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平书稿摘选

2020-07-16  本文已影响0人  昊Rong
施主请留步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风里来,雨里去,大千世界能够遇上,都是缘啊!

寻找故乡

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现在还住在北京,但我的故乡不是北京。

我的故乡是西直门外北下关娘娘庙胡同。

西直门外北下关娘娘庙胡同不就是北京吗?

不是。它是七八十年代的北京,不是现在的北京。现在的北京跟七八十年代的北京,已经完全是两种感觉了。

外地来的北漂,思念家乡了,可以买张火车票回去看看。我这个北京本地人,思念我的故乡西直门外北下关娘娘庙胡同了,到哪里去找寻它的影子呢?

如今它被推平,变成了高楼大厦。下面也掏空了,变成了西直门地铁总站。

我的故乡,从地面到地下,都没有了。

想抓一把故乡的土都抓不到,全是洋灰、柏油、钢筋。

虽然身在北京,其实我是个客居他乡的游子。满目的高楼大厦、餐厅酒吧,还有拥堵的道路,让我找不到一点儿乡情。

现在北京的胡同,保留得最完整、最集中的,就是后海一带,于是我到后海的胡同里去找寻故乡的影子。

坐着三轮像幽灵似的在胡同里穿来穿去,倾听穿着红坎肩,上写“胡同游”的车夫,用带有外乡口音的北京土语,向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介绍着北京的胡同。

我想跟他说,“我就是北京人,不用你介绍。”话刚要出口又收回来了,他介绍的那些老北京胡同的趣闻传说,我听着还真挺新鲜。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时候就生在胡同长在胡同,谁还有那份闲心关注它有什么典故呢?

后海没有我故乡的影子,它只是一处旅游景点而已。

要想寻找我的故乡,只能从记忆里面了。

西直门和娘娘庙

1969年,国家拆除了西直门城楼。这一行动引来很多文人学者、有识之士的惋惜之声,梁思成先生因此痛哭流涕。

那是珍贵的文物,是无价之宝,是北京城的标记。眼看着被一镐一镐地变成一堆废砖烂瓦,能不伤心吗?

假如当初听了梁思成先生的建议,保留下这些老城墙,晚上坐在城内四合院里的葡萄架下,透过城墙上的蓬蓬衰草,仰望城外彩灯闪烁的高楼大厦,那得是什么情调呀?

说什么都晚了,雄伟的城墙已经变成了废砖烂瓦!

城墙一拆,老北京的风土人情随风飘散。年轻一代北京人也喜欢穿个中式褂子,手里揉俩核桃,上潘家园溜达两圈儿,再上小剧场听几段传统相声。但是他们当中的大多数,跟老北京人是两码事儿,是既不新、也不老的“夹生”北京人。

城墙一拆,北京城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底蕴也给拆了。如今的北京,有历史没文化,只剩下一个故宫,每天迎接着大量人流,排着队前门儿进后门儿出,仿佛向遗体告别似的转一圈儿,就算领略了博大精深的皇家文化。

痛心疾首半天,其实拆城楼的时候还没我呢!拆掉西直门城楼的第二年,也就是1970年,我才出世。

西直门往北一里地有个碧霞元君庙,碧霞元君就是泰山老母,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送子娘娘。所以老百姓管那座庙叫娘娘庙,挨着它的那条胡同就叫娘娘庙胡同。娘娘庙正殿的后墙外边有一排平房,我就出生在其中的一间房子里。

我出生的时候庙里的塑像全都被推倒了,为的是破除封建迷信。人家才不管什么文物不文物呢,那么大的西直门城楼子都拆了,一座小小的娘娘庙算什么呀?

据说慈禧老佛爷信奉佛教,而娘娘庙是道观。老佛爷去颐和园必经此处,大臣们担心她看见道观心里堵得慌,就在娘娘庙前头修了座影壁,挡住老佛爷的视线。

您瞧瞧,老佛爷都没有因为信仰问题拆了道观,没想到让咱们给拆了。推倒了娘娘塑像,空空的娘娘庙大殿,改成了房管局。送子娘娘不在了,胡同里的人们照样儿三个五个的生,家家户户儿女成群。看起来送子娘娘挺有修养,你把我的塑像拆了,老娘不跟你们一般见识,照样给你们送去子孙。

要不人家成神仙了?她老人家不像咱们凡人,冤冤相报,人家是以德报怨。

后来修建西直门地铁总站,推平了娘娘庙胡同,捎带手把没有塑像的大殿也给拆了。附近的街坊们都就地上楼,分到了住房。送子娘娘最惨,连个独居都没分着,因为她老人家没有户口。

凡夫俗子们感觉对不起老人家,又重修了娘娘庙,地址就在我们胡同居民就地上楼的那个小区把口儿。小区的居民有意见了,在家门口儿弄个庙,烟熏火燎的多闹得慌呀?所以娘娘庙是修好了,塑像也立起来了,就是一直紧锁大门,没有烟火。

等到什麽時候娘娘廟允許燒香了,我一定給她老人家敬三炷香,供點兒燈油。我就出生在大殿後牆外,肯定是送子娘娘送來的。

拆掉西直門的第二年,我降臨在人世。我這人閑得沒事兒的時候愛編故事,于是在腦子裏就編開了——拆掉西直門跟我的出生之所以在前後腳兒,這裏頭是有原因的。

我猜想,我跟白蛇、孫悟空一樣,千年修煉成精。劉伯溫修建北京城的時候,怕我禍害一方,把我壓在了西直門城樓子下面。就這樣壓了八百年,到了1969年,正趕上動亂時期,神仙們一瞧,“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太苦了,應該有個人說笑話逗大夥開開心。”這才發了慈悲心,讓人們拆掉西直門城樓子,把我放了出來。

如此說來我不光要感謝送子娘娘,還要感謝那些拆掉城樓子的城建工人。

西直门城楼子的旧址上,修建了西直门立交桥。这是北京最难走的立交桥,甭说外地司机了,北京人开车上去都迷糊。传说那位伟大的设计师,想亲眼看看自己设计的作品,开车上了立交桥,结果呢?三天没转出来,困死在自己设计的桥上。

当然了,这只是个笑话,形容这个桥难走。还有个笑话是这么说的,西直门立交桥修好之后,第一任在桥上执勤的民警,头天上岗就接到了几十条投诉。都是司机告他瞎指路的,有人想去新街口他给指到了动物园,有人想去复兴门他给指到了四道口,还有个司机想去昌平,按着他指的路一直开下去,结果到了保定……

又有那好调侃的北京人说了,你们别埋怨设计师了,人家当初设计这个桥是出于战备考虑。万一哪天打起仗来,敌人进攻北京城,开着坦克车上了西直门桥,当时就晕菜了,根本找不着二环路,所以也就甭想找着那些政府机构。他们在桥上转磨的工夫,咱们的大部队到了,把敌人全歼在西直门立交桥上。

你如果上了立交桥没转向的话,兴许在桥的西北角能找着个出口儿,写着“高粱桥斜街”,沿着这条街步行二十分钟,就能到娘娘庙。

在70年代,斜街把口儿是西直门浴池。现在北京城已经没有这种式样的澡堂子了,取而代之的洗浴中心。过去的澡堂子是光着屁股进休息厅……男人一屋,女人一屋!文明点儿的围条大毛巾,开放点儿的直接裸奔。

过去的人没那么多藏着掖着的,现在的人隐私多了,所以到休息厅都穿上衣服了。过去澡堂子就两个部门,男部和女部。现在的澡堂子要是更人性化点儿,还得增加一个部门——“不男不女部”。

现在洗一回澡,最少也得花几十块钱。20世纪70年代,一张澡票两毛六,搓澡还是两毛六。高消费的群体,可以再给服务员一毛钱,他拿出一个一寸见方的小纸包,里头包的是茉莉花茶。再拿出白瓷茶壶、茶碗,给你沏上壶茶,再提个绿暖壶放在你的床头。那你就可以在这儿泡上一天了,一只泡到浑身发白。

老澡堂子的休息大厅跟现在的洗浴城休息大厅也不一样,没有洗浴城大厅豪华,但是很温馨,很亲切。

每个人休息的床位是固定的,在你洗澡期间,这张床就属于你一个人。床位跟火车卧铺那么大,脑袋前头是个箱子,放衣服用的。赶上节假日洗澡的人多,床位不够用,很多人就得把衣服脱到筐里。连筐都用完了,服务员把你的衣服用衣架撑好,拿根儿带钩儿的竹竿,挑到房顶的水管子上挂好。

住平房的人洗澡都得上澡堂子,所以节假日洗澡的人很多。您进洗浴大厅一看,跟集中营的人体实验室似的,人挨人,人靠人。池子里头或站或蹲,稍微出现个空挡,马上又有人给填充上。有那霸占到好位子的,脖子靠在池台儿上,会扯着脖子来两句京剧。有时候也有人拿起池台儿上的铁扳手猛敲水管子,“水太烫!”

每个喷头前面都排着好几个人,你冲完了我冲。池子前头有个大板凳,搓澡工累得满头大汗,不时有人预约,“还有几个?”搓澡工操着浓重的定兴口音回答,“八个。”“我排第九,您记着点儿。”

现在去洗浴中心是享受,那时候去澡堂子是快乐。

出了澡堂子往北走不远,有一条河叫高粱河。如今高粱河已经变成暗河了,高粱桥作为文物被保留下来,是我的故乡留下的唯一标记。

高粱桥有个古老的传说,就是高亮取水的故事。北京城过去是苦海幽州,归龙王爷管辖。刘伯温修北京城,占了龙王爷的地盘。龙王爷不高兴了,运用法术把北京城所有的井水、河水全都装到两个篓子里,放到独轮车上。他在后边推,龙王奶奶在前边用绳子拽,要把北京城的水全都运走,让大伙没水喝。

刘伯温知道这事儿之后,拿出一杆银枪来,跟手下人说,“你们谁能拿着这杆银枪去追赶龙王爷,用银枪刺破水篓?”众将知道银枪刺破水篓之后,如果不能飞速逃进西直门,就要被大水淹死,所以谁都不敢领命。

有个修皇宫的瓦匠叫高亮,他急众人之所急,毅然领命。骑快马追上龙王爷的水车,用银枪刺破水篓,掉头就往西直门方向逃跑。

刘伯温嘱咐过他,跑的时候千万不要回头。高亮逃到西直门城外,已经看到城楼上的刘伯温了。他想看一眼大水到底有多凶猛,刚一回头,就被大水淹没了。

高粱河就是当初高亮取水之后,大水流回北京的河道。人们在高亮牺牲的地方建了座桥纪念他,就是高粱桥。至于高粱两个字,原本是高亮,后来误写作“高粱”了。

过去的人们谈资比较少,没有什么明星绯闻、高官二奶之类的八卦话题,所以只能编点儿典故传说解闷儿。以后估计不会有什么新传说流传了,人们关注的热点变更得太快,很少有什么故事能够流传几百年。

过了高粱桥,路东是个兽医站。这条斜街一直是京西农民进城、出城的必经之路,我们小时候还有很多马车经过,大部分是往城里送菜的。汽车都经常出毛病,何况牲口了?所以兽医站总是爆棚。兽医站有个铁架子,把骡马绑在上面,用漏斗儿往它嘴里灌药。或者拿把刀子,给牲口修脚。

牲口长期进行马拉松运动,脚会长出厚厚的茧子。要用刀子把茧子削去,再重新钉上马掌。削下来的茧子用水泡了,那水就是好的花肥。钉马掌的大爷就住在附近,经常会把削下的马掌带回家,作为礼物送给养花的街坊们。

路西有家理发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式的理发椅,白色铁质的,皮革面儿坐上去挺软和。椅子侧面有个类似舵轮的东西,理发师一摇舵轮,椅子就会平躺,为的是给客人刮脸方便。让理发师刮着脸,躺在椅子上睡一觉,对当时的男人来说,就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椅子旁边还挂着一条皮带,刮脸刀不快的时候,理发师会拽起皮带的一头儿,熟练地把理发刀在上面鐾来鐾去。

我们这些孩子去理发的时候,理发师就会在椅子的两个扶手中间搭一块儿木板,让我们坐在木板上。一般的孩子都护头,每回理发都跟宰猪似的嚎叫。家长就得说,“听话,推完头带你上动物园。”

孩子不哭了,坚持到推完头,跟家长说,“上动物园吧?”家长变脸了,“什么动物园?回家洗头去!”在理发店洗头得多交一毛钱,所以家长一般都让孩子回家洗头。

过高粱桥不远,这条街就该往西拐了,拐过去叫北下关。拐角处有家饭馆儿,绿色的木头门窗,门上方有个木头牌子,写着“北下关食堂”。

每天中午这里格外热闹,赶马车的车把式把马车停在门口儿,让牲口吃着草料,他们到食堂来碗“洋火烧”(后来才知道,这东西学名叫卤煮火烧),再打三两一毛三的白酒。吃饱喝足,晕晕乎乎地接着赶路,那种感觉简直赛过神仙。

富人有富人的享受,穷人有穷人的乐子。现在的人就算喝一万块钱一瓶的洋酒,估计也很难达到车把式们喝“一毛三”时候的快感。

胡同里富裕的人家,赶上饭口,会让孩子拿个铁锅,端上一碗“洋火烧”回来吃。其实到食堂吃更省事,但是人家要的是孩子端着铁锅走过胡同的那个过程。邻里们会投来赞许的目光,婶子大妈们会议论,“人家谁谁家那日子,过得真不错。”“是呀,出去俩啦。”她们管孩子上班儿叫“出去”。

记得文革结束后的某一天,父亲补发了点儿工资。母亲非常高兴,给了我九分钱,让我去北下关食堂吃一碗馄饨。卖馄饨的是小明子他妈(小明子是我小时候的玩儿伴),她给我盛了满满一碗,小心翼翼地替我端到桌子上。那种味精、酱油夹杂着香菜的香味儿,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

后来北京出现了个体户,我一个小学同学的爷爷会面案上的手艺,推个三轮车,在食堂门口儿卖螺丝转儿、糖火烧、糖耳朵之类的面点,抢了饭馆的生意。气得小明子他妈站在馄饨锅旁边骂,“这老家伙,又来啦!”

北下关食堂往西不远是个小铺,卖烟酒点心。过去人喝酒一般喝不起瓶装的,喝酒的人家都有个酒瓶子,家长让孩子拿着瓶子到小铺打酒。

小铺的谭爷爷慢吞吞地接过酒瓶子,在瓶口儿插上漏斗儿。然后拿掉酒坛子上面裹着红布的盖子,用提子打出酒来,小心翼翼地倒进漏斗里。酒倒完了不马上把提子拿开,一直等到最后一滴酒滴进瓶子里,他才满意地把提子放回去。

小铺还卖烟。印象最深的是工农烟,两毛钱一包,整好一分钱一根儿,所以可以一根儿一根儿地零卖。我们小时候学坏抽烟,拿着一分钱去买烟。谭爷爷问,“给谁买的?”我一脸真诚地回答,“我舅舅来啦。”谭爷爷一边从烟盒里取出一根儿烟,一边念叨,“你妈真抠门儿,来客人就买一根儿烟。”

我心中暗笑,“这谭爷爷,老糊涂了都!”

小铺往西两百米,是北下关菜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快入冬的时候,卖冬储大白菜的情景。

快入冬的时候,菜站忙活起来了,卖冬储大白菜。只要有卡车往菜站门口一停,大伙就赶紧往家跑,拿钱去。那时候的人有福同享,边跑边喊,“来白菜啦!”屋里的人听见之后,赶紧翻箱倒柜拿钱。

不一会儿菜站门口儿就排起了大长队。其实不用排队过两天也能买着,但是人们都在那儿排着。这是物质极度匮乏时期落下的病根儿,生怕东西卖没了。

排队还不老老实实排,后面的拼命往前挤,前面的玩儿命往后拱,队伍像条蟒蛇,左右摆动着。有那刚吃完饭的,把屎都快挤出来了,跟后边的人说,“我上趟厕所,一会儿还排这儿。”

有人低声说了一句,“来啦,来啦!”卖菜的推个地秤出来啦。大伙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人民大救星,激动地喘着粗气。有那心脏不好的老太太,还往嘴里塞了一粒速效救心丸。

大伙越着急,卖菜的越不急,他得多享受一下儿万众瞩目的感觉。他拿起罐头瓶子喝了口水,又整理了一下儿脏兮兮的蓝大褂儿,抻了抻花套袖,猛吸了两口嘴里的烟屁,用鞋底子给捻灭了。伸着脖子往队尾看了看,用冷酷而低沉的京片子腔说了一声,“再挤不卖啦!”

这话很有震慑力,现场马上肃静。偶尔有个小孩冒出一句,“姥姥,咱买多少斤呀?”他姥姥赶紧用手把孩子嘴捂住,生怕惹恼了卖菜的,转身回去了……

我在网上查了,活人的旧居也可成为故居,所以用了这个标题。

北下关街路北就是娘娘庙胡同,我的故居在娘娘庙胡同二号。并排五间房,我们家是最里面那间。我曾经幻想过,等我成为艺术大师之后,把那间十二平米的小房,改成“方清平故居”,跟梅兰芳故居似的,供人参观。

家具完全按照我小时候那样摆设——

一张枣红色木床头的双人床,洗得发白的淡粉色床单。床上靠墙有个四四方方的被窝垛,一床棉被是绿缎子被面儿,一床棉被是红缎子被面儿,这两床被子还是我父母结婚时候置办的。

被窝垛上面是个小小的窗户,我小时候常站在被窝垛上,透过后窗户,观察后院的人们在干什么。有少数住平房的人有个不好的毛病,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这里也包括孩子。

床边有一个高低柜,是我妈托院里的街坊全喜帮着打制的,我妈自己刷的漆。她本身就是油漆工,干这活儿挺专业。先刷个黄色儿的,过个一年半载的感觉不好看了,再从单位“拿”点儿红油漆,给刷成红色儿。

高低柜是70年代流行的家具,由一个竖柜和一个横柜组合而成。横柜有玻璃拉门儿,里头儿放着几瓶白酒,别人串门儿送的,舍不得喝,留着串门儿的时候再送出去。

竖柜上放着台十二英寸黑白三洋牌电视机,外头用红丝绒布缝制的罩子盖着,丝绒布上绣着“小猫玩球”的图案。这台电视机是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候买的,四百五十块钱,家里攒了两年,还跟互助会借了钱。

那年头工厂实行互助会,一个互助组十二个人,每人每月拿出十块钱,每月就有一百二十块钱。谁有事儿就先花这钱,以后按月交钱就行。那年头的人都讲信誉,办互助会没风险。现在的人,借完钱还不还哪,谁组织互助会谁倒霉!

家里还有张电镀腿的方桌,这是当年最时尚的家具。隔壁叔叔先买了一张这样的桌子,骑着自行车把桌子绑在身后,像凯旋的将士一样回到胡同,街坊们围上来,像参观红木家具似的,参观这张桌子。

大杂院的人都有攀比心理,你们家买了,我们家没有,连吃饭都不香。没过一个月我们家也买了,跟他们家一样,我爸爸背着桌子面儿,我妈背着桌子腿儿,骑车回来了。可惜这回没人围观了,上回看过了,不新鲜了。

桌上放个搪瓷茶盘子,里头放着大把儿缸子,也是搪瓷的,上面印着毛主席穿绿军装的半身像。那是晾白开水用的,不论谁回来,先端起把儿缸子“咕咚咕咚”灌一水饱儿。

那年头家里很少喝茶,买了点儿茶叶末子,那是待客用的。街坊邻居来用不着沏茶,家里又很少来其他客人,那点儿茶叶能放好几年,把花茶都放成普洱了。

桌子上放个台灯,我妈手工制作的。灯罩由废旧的胶卷儿组成。灯柱是四个玻璃酒杯,两个一组,口对口儿扣好,求单位的电焊工在杯子底儿打个眼儿,中间串根儿铁管儿,铁管儿里能走电线。底座儿有点儿粗糙,就是一块儿厚钢板。

那年头人们生活节奏慢,有的是时间,很多家居用品都是DIY出来的。废旧的挂历卷成细纸管儿,剪成两寸长一节儿,中间穿上线,就是夏天防蚊的门帘子。挂历上花花绿绿的图案把门帘子装点得挺好看,不亚于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用那帘子。

还有用玻璃丝织成的杯子套儿。玻璃丝就是塑料线,有各种各样的颜色,能织出字来,像什么“吃水不忘挖井人”啦,“工业学大寨”啦,“社会主义好”啦。

我们家那电镀腿桌子挺好,但是吃饭从来不用,怕把硬塑料面儿烫花喽。有个木头做的小地桌儿,每人拿个小板凳,窝在那儿吃。屋外头有口大缸,常年腌着雪里蕻。窝头、棒子面粥就着雪里蕻,就是我小时候的本命食。

我的故居大概就是这样。可惜我没成为梅兰芳,建故居的幻想也就化作泡影了。

我在北下关生活了十一年,只是我现在的生命的四分之一时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关于旧时的回忆,有百分之八十都是有关北下关的,仿佛我在那里度过了大半生时间。

我感觉我的人生只有两个阶段——北下关时期,还有后来的这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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