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游》第一百三十章。众生有真性,命格不由天。
阳澈一踏入堂内,悟清与悟性二僧便双掌合十,朝正前那几尊金身佛像一拜:“方丈师叔,有玄通观弟子求见…”
随之木鱼敲打声和佛经诵念声戛然而止。
阳澈远远看到那九鼎之上居然隐隐现出一个由佛光笼罩的僧人来。
却见那僧人面目慈和,身着火红袈裟,悬空盘坐,头顶还有一杆七尺禅杖,禅杖顶端现有一圈佛门万字符文。
符文组成的光圈一收一放,金光熠熠,宛若一圈凌空烈日,凡人视之,必然要为此金光灼伤双目。
想来此位佛法通天的神僧便是那蓝烟寺的方丈无定禅师了。
“阿弥陀佛,小友不远万里拜会我寺,不知有何指教?”
阳澈听无定禅师虽是悠悠问话,言语温和,然却有股莫大威压重重压在膝前,好似见了道门老祖一般,不由便要屈膝下拜。
“不…不敢…”
他谨记道门弟子身份,自不能向佛门神僧低头,一咬牙,当即以自身真阳之火燃烧精血,催运出一团火光与那金光相抗。
在自身精血激发之下,阳澈面色不再苍白,气也顺畅了不少。
无定禅师微感诧异,蓦地抬眼下望。
凝神看时,见这位小友身上有一条无形白色龙气缠身。
惊愕之余,不由还有几分欣喜:“阿弥陀佛,想不到这位玄通观的阳澈施主竟然身负真主气运,难怪敢如此藐视我佛门重地。”
悟清悟性二僧一凛,想那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
一者乃为变数,其中奥妙晦涩艰深,玄之又玄,世人难以捉摸。
便是道行高深的修士也易于为天道蒙蔽天机,乃致推演大道运行规律之时差一毫厘而失之千里。
此变数又常作诸多机缘造化施于世间生灵,使其身负真主气运。
而那身负真主气运之人,往往会受到天道眷顾,机缘匪浅,修行比于常人自是得天独厚,更易于成就正主身份,巧夺天工,截取那一线生机。
其实一切有情众生俱有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此如来智慧德相便同于真主气运,亦或真主命格。
但多数修行之人有所误解,以为身怀真主命格者乃是天数所定。
却不懂因与果,果之于因的玄妙之处。
恰是真主所行之事以应其身份,才招来天道下发机缘,而非命定其数是有真主命格。
同时天道不仁,不以是非善恶而偏私专政,是故魔佛殊途,却也可同为真主之身。
譬若书中之人,必然会有种种壮举和机缘灾祸加身,演绎成万千故事,从而塑造出真主与配子角色。
悟清悟性二僧向来深居简出,生活寡淡如水,自不会觉得自己有那真主命格。
但却也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道门弟子居然会是变数之一,不禁侧目相看,心下亦是纳罕狐疑。
无定禅师见此子以真阳之火燃烧自身精血,不惜损耗阳寿来抵御佛门重宝的威压。
其性刚而不阿,在此道德沦丧,世风日下的末法时代中还能够保留赤子之心更显得难能可贵。
遂于寂灭之时感悟天心,以天眼神通连接上了元神共通体,一见之下,果然不出所料。
只是阳澈在蓝烟寺禁飞区域御剑,又以道术强闯佛门禁制,情孰可恨,因之欣喜之中多有嗔怪之意。
阳澈浑身颤栗,嘴角火红的鲜血泊泊溢出,可每当佛门金光压制到他即要屈服之时,又兀自勉力站起,不卑不亢道:“事出紧急,在下绝无冒犯之心…”
说着右手一摊,一团白光现出,五通和尚的四颗舍利与及法器立时悬于掌间,同时仔细收殓的五具死尸也整整齐齐摆在堂前。
“五位道友身遭不测,阳澈道术粗浅,无力回天,还请禅师慈悲,救他们一命…”
言罢,堂内僧人齐刷刷向他看来,或是惊骇,或是震怒,或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毕竟五通和尚乃是蓝烟寺未来的根基,兹事体大,自然会引起不小的轰动。
但凡佛门修道有成的高僧大德在肉身坐化或是圆寂时都会将此生功德凝成舍利,最后反哺宗门,补强宗门气运,福泽后辈。
若是身遭意外,气数未尽而脱离肉身出来的舍利,只要佛门弟子为其开坛超度,作法七七四十九天,便可回魂复生。
然而面前这五具肉身残破不堪不说,单四颗舍利的灵气也已流失干净,成了死灰之色,显是过了头七,早已魂飞魄散了。
“啊…竖子,还我弟子命来…”
悟清看得火冒三丈,也顾不得方丈师叔发话,提起降魔杵便要向阳澈击下。
好在一旁的悟性比较冷静,忙以佛光抵住悟清砸下的法器,急道:“师兄莫要冲动,如这位小友是凶手的话,想必也不敢再上山门,其中定有缘由,且听他说来不迟。”
无定禅师望着下方五通和尚的尸首面不动色,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阳澈于是将五通和尚为地阴堡妖魔所害之事娓娓道来,至于他自己途中为了护送舍利法器而遇到的种种艰险却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悟清悲愤交加,将降魔杵重重顿地,冷哼一声,怒道:“玄通观享受万民香火已久,气数鼎盛,向来自恃清高,唯视自己为中原玄门正统,门下弟子又怎会如此好心,对我佛门施以援手?
我看多半是你这小子欲擒故纵,假装好人,故意将他们尸身送回。
这样既免除了嫌疑,又可私吞通意和尚的舍利法器,是也不是?”
阳澈持身正大,一心只在尽快护送五通和尚的尸身舍利回寺,哪里想那许多。
如今听得悟清质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想当初自己与地阴堡的妖魔斗法时,隐约见是一位中年男子藏身于一片乌云之中,偷偷将通意和尚的舍利法器给夺了去。
奈何那时他急于解救其余四位通字辈和尚的性命,却来不及查明那男子的来历跟脚。
阳澈现下细细回想,忽地恍然道:“是了,那贼人与一位女子藏身于一处,而那位女子乃是剑宗朝剑门的弟子,想必通意和尚的舍利法器多半也与朝剑门有关。”
此言一出,远在朝剑门的玉灵泉不禁打了一个“喷嚏”,没好气道:“是哪个混蛋在背后骂我了?”
一旁的玉清婉微微一笑:“兴许是某个登徒子弟在想你也不定呢。”
玉灵泉自然知道姐姐口中所说的登徒子弟便是那花心萝卜风流云了。
立时反啐了她一口,回道:“还取笑我呢,也不知是谁平日没个笑脸,可自打某人来到我们朝剑门后,哪天不是春风得意,桃花盛开一样。
左一个清玄哥哥你累不累,右一个清玄哥哥你今天吃什么,呕…我都快听不下去了…”
玉清婉见玉灵泉装腔作势,怪声怪气的学着自己说话,刷地一下面色绯红。
忙一把揪住她的耳朵,嗔道:“死丫头,别胡乱说话,清玄哥哥说了,他只当我们是亲人,是妹妹一样看待。”
玉灵泉吃痛“啊哟”不绝,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待玉清婉心软松了手后,复又嘻嘻笑道:“老小子这话我信,至于姐姐是不是当真当他是哥哥就不好说了。”
“你…”
玉清婉作势欲打,玉灵泉“格格”一笑,忙闪开一边,一脸老成之色的背手踱步道:“看姐姐天天这样高兴,我作为妹妹自然也是高兴的。
不过还是要好心提醒姐姐一句:千万不要陷进去,老小子这人做朋友还行,就是有时候太过绝情,不如流云大师兄…”
玉清婉拿她无法,听玉灵泉如此一说,也似当头棒喝一般怔在原地,连她后半句也未听清。
想当初她二人自幻海城中离开,在玉灵泉的纠缠下前往玄通观报信,不料却得知游清玄已在朝剑门内做客多日。
玉灵泉回来后遂将白长爻为东宫瑾劫持一事说与他听,哪知游清玄却浑然不理,跟个没事人一样。
说什么自己推演大道变化,白长爻身负真主气运,劫难一经化解,便可成就莫大机缘。
自己倘若出手干预,其中变数一多,生出枝节,于她不利,反为不美。
玉灵泉道行浅薄,自然不明白其中玄机,只气得她大骂老小子是冷血无情的混蛋。
玉清婉见此情势,心下原本死灰的念头再度燃起,时不时在游清玄面前大献殷勤。
与之相处的这段日子,尽管游清玄一直对她冷漠敷衍,却也成了玉清婉人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
此刻又经玉灵泉提点,不禁一呆,想倘若我也身犯险境,清玄哥哥是否也会以天道不仁为由,任天地间的生灵演绎下去呢?
想到此节,玉清婉又忽地面犯难色,心道:我在想些什么呢?
本不是该祝福他与白姑娘出双成对的么?我怎会如此无耻,生有这般趁虚而入的念头?
可…可真叫我放弃,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之人与别的女子走在一块,终究还是无法做到。
哪怕他也像灵泉口中的流云大师兄那样多情也好,至少不会像这般不冷不热的待我。
玉灵泉看姐姐兀自站那出神,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姐姐发什么呆呢?不就是说了老小子一句坏话么,看你气的,我以后不说他就是了…”
玉清婉苦涩一笑:“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清玄哥哥宁愿与你像小孩子一样胡闹也不肯多给我一个笑脸。”
她言语之中多有凄苦意味,转而深深吸了一口气,自我安慰的叹道:“不过这样也足够了,至少我还能天天见到他…”
话音未落,远远便听得一人朗声大笑道:“是谁又在背后说我坏话了?定是玉灵泉这野丫头,看我不收拾你…”
玉灵泉预感不妙,正要拔腿就跑,忽地一道白影已自梅花谷中飘然而来。
但见此人仗剑披发,浑身云气氤氲,显是刚作完法事下山,余威未散。
玉清婉莫名有股醋意,果然,他眼里关注的还是只有我这个天真可爱的妹妹,以闻风术所听到的,也只有她的声音。
可当见到游清玄一袭白衣,仙气飘飘,清风俊朗的模样出现在她二人面前时,登时又失落神色尽收。
忙不迭将亲手熬制好的高汤送了过来,柔声关切道:“清玄哥哥,你辛苦了,想必费神推演天道,一定也饿了,快趁热喝了,补补身子。”
游清玄看了看热气腾腾的碗中赫然有一物,不由手指了指,疑惑道:“这是…”
“田鸡啊,你不是最爱喝田鸡汤的么?这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
游清玄忽地向后退了两步,一脸厌恶道:“你…你听谁说的…”
转又向一旁幸灾乐祸的玉灵泉狠狠瞪了一眼。
玉灵泉禁不住捂嘴“格格”而笑,连连摆手道:“不关我事啊,这都是我姐姐一片好心,你可千万别辜负了她的心意,要知道这玩意在我们朝剑门可不好找,不要浪费哦…”
说罢,玉灵泉将头一偏,心下大是得意,暗道:老小子上次传我仙法,如那清除茅房污秽之物的障眼法一样,又是纯心戏弄于我。
这回打听到了你的口忌之物,正好借我姐姐之手好好报复一番,看你如何拒绝?
“怎么…你…你不喜欢…还是…还是不喜欢我做的?”
玉清婉见他一脸嫌弃的样子,心中隐隐作痛,但仍旧希望不是这个缘由。
其实在游清玄心里,朝剑门就像是自己家一样,一花一草都带有感情。
每当在外游历归来时,第一个想到的去处,必定是这景致清幽,有好酒好茶,又能与老友谈心听曲的朝剑门。
只有回到这里,他才会卸下平日高高在上的清玄老祖身份,像个孩童一般自在随性。
二姝还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以早当成了亲妹妹一般看待。
游清玄在与玉灵泉玩闹时还常爱开玩笑说:你小时候我可是抱过你的,现在大了恩将仇报,没一点尊重长辈的意思。
可听在玉清婉耳里却是面上一热,想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被清玄哥哥抱过?
然游清玄却只爱与她妹妹亲近,只有与生性活泼开朗的玉灵泉相处时才会让他童心大发,自然舒适。
相反在玉清婉身上,总能感到一股过于严肃刻板的无趣感,使得游清玄对她甚至还存了一丝丝畏惧之心。
尤其是在她渐渐大了之后,萌生出男女之情时,游清玄往往会刻意与之回避。
然而他的疏远,并未能浇灭玉清婉心底埋藏许久的浓烈爱意。
在游清玄不顾白长爻生死,常住朝剑门推演天道变化时期,愈发表现的热情似火。
她知道游清玄喜欢的多是那种灵动跳脱,性情开朗的女子,故而愈发讨厌自己的沉闷,总试图转变性情来迎合他人。
可越是如此,游清玄反而压力越大,每每看她在自己面前逐渐变得陌生,失去自我时,心下都是不忍。
而今玉清婉又带着失落愤恨期待的复杂神色,捧着辛苦熬好的田鸡汤盯着自己。
话中还带有挑衅幽怨的语气,显然事先是玉灵泉那野丫头说了诸如老小子最爱喝自己熬制的田鸡汤之类的言语。
陷入爱河的女子,头脑多半都是迷糊的,以至于连她妹妹这般明显的用意也未能看透,亦或者她明明知道,却还是不甘心的想要再试探一番。
这让游清玄进退维谷,苦不堪言,眉头深锁,只好再次语重心长地劝道:“清婉妹妹,你这又是何苦呢?人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自己,没必要去改变什么。
春花秋月各有良人赏,做你自己就很好,天性一但压制久了,反容易道心蒙尘,偏执入魔。”
玉清婉端着汤,低头苦涩地笑了笑,隔了半晌,自顾轻声道:“那为何就…就不能我是那赏春花秋月的良人?”
“啊?”
游清玄一怔,似乎还没听懂她的话外之音,但却感受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寒意。
不想她沉浸在这种负面情绪中,“啪”地一响,右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但见一团云雾立时附着在玉清婉的手背上。
游清玄朝她手背轻轻吹了一口气,云雾消散,竟现出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来。
“哇,老小子,这是什么法术,我不要学障眼法了,就要学这个。”
玉灵泉毕竟是孩子心性,见那蝴蝶异常艳丽,又将以往的教训抛诸脑后,不禁凑近身子,伸手把玩起来。
那蝴蝶也不飞走,就在二人手背上盘旋起落,不畏生人。
玉清婉心下一阵慌乱,脸上抑制不住笑容,想这是清玄哥哥送给自己的么?
然而游清玄却淡淡道:“世间万物,都在不断变化,切莫为其表相给迷惑了。
你们所喜欢的是皮相,那只是一个阶段,皮相终究会有衰败的一天。
譬如眼前之物,破茧成蝶时,人人欢喜,可当返本还源后,你们是否初心依旧,还能这般欢喜?”
言罢,游清玄又轻轻打了一个响指,那蝴蝶盘旋落在玉灵泉的手背上,又化作了一团云雾。
玉灵泉正在兴头上,并未在意游清玄所说,只想自己能不能也将它变回来,是以也学着他向云雾轻轻吹了一口气过去。
哪知一吹之下,云雾消散,现出的却是一条三尺来长,浑身疙瘩,模样可怖的大虫子。
那虫子在玉灵泉手背上不断蠕动,只吓得她花容失色,连连甩手,直要将手也甩脱一般,哇哇大叫起来。
一旁的游清玄见此情状,颇觉有趣,只笑得前仰后合,大是畅快。
玉灵泉这才醒悟过来,原是自己又遭了这老小子暗算,心下又气又急。
可偏生那虫子乃是云雾所化的幻相,不论她如何施为,始终也不能将它甩脱。
看到诡计得逞的老小子在一旁火上浇油,哈哈大笑的模样后,忙将附着虫子的手背朝他身上抹去。
游清玄闪身而逃,玉灵泉紧追不舍,连泪水也吓得飙了出来,口中却不住大骂道:“老小子,你不得好死,总喜欢这样欺负我…”
“蝴蝶虫子本是一物,你适才不是欢喜的很嘛,怎么这会又这般厌恶?
可见你也如世人一般,是个肤浅的俗人。”
“俗人就俗人,我不和你理论,我是真怕这东西,快帮我解掉啊…”
“谁叫你心术不正,总想要算计我来的,让你吃点苦头长长记性也好。”
“呜呜呜…老小子是混蛋,我诅咒你一辈子也不懂什么是爱…”
二人你追我跑,在欢笑和大哭声中渐渐远去。
徒留下一旁的玉清婉,端着热汤,一脸幽怨的看着两个幼稚鬼。
她未能明白游清玄话中之意乃是在点拨自己,只想着方才那只蝴蝶并不是要送给自己的,哪怕连那只丑陋的虫子也不是。
不知何处蹦发出来的力量,只听“咔嚓”一响,犹如幻镜碎裂,在这个本是轻松愉悦的氛围中却更生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快感。
滚烫的汤汁洒在了玉清婉的手背上,烫成了一个古怪的形状,亦如那艳丽而迷人的蝴蝶,深深烙印进了她的心里。
无人察觉,亦无人在意。
玉清婉嘴角微微上扬:此刻他才是我的,任谁也无法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