囍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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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黎沼的雨一旦下起来，连着七八日都不会停，任老天爷吹着东西南北的风，留下地上的泥垢沾在一双双布鞋上。
这一年蓝桥十八岁，阴霾的天空下，她抱着几本书飞奔在校园里。
少女穿着正统的民国学生装，蓝色上衣，黑色裙子，站在学生堆里，因为笑容甜美所以十分显眼。
也是这一年，她遇到了生命中唯一的爱人，那个穿着灰色大褂的图书管理员，戴着黑框眼镜，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蓝桥注意到在书架子上翻书的那个人已经有足足一刻钟了，从进到图书馆开始，那个人就没离开过，仿佛是定格住了。
眉眼之间皆是青涩，蓝桥手里假装翻着书，在不被旁人发现的情况下盯着那个人看。
又过了一刻钟，蓝桥发现不对了，她这样多像一个变态啊！谁料到就低了三秒钟的头，再抬起时人已经不见了。
蓝桥刷一下站起来，惊动了周围看书的同学，连忙鞠躬致歉，抄起书用最轻的步伐跑了出去。
然后在门口张望，只有来来往往的学生装，那样的大褂本该很容易就能找见，可蓝桥绕了一圈，也没能瞧见。
心下疑惑，抱着书坐到了图书馆门口的长椅上，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直到他们相爱以后，才明白那是心有灵犀的爱。
“同学你好，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蓝桥抬头，猛一下站起来，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此时那个穿着大褂的人就站在他面前，在她抿嘴前扶了一下眼镜。与图书馆里留下的侧脸有一些不同，正面看上去形象更为硬朗，或许是灯光的原因，又或许是侧脸的轮廓比较柔和。
“你你……你好。”一个激动，蓝桥话都说不利索了，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后来他们在长椅上畅谈理想，从清末到民初，从国外到国内，似是想一股脑将毕生所学所想都告诉对方。
蓝桥知道了他叫秦时，大了她四岁，因为家中贫穷，所以没条件念书。长大以后四处漂泊，机缘巧合之下才来到这所大学的图书馆。因为渴望知识，所以才会一直盯着书看，习惯之后，身子都很少动了。
他们在最好的的年岁里相遇，走上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只是那一天秦时没有说出来他是因为感受到了蓝桥灼灼的目光，才慌忙离开，在门口徘徊良久，才鼓足勇气来打招呼。
而这个秘密，最后的最后也没能让蓝桥知道。
更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大男孩在这个平凡而不平凡的下午鼓足了多大的勇气，耗尽了一生的冲动。
2相恋
在蓝桥和秦时相识的两个月后，他们相恋了，彼时牵着对方的手，偷偷漫步在林荫道下。
灰色的大褂和青涩的学生装，一个戴着黑框眼镜，一个戴着粉白色的小花。
秦时个子比蓝桥高出许多，这件大褂更衬得他身形修长，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俊美帅气，而是儒雅中带了高冷范，却在一言一语间透出温柔。
“今天怎么戴花了，平日里可不见到。”
“谁让你天天戴眼镜，这不是为了配套嘛！怎么样，我细不细心啊？”
蓝桥到底还是一朵稚嫩的花，在恋爱的酸臭味中，逐渐找到了对方的荷尔蒙。没办法，谁让她对象性格沉闷，她这个做女朋友的，总得多多体谅大龄刚脱单的青年。
她喜欢秦时，不想像空中的烟火一样转瞬即逝，而是要那一抹光永远留在心上，绽放他最美的样子。
秦时温声道：“你最细心了。”
在两个月的相处中，蓝桥发现秦时的生活单调乏味，每天都是图书馆，尽管那是他唯一可以去的地方，也不能几个小时都不动吧！
不仅如此，秦时才华横溢，却对除了文学以外的东西知之甚少，他们在一起只能聊一聊能和各类书籍沾边的事，再除了谈恋爱，就没别的话题可以讨论了。
蓝桥倒是不在意，两个人在一起迟早有一天会发现有不合适的地方，但每一对恋人都会经历磨合，他只是心疼秦时。
以前小，不懂人一出生，就已经有了区别，直到秦时出现，才知道这个世界没那么简单。
蓝桥撇过头一瞧，再往四周转了一圈，没人，突一下，她牵上了秦时的手，顿时有一股气息包围了她的全身。
这只手是光滑和粗糙的结合体，有岁月留下的伤痕，拂过仅剩的皮肤，唯留那一寸空白。
直至最后，蓝桥也没能开得了“你以前究竟是怎么过的”这个口，真怕有不美好的记忆涌上心头，因她勾起痛苦。
两个月，今天是他们正式在一起的第三天，是相恋以后第一次漫步在这条道上，迟早有一天，蓝桥要光明正大拉着秦时的手，告诉所有人，他们是恋人。
那时候的秦时不会再自卑到只敢和她说话，他们会牵着对方的手，在数不清的岁月里过完一辈子，直到下一世重逢。
而在这期间，从没听秦时谈起过他的家庭，仿佛看到了那个孑然一身孤独的影子。
没一会儿，秦时的手心就湿了，都第三天了，他还是不太习惯在公共场合下这样做，但蓝桥一次又一次不管不顾，偏偏每一次都是有惊无险，反而多了一抹刺激的感觉。
蓝桥感受到了手心的变化，努力憋着笑，她的爱人哪里都好，就是容易在人面子上害羞，脸皮薄到见人就害羞。
刺激这件事说到就到，没有任何预兆，自从和秦时熟络以后，蓝桥就在想，她以后说不定可以去当个女特工试试。
“蓝桥，你怎么在这儿？”
“哦，我随便走走，这位是我朋友，咱们学校图书馆的。”
一旁的秦时紧张到差点流汗，蓝桥游刃有余打发走了同学，然后又重新将那越摸越光滑的手拉上。
“咱下次别到这种地方来了。”
又来了又来了，每一天蓝桥都能听懂这样的话，她晃晃秦时的胳膊，笑着说：“不要，我又没干坏事，怎么就不能来了。”
“……”
如果是蓝桥是天高地厚，无所畏惧，什么都不怕，那秦时就是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在意他，可蓝桥不一样，她有大好的前程，如果让别人知道和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扯上关系，是否会有人用最憎恶的眼光去看待，蓝桥又该如何自处。
还有他们正式在一起的那天，秦时一辈子都没那么紧张过。
3秋痕
又是一年秋天，彼时蓝桥已经二十二岁了，刚刚结束四年的大学生涯，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了独当一面的蓝家小姐。
秦时还是待在图书馆里，不过那股子羞涩劲已经没了，为了能配上蓝桥，他逼着自己和别人说话，从默默无闻到乐观开朗。可能这对普通人而言，是一件很小的事，可对他来说，却是差点断了命，只有看到爱人的时候，才会展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这一年，蓝桥带着秦时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他们在山间亲吻，在泉中互诉衷肠，盼着一个美好的未来。
黎沼最后的深秋起了寒意，蓝桥不小心染上了风寒，被锁在家里不让出门，看着窗外的月亮，她思念那个戴着金丝框眼镜，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想着就偷偷笑出了声。
谁料门一开，蓝家主母端着热汤进来：“桥桥，什么事儿啊？这么开心。”
“妈，你说爸爸以后会把我嫁给一个怎样的人？”蓝桥收敛了笑容，小心翼翼问道。
蓝母放下热汤，浅色旗袍端庄肃穆，即使月亮已经高高挂起，高跟鞋的声音也断不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不会是谈朋友了吧！我可告诉你啊，现在外面骗子那么多，你可别乱来。”
“妈，你女儿有那么傻嘛！”
等蓝母走掉，蓝桥才撅着嘴将热汤喝干净，这样才能早点见到她的秦时。四年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秦时对蓝桥的话可谓是言听计从，甚至从来不会过问有关蓝桥的一切，每天都装作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可蓝桥不傻，她心里清楚得很，就是因为秦时看得太透彻，才会这样躲在角落里，在这段感情里成为了弱势的一方，然而这从来不是蓝桥想要看到的。
她的爱人才华横溢，情义无价，在黎沼这个大染缸里独树一帜，脱颖而出，比起那些所谓的高官子弟，富家少爷，不知道上了多少个层次。
每每看到秦时将心事藏在心底的样子，蓝桥就恨不得冲上去，将其狠狠抱在怀里，她是经历过时代洗礼的青年女性，不是封建制度下注定走上包办婚姻的那个。
对于她那位父亲，早就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可那又如果，她终是不敢反驳，听她母亲的意思，是早就为她许好人家了，这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等到这个秋天过去，她要和秦时远赴他乡，这里的一切都不值得留恋，她太爱了，爱到无法放手，不惜与这个家断绝关系，因为她的秦时永远爱她。
只可惜，直到秋天痕迹全部过去，蓝桥这病也没能好起来，好好的计划就这样被搁浅了，只偷偷跑出去几次，现在蓝桥对黎沼的熟悉程度都快赶上传闻中的多面间谍了。
12月13日，蓝桥再也没将那句“让我们离开这里，从此不分彼此，直至白首，也如初见。”
4再见
倭寇冲进这座美轮美奂的城市，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蓝桥在家人的保护下离开，可秦时再也没了踪迹。
蓝桥每天翻着黎沼的报纸，除了一次又一次的痛哭，一次又一次的昏厥，只能在无尽的黑暗里流涕，做那个无能为力的人。
新的一年，在家人的照顾下蓝桥的身体开始好转，她浑浑噩噩的样子被父亲察觉，痛骂了几回也没能问出一句后，慢慢偃旗息鼓，可蓝桥知道，那是有一场更大的阴谋在等着她，在元宵当天晚上，她带着银票离开了这栋别墅。
跨过一千三百九十七公里的路程，蓝桥千辛万苦来到黎沼，看着满目疮痍的土地，心口一次次颤动，曾经那个拥有者鲜花与月亮的城市一去不复返，而那个只属于她的秦时或许……
蓝桥从黎沼出来，延绵不绝的高山上，能俯视这里的一切，包括他们的过往。
“再见。”
——不是再见。
他们在最好的年华里相遇，在最爱的时节分离。
大概蓝桥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她真的成为了一个特工，只能说命运捉人，当她返回家中时，父亲果然为她找好了丈夫。那天她彻底与父亲决裂，任凭母亲在一旁哭泣，满地还是被砸碎的花瓶，或许，这将是最好的结局。
蓝桥加入一个特工训练营，三个月后动身前往黎沼。
彼时的她不再是那个笑容甜美的少女，也不只是秦时的爱人了，她的肩上背负了仇恨，披上了家国。
不管前方多么荆棘，她也将义无反顾，刺破最后的黎明。
黎沼乌烟瘴气，蓝桥握住了枪柄，“砰”一声，所有烟火都将逝去。
“组长，有心事啊？”
“没，有点想家了。”
“害，有家好啊。”
“是啊，有家真好。”
她还能不能找回秦时，去实现年轻时的理想。
那时的他们畅谈家国，何曾想到有一天会处于这样的境地，当年华开始老去，时光慢慢流逝，谁还来爱我呢？
蓝桥与秦时的重逢是在又一年的秋天，彼时的他们处于两种不同的境地，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庸庸扰扰。
当蓝桥抱住曾经的身躯，抚摸那个熟悉的胸膛，一道又一道疤痕刺激着她的心脏，无论如何，当天她除了心伤，没有受到其他伤害，可秦时呢，他本就一无所有，失去的那一刹那，该有多么绝望。
泪水止不住模糊，原来心痛至此，可以犹如刀绞，两年来，没有哪一瞬间能疼过此刻，人家说喜极而泣，可为什么还会痛呢？
秦时抚摸蓝桥的脸颊，轻声说道：“别哭，我在。”
5数年
他们走过曾经漫步的街头，路过初遇的校园，最后歇在黑暗的角落里。
蓝桥问：“当年，发生了什么？”
这是留在她心上最大的刺，原以为等着她的是天上软绵绵的云朵，结果是灰茫茫一片的火海。
秦时比起当年更加俊郎，只是还是不大会笑，以前和蓝桥能聊很久，如今大多数也只是听着了。
“黎沼沦陷当天，我去蓝府找你，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我没办法出城，就只能四处躲着，最后油尽灯枯，是刚才你见过的人救下了我，然后我就跟着他们干了。我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儿，就只能在这里等你。蓝桥，我想你了。”
这些话从秦时嘴里出来平静地，仿佛只是作家编纂出来的一个故事，可蓝桥心中隐隐作痛，那是真实存在的，她的爱人经历生死，才回到她的身边。
蓝桥没有说话，靠在秦时的肩头，此刻所有言语都已经没了意义，只要他们还活着，就有无数可能。
等待有一天，这场战争彻底结束，他们站在蓝天白云下，漫步在林荫道中，最后，在漫天囍字中结成连理，直到白头。
“我也想你了。”
每一个日日夜夜，都有一个身影在梦里徘徊。
这一年，以致之后数年，直至1937年。蓝桥与秦时分离数次，每一次别离都期待着下一次的相遇。
黎沼从废墟恢复到往日繁华，可终究不是曾经的样子。
期间蓝桥受过一次重伤，她躺在秦时的怀里，以为自己要去了，当睁开眼睛，看到爱人的时候，又狠不下心留着那个爱了她十多年的人独自活着。
可惜，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天不遂人愿。
“杀了秦时。”
他们并肩作战了五年，最后蓝桥等来了上司的一句“杀了秦时”。
她落寞地走在街头，以为从今以后，他们可以长相厮守，谁知道等来了另一场战争，是该怪命运捉弄，还是他们有缘无分。
她不能去强求秦时的选择，更不可能再一次拉着爱人一走了之。
百姓们更倾向于秦时所在的集体，蓝桥也看得出来，感受得到。
为什么他们当年没能站在一个集体中，为什么她所投靠的人是一个一心为国的人，又为什么在为百姓着想的同时放不下那些虚无缥缈的权力。
最终，她逃回了蓝府，而没有告诉秦时她去见了当年救过他的那个人，并且谈了三个小时。如果不能为自己寻一条出路，那便为爱人铺一层锦绣大道。
连着两年，蓝桥没有见过秦时一面，每日浑浑噩噩，蓝父年事已高，蓝母病入膏肓，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没有人再会逼着她嫁给别人，在这片蓝天下，她实现了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愿望。
等下一次见到秦时的时候，她就可以穿上嫁衣，走过红色鲜花铺过的路。
6囍奠
1949年6月，盛夏的知了叫着，蓝桥在一个又一个夜里思念秦时，只要过了今晚，她就可以光明正大拥抱自己的爱人了。
她拿到顶头上司关于所谓敌方的针对性计划，连夜逃离。
等到再一次见到秦时的时候，已经是9月份，她站着林荫道下，那个穿着灰色大褂的人就站在对面，用尽一生的喜悦去拥抱，从未如此开心。
秦时坐在长椅上，一只手牵着蓝桥，他慢慢褪去羞涩，长出皱纹。
“你怎么不告诉我，还狠心到两三年不见我。”
蓝桥撇撇嘴：“我就是怕你担心嘛，再说我这不是好好的，以后我就是个自由人了，所以你什么时候娶我呢？”
她庆幸自己当年做了那个决定，否则两人今日的局面恐怕不会这般友好。
秦时眼神中划过一丝狐疑，脸上的轮廓比起十几年前更加分明，他长相本就斯文，如今经历了战争的洗礼，气质更为独特，温声说：“你才多大。”
蓝桥转头，靠近这具带着花香的身体，真想揉碎到骨子里面去：“姓秦的，你不会以为我还在上大学吧！”
秦时下意识后退，又直起身子，声音拐了个大弯：“那不然呢？”
“我都三十三了，知道嘛，还有你啊，都是三十七的老男人了，除了我可不会有人要你。”
“……”
短短的时间，蓝桥与秦时仿佛回到了那个秋天，他们相遇在图书馆，一个在不知不觉间盯着，一个在灼灼目光中逃离又回来。
1949年9月底，蓝桥要和秦时成婚了。
黎沼的一条长街上贴满了囍字，所有人都要沾一沾喜气。
蓝桥站在镜子前，看着穿着红色嫁衣的自己，幸亏她遇到了秦时，不然肯定得被她的家庭随便嫁给一个有钱有势的人，最后碌碌无为，庸扰一生。
但而今不一样了，她有秦时，就等于拥有了所有的年华，曾经白首如新的愿望就要实现，满脸洋溢着喜悦，三十多岁的人，皮肤还是不输给当年，而那个青涩的大男孩，早已长成了独当一面的翩翩公子。
这一天，大红的花轿穿过人声鼎沸的长街，在长街的另一旁，来了一队做白事的人。
蓝桥在轿子里偷笑，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嫁给秦时的场景，从此永不分离，直到实现的当天，还觉着有些不真实。
那些年的枪林弹雨与狼烟四起都随着喜气洋洋的城市与街头归于历史的尘埃中。
当天晚上，蓝桥在房中坐了一夜，都没能等来她的爱人。
外面人声鼎沸，喝酒的喝酒，吃饭的吃饭，不知为何，新娘子胸口一阵疼痛，想起白天遇到的那一场白事，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
“蓝姑娘，昨夜秦先生被敌人杀害了，他临死前嘱咐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将今天的红事走完。”
我在这边走红事，你在那边走白事。
他们相遇在岁月静好，重逢在战火纷飞，别离在囍与祭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