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随便看看
“发表一下看法吧?”
“什么?”
“到你了。”
“我?发表关于什么的看法?”
“莫桑比德的一封信,你怎么看?”
“哦,莫桑比德。他写的很好,字里行间都是情谊,是写给他母亲的吧,或者他情人的。母亲和情人还是有共同之处的,很多人都有俄狄浦斯情结的,我是说很多男人,他们都会喜欢自己的母亲,从一开始就发了疯似地喜欢,吸吮她们的乳头。生理学家说那是为了生存的习性,我觉得不是,就是一种迷恋,例如我,我就喜欢老婆的...
“我好像说偏了,大概意思就是这样。没事,今天我老婆没来,她还在熟睡,没人在夜里像我们一样。我们像什么呢,某种地下见不得人的东西,还冠冕堂皇地讨论名家的作品。是名家吧?莫桑比德,我记得他写过一本书,不过没几个人看过,很像少年维特的烦恼。少年维特的烦恼你们看过吗?我们下次可以讨论这个,转移我们的烦恼。”
“好像是这样的,莫桑比德对情人像他妈。还有,你确实话很多。”
“是啊,你一直话这么多吗?”
“我?没有,我也是突然想到的,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愣神。今天晚上并不太顺利,我也没想到会坐这么多人,虽然这里的灯光很暗,我看不清你们的脸,但是我知道人不少,对面的凳子上甚至看上去像坐了两个人。我们围在这里,挺好玩的,不知道是谁想的这个办法,一起读一本书或者信。说实话,信还是太短了,能看出什么呢,我觉得除了情绪就没什么了,也太有针对性了。例如上次我们一起看的,在世界末日里追一个陌生人,这太糟糕了,浪漫的令人绝望。不记得是谁写的,有时候甚至自己想做那个陌生人。不过对于你们来说,我们都是陌生人,我话又多了,你们听得出来,也感谢你们。”
“别这么说,我们谁不是需要聆听。”
“是啊,我们都是,昨天我打算准备些点心,我会烧曲奇饼干,你们知道吗。哦,你们还不知道,我也是才知道的,我老公说我应该去摆摊,但是我怕人群,尤其是夜市那样的,在那里卖做好的曲奇饼干,哦!天啊,我一定做不好,想到这我就会害怕。本来我准备带给你们吃的,可是我害怕。哎,我又想哭了,我老公一定在外面的车里玩手机,他也许根本不在乎我。”
所有人看着她的方向,她的角度在我的视野里依然是一个团,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又以何种姿态准备发泄自己的情绪。我们都在等着她,这是很尊重的,我喜欢这种氛围,大家在一盏昏暗到勉强看到自己鞋面的落地灯的四周,用轻微的呼吸和絮絮叨叨来架起默契的桥梁,谁也不用有秘密,谁也不认识谁,脸在这里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不知道读书或者什么的是什么时候开始谁提议的,起初,我们就是一群睡不着的人凑在了一起,越来越睡不着而已。但是也有例外,有人就逃了出去,战胜了什么东西,令人唾弃,憎恨,厌恶的某种东西,似乎是我们正在经历的东西,我不知道,我感觉不到。
“他不可能不在乎你的,你都说了,他在外面的车里等你,他都愿意陪你来不是吗?”
“因为我不会开车。我没学车,我总感觉生活中有些事真的好难。你们会骑自行车吗?两个轮子的,自行车。我不会,我从小都不会骑,但是没人知道,我上学的时候总是推着去学校再推着回家,没人知道的。你们知道了也无所谓的,真的好难。我老公他也可能睡着了,你们说他会不会没开车窗户,他会不会被自己憋死,我的天!真的好难,我想我要去看看,我要走了。”
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她不会走的。她抽泣了几声,然后拧了拧鼻子,她也许是个胖子,我听到了她鼻腔里的液体充分运动,像是积攒了多年的秘密,猛地甩在了地上。她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老公,在这里撒谎比什么都有意思,大家不会质疑你,都在忙着经营自己的骗局,你能坐下来听,就是完美的一场销售了。由于看不清人,有时候也难以分辨到底是谁在说话,隐隐约约可以听出方位来判断不是一个人而已,附和声太多,欣欣向荣。
我们都在等她离开,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她也在等着什么。落地灯的灯线很长,左右摇摆,被一扇唯一的窗户外的风吹击着。我可以给她起一个名字的,或者她可以给自己起一个名字,真假都无所谓,也可能她起过了,叫什么小豆,酥饼,梅花一类的,反正也记不住。沉默有时候也挺好的,也不完全是沉默,咳嗽声,手掌摩擦裤腿的声音,左右变换二郎腿的声音,细微到有人在夹紧屁股忍着放屁,我都可以仔细地听到。尤其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的听觉器官会被无限扩能,久而久之,像只狗。
“少年维特的烦恼吗?我觉得可以作为我们下周的计划。我们都很烦恼不是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摆脱这个该死的失眠。不过,那是讲什么的?”
“是啊,讲什么的?”
他们都在看向我的方向,我能感觉到他们在等我说话。真该死,我好像说多了。其实我是一个很内向的人,我不喜欢和别人交流,那种姿态总是很卑微,总感觉自己像个蚂蚁,就是抬不起头,还要担心会被踩死。尽管在这里多少会好一些,但是我说的都是假的,我不知道莫桑比德是谁,我也没看什么鬼的信,我不喜欢文学,没读过几本书。我老婆是心理学家,和她做爱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我妈,她说那是俄狄浦斯,她要用母爱让我长大。母亲也不是总是靠谱的,她并没有在我家熟睡,一年前就离开了我,我不知道自己失眠了多久,也许她还在的时候就是这样,与她无关,都是自己的错,不该俄狄浦斯。
“小伙子爱上了已经订婚的姑娘,痛苦绝望,最后自杀了。但是你们知道的,这不仅仅是爱情的故事,它一定有背后深层次的意义,你们懂吧,那应该是人性和社会的一部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出轨什么的,那算什么呢。昨天我还跟女朋友说,爱情是什么,那是一种迷恋与依赖的连接,连接你们知道吗,不是捆绑和束缚的。大概也不是你在这里哭,他在外面等,不是的。”
人群知道我在说她,都没有说话。我好像有点过分了,不该攻击谁,我也没有评判别人生活的权利。但是也无所谓道歉了,反正她不会看见我的,或者她还在自己的骗局中织网,窗外就只有寂寥的风和孤独的虫鸣,根本就没有引擎和耐心的期待。
“大家觉得我们应该看这本书吗?”
“我觉得会更绝望吧,不过我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都行吧。”
“那我们也会死吗?我突然想起来自己从第一天就来这里了,我失眠了很多年了,我一直都很绝望,但是我没想过死,但是我现在想了,这是一个好办法吗?你能说说,这是一个好办法吗?书里是怎么说的,不仅仅是爱情对吗?”
我没想过死,好像在坐的都没这么想过。人群的椅子开始晃动,地面在发声,很不稳。我们活得比任何人时间都长,一整晚失眠我们可以得到七到八个小时的额外生命,在这些清醒的时间段里我们在不停地扩充自己思考的长度,脑细胞一直在跑,就和自己竞赛,没有对手也从没停过。也许,死确实是一个办法,但是我不确定,没人可以确定。
“你可以试试。当你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希望你可以睡着。
“书里的就是烦恼吧,大家都有的,我也有很多。可能这就是原因吧,你们知道吗,昨天有人骂我,陌生人,说喜欢我又说我像坨屎。我觉得他很可怜,好像神经病一样,可是事后又觉得自己很可怜,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一样的。也可能就是你们其中之一,晚上睡不着,骂着玩。也是个办法吧,反正睡不着不是。不过长时间是容易出问题的,我老婆给我准备了一些药,都是营养用的,可以保证起码的能量,在不睡觉的情况下还可以生龙活虎。你们也可以试试,别老想着死,那解决不了问题,中间砍断了而已,该在的还是在。”
“我挺赞同的。那我们就看这本书吧,少年维特的烦恼,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我没意见,反正我都看不懂。说实在的,我觉得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太想来了。算了不说了,我走了。”
不知道是谁站了起来,他走到落地灯下,抬了抬头然后走出了屋子。开门和不开门没什么区别,一样很黑,但是大家看见了他的样子,显然他也不忌讳。他可以睡着了,并且走出了屋子。他失眠了多久,睡着了又是什么样子,他走出屋子后会不会很困,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他会直接跌倒在屋子外面打呼噜吗。我们开始害怕,人群有些骚动,有人想拉他回来,没有标准可以判断他是不是真的好了,他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我感觉他对我很不尊重,他完全可以在别人讲她老公的时候离开,或者在别人想死的时候离开,不应该是少年维特的烦恼出现的时候,他在针对我吗,我不认识他,是他骂的我吗。我有些急躁,站起身来,所有人都企图看清我的样貌,企图我往前再走一步。
“那恭喜他吧。”
我说完,又坐下来,静静地靠在椅背上。人群开始鼓掌,人们欢送一个痊愈的病号,也在庆幸自己的位置还在保持不动。这很奇怪,沉浸在某种痛苦里的沉浸感比痛苦本身更加令人着迷。沉默许久后,人群又开始恢复,下周我们将会在另一一个失眠的晚上,聚在一起,在看不见任何人的前提下共同看完少年维特的烦恼,再谈一下个人生活,骗不骗局都无所谓,很令人舒服。下周我的老婆应该还在熟睡,也许我应该让她先醒过来一阵,学做个曲奇饼干,分给大家。路边的那家爱丽蛋糕店经常卖独立包装的曲奇,也不贵。
“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你平时很爱看书吗?”
“是啊,感觉你像是老师,很啰嗦又懂得多。”
“那你到底都看什么呢,反正我们有很多时间,”
是啊,我们有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我是老师吗,或者什么呢,我仔细想了想,把手伸进裤兜里坐直身子。
“我就随便看看,随便看看而已。”
人群又开始鼓掌,他们应该是不信,何况,我自己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