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午,同学们都挤在更衣室换军训服。更衣室的空间有些狭小,闷热的空间中散发着体味和汗液的气味,燥热难耐。大家的情绪都变得焦躁不安,穿戴好迷彩服的同学一边抱怨着,一边结伴着走出更衣室,匆匆忙忙地往操场上赶。
我还蹲在地上系马丁靴长长的鞋带。听见廖一涵在门外催促:“筱萱,快点啊,一会儿要迟到了!”
我应答道:“你先去吧,我马上!”
不一会儿,更衣室里已经没了人,操场上已经听到有教练吹口哨的声音。等我把鞋带手忙脚乱地扎好,又顺手把脱下来的衣服塞进衣柜里。这时,一个东西从衣兜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心形的挂件,迅速弯下腰把它捡起来装在衣兜里,冲出更衣室。
刚跑出试衣间,隔着不远的距离,看到操场的铁丝护栏外,停放着一辆黑色轿车。轿车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的做派,正在跟一个身穿迷彩服的男生说话。男生背对着我,所以看不见他的正脸,只能看到他的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听着对面的男人跟他讲话。中年男人想要给他什么东西,他没接,身子躲开了,转身就要走。紧接着,两个人又起了什么争执,中年男人在后面拉扯着他,好言相劝。
这时,听到操场上已经有些班级在齐声喊军训口号,我愣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朝训练场跑去。
正是下午两点钟的烈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把偌大的操场罩上一层明晃晃的刺眼的光,各班同学已经分成小区域开始进行训练。
等我气喘吁吁地找到36班,同学们都已经列队站好了,各个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心下明白,自己已经迟到了,脚步顿了顿,硬着头皮畏畏缩缩地往队伍里走去。但还是被旁边的那个年轻教官发现了,他厉声喊:“站住!”
知道这顿训是免不了的,就只好乖乖地站在那里,等着教官的唾沫星子飞下来。教官朝我走过来,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盯了几秒钟,然后说:“我讲过吗?军训要有时间观念,你迟到了几分钟?”
教官粗着嗓子喊出来的话,有种猛汉似的震慑力。自知理亏,我便把低的头又往下低了低,装出一副弱女子的委屈相,声音哼哼唧唧地捏了出来:“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这时,从队伍里传来一阵忍俊不禁的笑声。教官很机警地扭过头,看着身后的队伍,大声斥责道:“谁在队伍里笑,出来!”
一个男生站在队伍里,懒洋洋地举起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自告奋勇:“我!”
我定睛一看,就是在医院里碰见的那个人,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叫左伽昇。
左伽昇从人群中走出来,嘴里还嚼着口香糖,脸上一副无赖的表情,笑着说:“教官,人家今天来大姨妈,早上还在医院躺着呢!迟到了两分钟,不至于吧!”
旁边的人都开始哄笑起来。果真是冤家路窄。我看着左伽昇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心中的怒火乱窜,恨不得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但也只能强压了怒气,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教官又转过脸看了看我,有些不愉快的神色。原本想在我身上烧的第一把火,以此来树立他的军威,没成想却被左伽昇那个玩世不恭的小子灭了。教官的年纪看上去也不大,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听到这样的解释理由,脸上的神情突然间有些尴尬,便冷冷地说:“有特殊情况,可以打报告!”
我也面露为难之色,尴尬地笑了笑:“教官,我真得没问题的。”
教官的神色有些犹疑,迟疑了片刻,说:“入列!下不为例!”又转过身指着左伽昇:“你,去把嘴里的口香糖给我吐了!”
左伽昇眼神叛逆地注视着他,又吊儿郎当地走到一棵大树旁边,把口香糖吐在了地上。我如获大赦一般,匆匆卖着小碎步,一路小跑站在了廖一涵的旁边,静定在位置上,大气不敢出。
左伽昇就站在我的身后。用我的后脑勺,都能看见他那张满是幸灾乐祸的嘴脸。他自得其乐的时候,还不忘给自己加封行赏,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小爷我救你一命,想想怎么报答我吧!”
我微微侧过脸,低声说:“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一字一顿地咬出后几个字的时候,我在他的脚上狠狠地踩了一下。听到他在身后疼得小声尖叫起来:“啊!”
教官的目光又一次落到我和左伽昇这边,虎着脸:“干什么呢你们两个,别在队伍里窃窃私语,有事打报告不知道吗?!”
说着,正准备疾步朝我们走过来。
“报告!”正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打的报告,又一次解放了如临大敌的我和左伽昇。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那个声音望过去,看到一个男生刚刚赶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在离队伍不远的地方。
还没等我从刚才的慌乱紧张中反应过来,身边的廖一涵在下面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衣角,低声说:“哎,就是这个男生,就是他!”
我不解地问:“谁啊?”
“就是早上送你去校医院的那个人啊,就是他!”
我如梦初醒,抬起头,顺着大家的视线朝那个人仔细望过去。
等我看清那个男生的时候,目光中带着淡淡的惊讶,瞬间积聚起了波澜——原来是他。
脑海里突然回放出昨天下午的情景。
昨天下午的新生报到,我办理完一系列繁琐的入学手续,闲着无聊,就在校园里四处溜达闲逛。背着老妈刚刚奖赏给我的佳能1DS MARK3单反相机,想随手抓拍些精彩的照片。
不知不觉中,走到操场旁边的小卖部,看到时不时有人跑过来买水喝,这才意识到忙活了大半天,我还没喝上一口水,嗓子干渴得冒烟。
“阿姨,拿一瓶冰红茶,要冰镇的!”
“冰镇的冰红茶……好像刚才卖完了,等一下,我再给你找找。”
阿姨去冰柜里翻找的时候,我的目光飘到了旁边的操场上。隔着绿色的围栏,露天的塑胶篮球场上,有一群人正在热火朝天地打篮球。有几个人脱了球衣光着膀子,在阳光下挥汗如雨地奔跑、跳跃、投篮。篮球赛正进行到激烈的环节,从远处时不时传来队员之间互相传球吆喝的声音,球场外还围观了一大群观众,现场一片加油喝彩的尖叫声。
“哎,还有最后一瓶。这夏天喝水的人实在太多,都供应不过来!”
阿姨笑着把那瓶冰红茶放到柜台上,我低头去书包里翻找钱包准备付钱。
这时候,听到旁边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阿姨,拿瓶水!”
感觉到身边微微漾动过来一阵风,空气中混合着汗水的味道,我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男孩子的侧脸。侧脸的轮廓分明,皮肤白皙,长得有些眉清目秀的,五官恰到好处的搭配中,又不失几分男孩子的俊朗。
他身穿一件宽松的红色球衣T恤,大量运动过后,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头发,顺着那张侧脸蜿蜒地流下来。
男生刚说完那句话,就把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拍在了柜台上,拿了那瓶冰红茶,就急急忙忙地转身跑了。
“叮!”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我弯下腰捡起来,是一个心形的挂饰,上面刻着一个像是繁体的字:“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等我愣过神来,才恍然意识到,最后那瓶冰红茶已经被一个不速之客抢走了,赶紧冲着那个背影喊:“喂!那是我的冰红茶啊!”
他一边跑,一边扭过头,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见了却不在意,匆匆忙忙地朝篮球场那边跑去了。
他跑得越来越远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套着“9”号红色球衣的背影,是个瘦高瘦高的男孩。
只好付了钱换了一瓶水维C,郁闷地从小卖部里走出来,看到刚才比赛的篮球场那边,稀稀疏疏地围观了一些人。远远望去,像是有个球员晕倒在了地上。
刚才看到的那个红色球衣的男生,半跪在地上,撑着昏迷者的头部,正给他往嘴里喂水。一边喂水,一边神情严肃地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话,像是要紧急送医院的意思。
不一会儿,来了一辆救护车,大家帮忙把昏迷者抬上了车。
人群逐渐散去。那个男生长舒了一口气,用胳膊擦了擦脸上的汗,从球场上走出来,沿着操场外面的那条小路,跑着离开了。
我就是在八月的那个下午,记住了那个身穿9号球服的男生。
我也记得那天下午四点的阳光,刚刚好。操场旁边的那条小路上,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在头顶掩映出一片绿意盎然的天空,细碎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在地上落下斑斑点点的光影。他奔跑过那条郁郁葱葱的林荫道,忽明忽暗的光影打在他瘦高的背影上,像是奔跑过青春里无数个闪回的片段,带着夏天的轻风,最后消失在一个拐角的地方。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人生中许多冥冥之中安排好的重要的遇见,总是会发生在你不经意的瞬间,发生在你的意料之外,如此的轻描淡写,又无足轻重。直到某一天,你恍然意识到,他就是你命里注定要遇见的那个人,不可或缺的人,你听到了风一样的声音,你看到了一个背影在某个拐角消失不见。
这所有发生的一切,所有预演好的情景,都不过是他希望你从未记得,日后也能轻易忘记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