路,正将她引向深渊。

发现她失踪以后,我们班停课去找人,沿着她回家的那条路找,可是怎么都没找到,一直到一周以后,大家都快失去希望了,才终于找到陈翠翠,只是那时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身上都开始长蛆了,好多同学一见到那个画面,蹲在地上吐个不停。

我是第一个发现陈翠翠尸体的人,她就被扔在离路边一百多米的石头缝里,旁边野草茂盛,看见她的时候,我像疯了一样大哭大叫,我指着那个石头缝冲其他人大喊,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马小超跟我分在一个小组,一见我找到陈翠翠,他猛地一下摔到地上,哭得直打滚。

杀死陈翠翠的是李达,他一直对陈翠翠有意思,有事没事就撩拨她,但陈翠翠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厌恶。有一次,李达摸了一下她脸,还被扇了一巴掌。现在回想起来,那会儿李达为什么喜欢欺负马小超,很可能也有陈翠翠的原因。因为那时候她虽然看起来也不喜欢马小超,但其实并不是真的讨厌,或许李达这种人对女生的心思反而更敏感些吧。

陈翠翠失踪以后李达就不见了,但我们起初没往这方面想,直到发现陈翠翠的尸体,大家才终于反应过来。陈翠翠她爸找到李达家去,李达不在,家里只有一个奶奶,他爸妈都在外面打工,陈翠翠她爸气得把他们家家具都砸了,后来李家村的人去劝他,结果他就和他们打架,一片混乱中不知道谁抄了把锄头,把陈翠翠她爸的腿给打断了,脑袋也砸了个坑,后来她爸就犯病了,变得神神叨叨,成了个疯子,现在每天就躺在屋里,陈翠翠她妈是个坚强的女人,这么多年一直守着他爸,听说头几年还有人劝她改嫁,都被她轰走了。

陈翠翠的事情对学校影响很大,原本有些家长就不乐意送孩子来上学,出了事以后,一些家里远的学生就都被带回去了,整个学校闹得人心惶惶,后来为了留住生源,学校领导下了很大决心组建寄宿班,没有房子住就把教室腾空,住大通铺,再后来,老校长带着一帮教师去教育局陈情,好不容易又申请到一笔经费,建了个三层的宿舍楼,寄宿制度这才终于落地生根,一直坚持到现在。大家都说,现在水木桥中学升学率之所以年年排进全县前三,甚至被称作水木桥现象,最大的功劳要给这个寄宿制,而每次一提起寄宿制,总绕不开陈翠翠事件。人们都说,可怜了那个姑娘。

我说,翠翠永远都是我们心里最美好的样子。马小超说,她有自己的梦想,凭什么要活在我们的想象中?我说,你说得对,但结局无法改变。马小超说,其实结局可以改变。说完这句话以后,马小超的表情突然变得极其痛苦,脸色煞白,仿佛有什么肮脏至极的东西在胃里酝酿,似要把整个灵魂都给呕出来。

一九九五年的某天下午,一个女孩背起书包走出教室,天色和往常一样美好,山顶的云轻轻翻涌,彩色的晚霞即将凝成,她哼着歌朝家的方向走去。此刻女孩并不知道,山路尽头有片阴云正在悄然靠近。她更不知道,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神色焦虑的少年。

我:难怪那天你还没看到陈翠翠的尸体就在地上打滚了,你早就知道她在那里,然后故意引我过去?

马小超:嗯。

我:你怎么知道那天陈翠翠会出事?

马小超:那天我拉肚子,在厕所待了很久,上课铃响以后,李达和马诚进来了,我偷听到了他们的讲话。

我:他们没发现你?

马小超:没有,我蹲在最里面,你知道,学校那种旱厕,蹲最里面的话,不走过去是看不到的。

我:他们说了什么。

马小超:李达问马诚东西有没有搞到,马诚说搞到了,然后李达就夸马诚,说他有两下子,还说,他爽过以后让马诚爽。

我:马诚搞到了什么东西?

马小超:麻醉剂。

我: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要对陈翠翠用的?

马小超:一种感觉吧,而且,那阵子我经常看到他们对陈翠翠指指点点。

我:为什么不直接提醒陈翠翠?

马小超:没有用的,我又没证据,陈翠翠的脾气你也知道,她肯定以为我发神经。

我:所以你就偷偷跟踪她?

马小超:嗯,我想,如果他们真要对陈翠翠怎么样,我就冲出去大喊,吓走他们。

我:那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冲出去?

马小超表情十分痛苦,眉头紧锁,低着头,像是痴了。他开始自言自语,对啊,为什么没冲出去呢?为什么呢?我坐在对面,神情一片麻木。我的脑海中闪现出无数个念头,那些时隔已久的画面,一格一格的从眼前滑过。那天,马小超竟然目睹了全部过程。当我得知真相时,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塌陷。同情,怜悯,愤怒,不解,各种复杂情绪纷至沓来,我甚至很想冲过去给他一拳,但最后我发现,我下不了手。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我想吼,但我吼不出来。我想努力去抓住什么,却发现身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有揪心的痛。

我静静望着马小超。撕开谎言以后,他卸下了所有伪装,整个人便彻底垮了,如坠阎罗。这个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此刻哭泣着的样子,像极了十三岁时的那个少年。

我站起身,走到马小超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此刻我还能做些什么。马小超抬头看着我,似哭似笑。他说,那天,我就躲在石头后面,可我不敢出来,看到李达和马诚手里的刀,我的腿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怎么都拽不动。他们一边脱她的衣服一边狂笑,就像疯了一样,她努力反抗,可是根本没用,后来她一口咬到了李达手指,李达叫了一声,开始扇她耳光,但是她怎么也不松口,李达就一边骂一边用刀扎她,一刀一刀,血就像井水一样从她身体里喷出来。

我一拳砸到马小超脸上。我的手臂因为愤怒而颤抖着,但我不知这股愤怒该如何发泄。我说,不要说了。马小超翻过身,躺在地上,偏头望着我,惨笑道,你知道吗,那个时候她就这样死死盯着我,对,她咬李达手指的时候就看到我了,她的目光是那么愤怒,不解,还有绝望,可是她直到死都没有喊出声,只是紧紧咬住李达的手。闭嘴!我把椅子踹翻,蹲到地上,开始哭。

这么多年,我一直为陈翠翠的死感到痛苦难当,她躺在石缝间的画面成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我知道,不论我怎么自我开解,陈翠翠的死亡都有我的罪过。二十三年前的那个下午,李达逃了最后一节课,他悄悄走到学校围墙边,从黄土下抽出了两把刀,这些画面,坐在窗户边的同学都看到了,当然,也包括我,但是没人多说什么,对于这种事情我们早就习以为常,甚至马小超上完厕所回来后,我都没跟他讲这事,因为我觉得那很无聊。

我和马小超一人点了一根烟,我坐在地上,他躺着。马小超说,牛粪,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废物。我看了他一眼,说,不是。马小超说,为什么。我叹了口气。我和他心里都藏着罪恶,日日受其折磨,我们想挣扎,却毫无办法,仿佛行走在一条黑暗无比的道路上,永远望不到尽头。我说,错误已经铸下,结局无法改变,但不管如何,为了赎罪,你付出了一切,至少,你还做了我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情。他说,什么事?因为我把马诚杀了?不是这个,我摇头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还有马诚的事。马小超说,他俩一起的。嗯。我说,现在知道了。马小超说,那是什么事?我偏头想了想,说,李达是你杀的吧?

中学后山有个岩洞,很深,据说是抗日战争时期的防空工事,当地人也管那叫十二层岩,因为传闻岩洞有十二层,深入地底,每一层都有各自的神奇地貌,象征着十二重天,大家都说,那是神仙遗落人间的福地,如果有幸能走到最底下那层,就能看到里面摆放着一张石桌。当然,那些只是传说,十二层岩是否真有十二层没人说得清,反正我最多只到过第四层,再往下便找不到路了。十二层岩的每一层之间都只有一个狭窄洞口可以通过,其中,在第二层的洞口背后还有一个竖直向下的小洞,深不见底,扔个石头下去都听不到回声,如果不小心掉进去,那基本上必死无疑了。

陈翠翠死后一个月,有人进十二层岩玩的时候,在第二层洞口边的石壁上看到了这样一行字——我是人渣。署名是李达。不,准确来说是李逵。李达爸妈后来从外地赶回来,想把李达的尸体捞起,出了大价钱,但没人接这活儿,一方面是不愿意捞,另一方面也是不敢下。

马小超盯着我看了好几秒,说,难道你们不都以为他是自杀的吗?其他人都以为李达是良心发现自杀的,但我知道不是,虽然那确实很像李达的字迹。

马小超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么多年,我以为这事只有两个人知道。我说,另一个是马诚?马小超说,嗯。那件事情马诚到底参与了多少?我说,为什么他后来没逃?马小超说,李达杀死...翠翠后,他俩楞了很久,好像吓傻了,但是他们没跑,李达还做了那种事。马小超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陈翠翠的尸体有被侮辱的痕迹,警察说是先奸后杀,现在看来,有些人的良心可以比深渊还黑。畜生!我使劲咬牙。马小超说,马诚也没好到哪里去,或者说,他比李达更聪明,更冷血,李达在做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打飞机,后来李达躲了,他却敢留下,你看,他的心理有多变态。我说,我不想听这些。马小超张了张嘴,继续说,李达躲起来后,马诚就负责给他送吃的,我也是跟着马诚才知道李达藏在十二层岩里,那天,杀了李达以后,我从十二层岩出来,马诚恰好就在洞外,他不知道我了解事情经过,反而还用杀李达的事要挟我,让我一切听他的,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那天他也是去杀李达的,他把耗子药放在了食物里,在我看来,马诚比李达更可恶,所有事情都是他在出谋划策,我恨他恨到了极点,所以我不想那么快就让他死,我要一步一步,把他的精神和肉体都摧垮,那天晚上,挑断他的手脚筋后,我给他慢慢放血,让他从药劲中清醒过来,看清是我,他先是一脸震惊,然后开始破口大骂,等我把事情给他讲了以后,他的表情又变得特别恐惧,一直跟我求饶,但我没理他,我让他眼睁睁看着我把刀刺进他的身体,一刀又一刀,二十三年,我捅了他二十三刀,让他也彻底体会一下无法反抗的绝望,最后我才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那双充满罪恶的眼珠被我扔进了马桶,我要让它们永远和蛆虫作伴。

我俩就这样安静呆着,谁也没说话。不管有多少悔憾,马小超都已经尽力了,倾尽一切。过了很久,马小超突然撑起脑袋,问,你还没说呢,怎么知道是我杀了李达。我偏头想了想,捡起旁边的烟蒂,在地上写了个字。我说,竖钩哥,这些年我天天练这个字,像不像?马小超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像,他说。

马小超下午就被市局提走了,走之前他还跟我说了一些细节,比如当年他是怎么下定决心去杀李达的。

马小超说,还记得初中学过的一篇课文吗,叫《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我说,记得,好像就是初一下学期学的。你记性真好,马小超说,那你可能还记得,那天我站起来问你爸,鲁提辖如果打不过镇关西,他还会去打吗?我说,不记得了,我爸怎么说的?马小超说,你爸说,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这是鲁迅说的,我说。马小超说,反正我觉得很有道理。

送马小超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街角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提着一个大黑包。我认识她,她是陈翠翠的妈妈。看到老人以后,马小超眉头紧紧皱起,脸色苍白,欲言又止。我知道是因为什么。他这二十多年挣了不少钱,除了生意场上挥霍的,其他大多通过各种渠道寄给了老人,不过老人一直舍不得花,最后那笔尾款其实是一千万,马小超拿了两百万给老人,不过看来,老人并不准备收下。

老人提着黑包缓缓走来,她的步子有些艰难,但很坚定。马小超轻轻喊了一声,妈。这么多年,他一直叫她妈。老人点了点头,然后把黑包交给了我们。老人看着马小超,说,你大爷昨天去了。

马小超这次回来,主要就是为了向老人告别,并且,把当年的真相如实相告。他说如果再不说,这个秘密就会永远消失,这样一来,翠翠的灵魂便永远无法安息。昨天晚上,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老人,翠翠她爸也在旁边听着,知道真相以后,翠翠她爸忽然在床上摇动起来,双手紧紧抓着被褥,指甲都抠出了血来,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马小超,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吼,眼神里像是有千万把刀子。马小超在他的床前跪了一晚,然后就来自首了,不管他们是否原谅,他都要给自己,给翠翠一个交代。

老人伸手摸了摸马小超的脸颊,眼神暗淡,看起来有些伤感。她说,你大爷走得不难。马小超一听这话,忽然猛地抱住老人嚎啕大哭起来,老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有说话。

目送马小超乘车离开以后,我问了老人一个问题。我说,您有没有原谅他。老人揉了揉眼睛,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望着马小超离去的方向,无比感慨的说道,这孩子,一辈子都给毁了啊。说完,她就转身走了。愈加模糊的视线中,老人的身影越发低矮,像是一棵随时归虚的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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