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开罗:别样的爱情故事

2018-07-14  本文已影响289人  鳗鱼饭

本人很喜欢何伟,之前我也翻译过他写埃及的另一篇文章。这篇于2018年5月7号刊载在纽约客网站。未经允许,请勿转载或用作商业用途。

娜塔莎是第一个被啮齿类动物咬到的。也许是她睡觉的时候被咬的,但她太小了还没办法表达。相较于娜塔莎的双胞胎妹妹艾瑞尔,娜塔莎的早期词语表达主要是英语,但是姐妹俩也会用埃及阿拉伯语表达特定的东西 - 比如颜色,动物以及其他的一些基本物品。Aish是指面包,Maya是指水。如果我抱起她们中的一个转圈圈,她会大笑着尖叫:“再来一次!” 然后她的妹妹也会要求相同的待遇,“再来!再来!” 

双胞胎嘛!不能热了这个冷了那个。那会儿她们还不到两岁。

我在给娜塔莎换尿布的时候注意到了咬痕,大约在她腹部右侧的位置,两排丑丑的红色牙印:门牙咬的。也许这个神秘动物在她的尿片附近嗅来嗅去。即便当时娜塔莎叫出来,我和我老婆莱斯利也听不到。

我们在2011年10月搬到了开罗,差不多是“阿拉伯之春”第一年的时候。我们住在扎马雷克,尼罗河沿岸一个狭长的社区。扎马雷克向来是中上层开罗人住的地方,我们租了一栋老旧公寓的第一层。就像其他大多数街边的建筑一样,这栋楼很漂亮但是很旧。门廊那里,竖着蜘蛛网一样的铁栏杆。

蜘蛛网主题遍布整个楼。我们的前门和阳台都有小黑网装饰。走廊也有网状的栏杆装饰。穿过这些铁制的蜘蛛网门就是电梯了。门后黑黢黢的天井处上下穿梭着一架老式的木制电梯,像拜占庭的石棺。电梯前面的网状门缝隙大到可以塞进一个人的脑袋,你甚至可以透过缝隙伸手摸到电梯。我们搬进来不久,楼上的一个小孩就被电梯卡住了腿,伤势严重的他后来被带去欧洲治疗了。

在老开罗的社区,安全问题从来不是关注焦点。在改革期间,事情变得尤其懒散。停电是家常便饭,偶尔家里还会停水。楼旁边的垃圾堆吸引来了各种老鼠。在我女儿房间的窗户下面,我曾经看到过臭鼬钻进了楼房的地基洞里。

在诊所,一个儿科医生检查了娜塔莎的肚子说:“虫子咬的”。

我表示怀疑,“那是虫子咬的?”

“也许是跳蚤也说不准”,她回答。

我给在美国皮肤科诊所工作的朋友发了照片。她的回答让我无比思念美国人那种无论何种情形下都能保持乐观的语调:

“哈罗!我们在会上全面讨论过你的情况了,我们都一致认为这是类似蛇的牙或者啮齿类动物的牙咬的。希望这有所帮助。希望你们一切都好!抱抱!苏茜。”

莱斯利和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开往尼罗河西岸,那里有个叫Vacserar的疫苗站出售狂犬疫苗。之后我们找了一个新的儿科医生,我也顺路买了一些捕鼠胶带纸。

晚上,我在婴儿床下面设置好捕鼠装置。有时我醒来听见双胞胎的尖叫:“爸爸!有老鼠!爸爸!有老鼠!” 

一次,我听见她们的玩具厨房里有吱吱的声音,我打开了小冰箱,一只老鼠就这么蹦出来了。

它他奶奶的是怎么钻进去的??

但是所有我抓到的老鼠都好像不够大到能有那样的咬痕,但它们就这样不停的出现--又来了!我把它们一只只抓住淹死在水桶里。

当艾瑞尔被咬的时候,咬痕出现在了她的后背而不是肚子上。其他的都跟娜塔莎的一样:四颗门牙的咬痕。我们只好又打车去买狂犬疫苗。

我受够了捕鼠器。莱斯利和我拜访了一位专家,他正好在给一只公猫和母猫找领养。完全不需要考虑,我们领养了公猫,因为公猫大一些,表情也更吓人,它整天在家具附近警惕的搜寻。它的前额上有M形的花纹--这是埃及猫特有的印记。

我们给它取名摩西。埃及刚刚进行了他们第一次的民主总统选举,穆斯林领袖穆哈穆德摩西当选。在摩西来到我们家不久,它就狠狠咬了莱斯利的肩膀一口。又来了。。。我们只好又驱车去买疫苗。来开罗一年左右,家里就剩我还没打过狂犬疫苗。

莱斯利和我是在北京认识的,我们那会儿都是记者。我们来自完全不同的家庭背景:她出生在纽约,是中国移民,而我在密苏里中部长大。尽管如此,我俩都爱折腾的性格让我们都不约而同的出了国,先去了欧洲然后去亚洲。到2007年我们一同离开中国的时候,我俩几乎都是在海外度过了成年时光。

我们制定了一个计划:我们可以搬去科罗拉多的乡下,远离城市生活的喧嚣,我们可以要一个孩子。然后我们去中东生活。我们都喜欢书写那些拥有悠久历史和丰富语言的国家,希望这成为我们成家之后的第一次经历。

所有这一切都如梦似幻--孩子,国家。也许我们想去埃及,叙利亚。也许要个男孩,或者女孩也行。能有什么区别呢?一个纽约的编辑告诫我说相比于中国,穆巴拉克统治快三十年的埃及太懒散了。

“开罗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变”,他说。

但我喜欢,我期待在一个什么都没发生的国家学习阿拉伯语。

第一个打乱我们计划的事情就是一个孩子变成了两个。2010年5月,艾瑞尔和娜塔莎早产,我们想在搬家之前给她俩一年的时间慢慢长。不着急啊-相比于什么都没变的开罗,一年的时间对新生儿来说嗖的一下就过去了。但是,当抗议活动在tahrir广场爆发的时候,我们的孩子才大约八个月大,那时候正好距离穆巴拉克被推翻过了18天。

Peter Hessler 一家

我们推迟并重新考虑了计划,但最终我们还是决定去。我们申请了人身保险,保险公司进行医疗筛查之后以大量旅行为由拒绝了我们的申请。我们拜访了一位律师,写了申诉信。我们搬出了租的房子,把所有的细软都存放起来。卖了车子,什么都没海运--我们带了什么就是什么。

在离开前一天,我们结婚了。莱斯利和我从来不在乎正式与否,我们也毫无兴趣去举办婚礼。但是我们从哪里看到说在埃及如果夫妻俩不是共有的姓,申请共同生活签证会比较麻烦。于是我们把宝宝托给保姆开车去了quray county的法院。在一个公务人员刚要开始仪式的时候,莱斯利问他交管局关门了没有。

“四点关门”,那个人说。

莱斯利看了一眼表,说“你们能等我一小会儿么?”

她跑去了楼上把最后一张超速罚单交了。婚姻证明上写了我们在当天下午4:08:44成为了夫妻。我把结婚证塞进了行李箱。第二天,带着17个月大的双胞胎,我们登上了飞机。莱斯利和我都从来没去过埃及。

摩西来了之后,老鼠就消失了。它把有几只的头给吃了,身子扔在了旁边。其他的老鼠也彻底消失了。埃及猫的毛色跟那些画在古墓墙上的猫一样。名字其实也很古老:在法老时期,mau意思是猫。猫很警惕,他们的特征是从侧面延伸到后腿,具有很大延展性的皮肤。这些家猫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30英里以上。

埃及猫

孩子们和老鼠一样学会了尽量离摩西远远的。摩西对于孩子们的叽叽喳喳和抓尾巴行为毫无耐心,它直接把孩子抓出血了。它用高效的战术以一敌二:突然攻击了艾瑞尔,然后又给了娜塔莎一爪子。莱斯利和我考虑把摩西的爪子全给拔了,但是转念一想,这样的话它就没法和邻居家的老鼠以及流浪猫pk了。

根本没法把摩西放在家里。它力气很大,可以自己开窗户和门。然后躲在公寓的入口处,伺机猛的冲出去。我经常听到外面的猫尖叫着逃跑。我们有个小花园,那里经常会有流浪猫,但是摩西拒绝他们进入这里。很多次我看到它透过蜘蛛网围栏的缝隙把那些可怜的动物赶跑。

萨伊德是社区的垃圾清理员,他警告我说小心摩西被偷了。

“它是一只美丽的猫”,他说。

“国猫啊!”

人们通常都会用这个词语来形容摩西以及它的条纹。

埃及人通常被认为是历史上第一个培育猫的种族,他们爱猫成性以至于他们在3700年前就禁止了猫的出口。他们过去称呼腓尼基人为偷猫贼,因为这些海上民族把他们的猫都抓到了船上。

在我们的那栋楼里,四楼住着一个年老的妇人,她照顾了很多猫,她通常把装着食物的碗放在外面给它们吃。在我推着婴儿车出去散步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的跟我打招呼。埃及人对于婴儿的狂热较之猫更甚。我们在扎马雷克吸引了很多注意力。其中有一些人显得尤为突出:独眼的看门人,鼻子破了的送茶人,以及喜欢对我的双胞胎女儿说阿拉伯语的商店店主。

当孩子们渐渐长大,她们开始对俩人穿不一样的衣服闹脾气。莱斯利和我不希望她们穿的一模一样,但是我们急着适应埃及的生活所以就投降了。我们开始买成双成对的东西,当双胞胎们坐在婴儿车里穿着同样的衣服,那感觉就跟要开始小咖秀了一样。

外国人有时候会问我有没有看到过扎马雷克的双胞胎。他们简直是传奇:一对年老的埃及双胞胎兄弟并肩走在这个小岛上。他们穿着一样的夹克和衬衫。有好几次我试图跟他们攀谈,但他们直接忽视我。他们从来不像我女儿那样被人注视。每当我们过马路的时候 -- 老双胞胎,年轻的双胞胎,走路的双胞胎,在车里的双胞胎 -- 我都会默默好奇我女儿在尼罗河沿岸度过如此奇怪的童年之后会变成啥样。

关于扎马雷克的地理位置以及在这里居住的“老钱”居民似乎可以描画出埃及的古怪。这个小岛坐落于城市的中心地带,但是河流的存在让权力分化变得十分明显。即使在一些重大游行举行的日子,我们都很难意识到其实塔利尔只在一英半里之外。我经常能看见扎马雷克的居民在电视上观看那些好似发生在遥远土地上的游行示威。

大多数人没有兴趣参与。萨伊德提醒了我关于周围的一些人身上值得注意和警醒的事情。比如那个独眼门房。在一次游行示威中,那个门房走到塔利尔附近的街上想去观看,那是个错误的决定:当埃及警察驱散人群的时候,他们经常会朝天空放短枪。那个独眼门房就这样被击中了眼睛,从那之后他也再没去看过游行示威。

“你的猫兄弟是一个糟糕的总统”,萨伊德经常这么说。当地的兽医是一个信仰基督教的科普特人,该人口占据了整个国家的十分之一。在莱斯利第一次带摩西去看医生时,他佯装愤怒。

“我讨厌这个名字”兽医说,一把抓住了猫,摩西在兽医企图给它剪指甲的时候拼命反抗。

Mohamed Morsi

很快双胞胎便开始区分好摩西和坏摩西了。她俩从我们的保姆安提雅那学来的,安提雅也是个科普特人。艾缇雅对摩西的看法没什么好惊讶的:很多年前,摩西宣布任何一个女人或者基督徒都不能领导埃及,在他的领导下国家一团糟。2013年他当选的半年时间里,我们收到了来自双胞胎学校的通知:

鉴于扎马雷克地区极度浓烈的催泪瓦斯,我们觉得让孩子呆在家里比较安全。我们对此非常抱歉,但是这完全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

我开始在家存储大量的现金。如果事情变得暴力起来,我有紧急撤退的计划,包括我们该打包哪些东西以及怎么去机场。到目前为止,抗议变得非常的频繁,一天时间里会停电好几次。政府宣布了一项指令要求机场把灯光调暗,几乎没有什么游客了。无论我什么时候出差回来,我都感觉进入了摩西领域的暮光之城:黑黢黢的走廊,停电的电梯。哎!完全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

一天早上,我去塔利尔旁边的政府大楼更新我们的签证。我选了没有抗议的一天,但那个地区依然弥漫着催泪瓦斯的味道。直到现在,地上的石砖都好似充分吸收了瓦斯的味道然后借助炎热的天气散发出来。我把我们的申请递给了一个官员。

“结婚证呢?”他问。

我去?这种时候居然还问这个?但更搞笑的是我居然感觉挺开心:幸好我们结婚了!我回到扎马雷克取了我的结婚证。这个官员似乎和我一样开心,大戳一盖,立马批准了签证。

当军队最终在2013年7月到来的时候,我的所有计划都不再重要了。Abdel Fattah El-Sisi(在下实在翻译不出来这名)将军,也就是国防部长,颁布了一项政策要求摩西48小时内必须回应抗议者的要求。摩西向来以刚烈古板著称,基本不可能让他妥协。

在所有人都知道摩西政权即将结束的那天,安提雅特地做了美甲,指甲上画上了埃及的国旗。她拿出一些红色,黑色和黄色的蜡笔教双胞胎们画国旗。我该让我的孩子们提前庆祝军队夺权吗?但我当时根本没时间考虑这些,我要尽快出门去报道今天的事情。

莱斯利和我想了很多种情况:假如我们今晚回不去了怎么办?或者手机用不了呢?事情变得暴力起来怎么办?我们决定,如果火拼起来的话,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公寓里的过道。对,就这样:关上门,尽量趴在地上。

总会有办法的。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但是新计划也不难做就是了。有一次,学校取消上课的原因是警察在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枚假炸弹。又有一次,一个ISIS集团在开罗城外绑架了一个外国人,把他的头给砍了下来。

在搬来开罗之前,我想过很多清晰的撤退守则:如果x发生,那么就y。大使馆通常都这么干。在军队夺权的那个夏天,美国驻开罗大使馆遣散了所有非关键的职能部门。但是一旦我们居住在和任何机构都无交集的城里,我意识到我们很可能会跟大部分的开罗人一样,用理智和灵活去应对可能发生的一切。人们都很冷静的谈论着时事,他们保持着距离感 -- 这都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他们还会开玩笑。他们专注于一些他们能控制的小事。甚至一个新来的人都慢慢学会了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正常化。

那是个假炸弹,不是真的。

被绑架的不是个外国记者,是一个石油工。

只发生过一次嘛,有什么要紧?如果再发生的话,那我们再来担心吧

日常生活的艰难让人无所适从。一直出问题,而且通常都跟政治无关。我们的阿拉伯语老师突然生病死了。那个经常和我女儿说阿拉伯语的商店店长在家附近被枪杀了,据说是因为想要调解一场争端。在军队夺权之后的一天,那个四楼老太太朝楼下呼唤着她喂养的猫咪,但是没有猫过来。她就把头伸进了蜘蛛网门的空隙里往下看空荡荡的电梯甬道,当时在她头顶是纹丝不动的拜占庭盒子式样的电梯。

可就在那一刻,一楼有人摁了电梯按钮。

后来,警察审讯了门房,那个门房要么是辞职要么是被炒鱿鱼了。至少在我看来,不可能是他的错。但他是最好的替罪羊。四楼那位老太太的家人连续几个月都播放着录好的可兰经吟诵给老太太超生。莱斯利和我叮嘱阿提亚和其他的保姆绝对不能让双胞胎在无人看守的情况下上下电梯。在这个暴力横行的时候,我最怕的其中一件事就是我家门外的那个电梯。

一个冬天,摩西离开了便再也没有回来。它消失之后的那个早上,五只丑丑的流浪猫在我家阳台上懒洋洋的晒太阳。我在想是不是摩西打了败仗,我冲着这群流浪猫泼水直到把它们赶走。但是摩西依然没有回来。我记得萨伊德对我的警告,也许有人把摩西偷走了。

孩子们都很伤心。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明白摩西忍受了和她们的相处的不快,其实偶尔它还会显示出对她们的喜爱。晚上,我走在街上喊着:“摩西!摩西!”人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我变成了扎马雷克另一道怪异的风景线:一个大半夜在街上鬼叫着被驱逐的总统的怪胎。

大约在这个时候,莱斯利和我意识到到我们应该避免在孩子面前谈论政治。在一次回美国探亲的时候,一位叔叔问艾瑞尔关于猫的事情。

“还有一个摩西,他是个人,不是猫。” 艾瑞尔说。“他是个总统。”

叔叔问摩西现在在哪

“在监狱里。”

“为什么?”

“他让一些人去杀另一些人,” 艾瑞尔说,确实也是如此。

“现在有另一个总统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但是他的名字叫西西。”

摩西,西西:我有一个理论,那就是假如埃及总统的名字听起来像宠物的话,那不会是好事。在建造金字塔的时代结束后的公元前21世纪,继任法老们的名字听起来都特别幼稚,埃及学家托比维金森说。在极权慢慢消退的时代,许多国王可能就像猫一样:Pepi, Teti, Nebi, Izi, Ini, Iti。Ibi建了一个超级小的金字塔,大约6尺高,连一块封顶的石头都没放。Pepi二世把整个国家搞的千疮百孔。当一个南下的探险队报告发现小型金字塔的时候,这位无用的法老好像看到了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一样回应道:相比看西奈来的贡品,我更想看看这个金字塔呢!

我想,也许某一天历史学家们也会把当今的时代当作另一个坏猫政治的例子,残暴和寓言式的。从前,摩西掌权,然后西西像赶花园里的野猫一样把他赶走了。后来一千多名抗议者被屠杀,再之后摩西被关进法院里的一个大笼子里,并被判处叛国罪和谋杀罪。还有任何一个人会责怪一个孩子混淆了政治形象和动物吗?

摩西消失之后的第五天,我听到它虚弱的叫声。在我们的花园里,我向上一看发现它被困在楼上的阳台里,它通过旁边的一个树干爬了上去。

莱斯利和我上楼来到那间公寓前。住那里的女人拒绝给我们开门,她就静静的站在门的另一边听莱斯利的自我介绍。最终她说话了,她威胁说要报警。

“她不喜欢看到别人。” 门房告诉我。他说那个女人好像很怕猫。他做了一个埃及人的手势,敲敲脑袋,翻了翻白眼小声嘀咕:她脑子有问题。

房东也没有兴趣处理这个与世隔绝的人。

“我们明天再谈”,她说。

我和莱斯利努力的和房东,她女儿以及门房理论了大约一个小时。最终,我们六个人齐聚在那个隐居者的门前,那是晚上九点多了。那个女人稍稍打开了门。

她指着我说:“你可以进来”。之后她指着莱斯利恶狠狠的说:“但你不能进来!”

房间里比我想象的要整洁。这个女人长得很漂亮,穿着华丽的裙子,让我想起了狄更斯笔下的Havisham小姐。我打开了阳台的门,摩西一个健步冲出了公寓跳到莱斯利的胳膊上。我感谢了那个女人,但她无视了我。她仍然恶狠狠的盯着莱斯利,然后砰的把门关上了。

“你知道这都是咋回事吗?” 我问

“不知道。” 莱斯利回答。

回到家,摩西睡了三天。有时它会回到水池边喝水。那个隐居女人雇人把哪怕离她阳台很远的树干都砍了个精光。更过分的是,他们还把砍下来的东西扔在了我们花园里。

我们买了一辆新的Honda轿车。在开罗东部,我们计划和保险公司的一个雇员开个会,但最后一分钟的时候他突然说他没法参加了因为他车坏了。另一个雇员来了,我们递上了申请,她说她已经无法拿到车辆保险了,因为过去的三年里她发生了很多交通事故。她递给我们一个光滑的小册子,上面写着:我们的数据显示在埃及60%的车最后不是撞了,坏了就是偷了。

我们交了车辆保险。相比于科罗拉多的人身保险公司,他们的销售策略好太多了。

我们开车去了红海,地中海以及上埃及区。我们第一次拜访上埃及区的古老遗址,在南边,孩子们被改变了。她们迷上了Akhenaten和Nefertiti,公元前14世纪的国王和王后。孩子们着迷的原因跟他们名字里的A和N有关,但从肖像上来说也有联系。Akhenaten和Nefertiti在统领国家方面几乎是不同寻常的平起平坐,他们的形象也经常被刻画在一起。

这样的配对散布在整个古埃及的艺术,神话以及政治领域。Osirris和Isis,Horus和Seth,国王和王后,男性和女性,上下,生死。安东尼和克利奥帕特拉(以及他们的双胞胎后代)。任职芝加哥大学研究中心主任的埃及学家Ray Johnson告诉我说他相信这原始的灵感来源于两极分化的地表:富饶的尼罗河谷旁就是贫瘠的沙漠。不管来源是什么,它触碰到了人类想象力深处的某些东西,自从双胞胎拜访了古迹之后,她们突然要穿不一样的衣服了。艾瑞尔,就像Akhenaten,穿裤子;娜塔莎穿裙子。我们再也不用担心搭配她们的衣服了。18世纪的王朝以一种我们完全做不到的方式说服了我的双胞胎们。

长途驱车和我在埃及做的其他任何事情一样让人放松。在开罗城外,政治消失了;大多数地方在“阿拉伯之春”期间都几乎没有经历过暴动。景点大多都荒废着。有一年,我们直接开车到了阿布辛贝勒,靠近苏丹边境。在最后一站,警察要求我们加入武装护送的旅行队伍。但十分钟之后,护送的队伍以每小时100英里的速度把我们远远甩在后面。也许警察们也厌烦了吧,在这么远的鬼地方哪会有什么危险啊。

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们独自驱车在沙漠里。往东开的时候,我看到了碧蓝色的河流,我猜是纳赛尔河的内河。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了这些河流其实是海市蜃楼 --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然界如此真实的幻境。有些地方的中心地带有凸起的大石头,就好像河流中的岛屿一样。

当我们到达阿布辛贝勒,我们是唯一的访客。孩子们跑到拉姆西斯大帝的巨型雕像那里,在黑黢黢的庙宇大殿里玩耍。她们五岁了,我也在埃及的各大古迹为她们拍下了照片。每张照片里都只有她们自己。我知道,将来某一天这些照片也会像海市蜃楼一样 -- 在阿比多思的双胞胎,在伊斯纳的双胞胎,在国王谷的双胞胎。两个穿粉色衣服的小点点在广袤无际的天地,痴迷地看着门农巨像。

门农巨像

作为与古埃及相联系的世界观的一部分,当时流传着两个词:neheh和djet。学者们告诉我现代人可能无法真正理解他们的含义。我们习惯于直线形的时间,一件事导致另一件事:先是改革,然后来了军队。这些事件的积累,以及重要人物的行为,共同构造了历史。

但是古埃及人从来不用我们定义的方式书写历史。事件,是嫌疑人,因为他们干涉了自然秩序。取而代之的是埃及人生活在neheh,也就是时间之环中。neheh是跟太阳,四季以及尼罗河每年的洪水泛滥期有联系的。它循环往复。另一方面,djet是神,庙宇以及金字塔的时间。木乃伊是人类对djet的反应,所以是艺术。在djet时间里,有些东西是完结了的但不代表是过去,相反,它永远存在在当下。

在埃及度过的这些年感觉好像是我这辈子以来最长的。在城外,政府来了又走。在公寓里,孩子们长大了,完全不像是我们当初带来开罗的小宝宝了。伴随着她们的长大,我意识到小孩一定是和古人拥有最类似经历的。事件不停以neheh的形式被重复:游戏,词语,睡觉前要做的事。再来!再来!再来!然后就是djet,永恒的现在。我的女儿们对于来埃及之前的生活毫无概念,她们意识不到那个时刻曾经结束了。她们从不质疑我们是否属于那里。我经常感受到想要保护她们的强烈压力,但是她们安之若素的态度又让我非常的放心。在娜塔莎一年级的日记本上,停电只是neheh的一部分。

2015年12月15日:晚上的时候我在读书,突然停电了。

2015年12月20日:我们去了金字塔,并且进去了,里面好黑哦。

2015年12月27日:停电的时候我刚好吃完了早餐。

双胞胎经常告诉别人她们是埃及人。她们有着小埃及人的肢体语言。想要着重说“不”的时候,她们会说la‘a,同时剧烈的摇头和摆手。像所有埃及人一样,她们害怕寒冷,雨天以及安静。她们一刻不停的说,完全不怕热。有一次,一个德国的朋友来拜访,他觉得看到我的两个亚美混血儿不停的说我爱开罗很是搞笑。但是,对于她们来说,埃及算得上是世界之母。

在最后一年,我们去了耶路撒冷,在那里我们参观了哭墙的地下部分。在一些古代的储水缸遗址那里,导游问孩子们:

“水是哪里来的呀?”

“尼罗河”,娜塔莎说。

导游想要引导他们说出正确答案,但她们只是不明所以的盯着他。根据托比维金森的理论,在整个古埃及的文学著作里,云这个词只出现了两次。

我们在2016年的夏天离开了开罗。我们在那里住了五年,现在,在选举年,回到美国貌似是个正确的决定。在摩西和西西之后,我期待生活在一个总统能有所作为的国家。

最后一个月,孩子们几乎每天都在哭。她们哭着对安提雅说再见,哭着告别学校和她们的卧室。她们担心把猫一个人留下。她们宣称,离开埃及是我和莱斯利对她们所做过的最糟糕的事情。

回到科罗拉多,我们在山上租了一个超级宽敞的房车,周围都是树林。晚上渐渐冷起来,田鼠窜进房车,我又开始买捕鼠胶带了。

那年秋天,二年级布置了一个家庭作业要求学生为自己想一个新名字。艾瑞尔写:

“我希望我的名字是Ackananen,因为这是一个法老的名字,它让我想起埃及。”

在一次家长的活动上,一位带着农民口音的父亲问我们是从哪儿来。他笑着说:

“你知道吗?我的孩子告诉我说他班上有两个埃及女孩。我以为他在撒谎。”

摩西在2016年11月13日的凌晨2:20分被从埃及共和国送了出去,登上了路莎航空581号班机。在起飞前,它被注射了3毫升的安定,并被放在了一个猫笼子里。兽医估计它接下来的十个小时都会失去意识。猫篮子的描述里面写着“结实抗摔”的字样。

在我们一家子离开埃及之后,我们在英国转机。因为英国对动物转机有着严格的规定,所以摩西一直寄养在开罗的一位朋友家,直到莱斯利回去做调研的时候顺便接它。间间断断的,朋友会发来更新。第一条写着:

“我发现它简直是逃跑高手啊,我不得不给我的公寓做些改装。”

然后是:

“它竟然能在加了锁和屏幕的情况下打开阳台的窗子。”

最后,

“他时常会有其他猫咪伙伴,但是我提醒你们他不喜欢,摩西对其他猫非常抗拒。”

打完镇定剂后,莱斯利叫了一辆出租车。摩西在抵达开罗机场之前醒了过来。过安检是没问题的,但问题是它喵喵叫。

航班准时起飞。莱斯利把笼子放在她的脚下就睡着了。大约凌晨3点的时候,她被一阵慌乱的叫声惊醒:

“抓住那只猫!来人啊!抓住那只猫!”

不清楚当时有多少其他乘客被吵醒了。但醒着的人看到的景象是:一个瘦小的中国女人正在奋力追捕着一只埃及猫,同时叫喊着一位已经蹲了三年牢的穆斯林兄弟的名字。

她在厕所附近抓到了它。一个德国空乘生着只有德国空乘才有的气。

“万一有人对猫过敏怎么办啊?” 她不停的抱怨。

但是莱斯利更关心的是猫笼子,因为摩西彻底毁了猫笼子。

她回去坐下,膝盖上放着挣扎的猫。这次航班之后,她被安排转机,要等7个半小时,之后再飞10小时20分钟,接着再等6个半小时,然后再坐一个小时五分钟的航班,最后还要坐车。

邻座的人很喜欢猫。他抱了摩西一会儿,之后他发邮件让我们拍点摩西的照片给他的孩子们看看。

在法兰克福机场,莱斯利抱着猫到处找卖笼子的地方,总算买到了一个硬壳的笼子。最后的一趟航班的时候又觉得有必要买个软一点的。整趟下来,把摩西从埃及运到科罗拉多花了三个猫笼子。

摩西在科罗拉多房车的第一个天,它和孩子们蜷缩在沙发上。很快,一些无头老鼠的尸体出现了。下了第一场雪,我打开门,告诉摩西它可以往树林里想跑多远就跑多远。它走进那些白色粉末,闻了闻,转身又回到了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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