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故乡
我从没去过父母的故乡。听父母讲,那是个一座山连着一座山的地方。山路崎岖,人烟稀少。在一处向阳的半山坡,祖母带着父亲和做童养媳的母亲及二爹住在一个狭小的窑洞中,窑洞一门一窗,门窗矮小。他们没有土地,没有粮食,没有钱。最凄惨的是四十二岁的祖父得了伤寒,中年去世,家里痛失顶梁柱。孤儿寡母只得给人家打工挣口饭吃,饥一顿饱一顿的没有着落。母亲说,门前有棵低矮的枣树,枣子成熟,一伸手就能摘到,在贫瘠的岁月中,一棵枣树帮他们充饥度日。窑洞后的梁上有一个戏台,那里是他们这些小孩最喜欢去玩儿的地方。(我想,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坐在戏台下看戏,入迷地想象着戏里有美酒佳肴的富贵人生,大概也是一种安慰和精神享受吧。)有时候的深夜,山里觅食的野狼把爪子搭到窗台上嗅着窗棂,吓得娘几个大气不敢出。有一年遭了年馑,连榆树皮都被饥饿的人们剥光。也罢也罢,人挪活,树挪死,不能等饿死只能去逃荒。于是,新寡的祖母为了逃活命,把窑洞的简易门板一锁,领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背着一口锅和二升米以及两张破羊皮,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故乡。他们一路从山里乞讨到了达拉特滩。三百公里的脚程,缺衣少食,所受的艰苦不必说。听母亲讲,有人在逃荒的路上,给自己三岁的女儿的肚兜里坠满了沙土,孩子走不动了,就那样被自己亲生的父母丢弃在了逃荒的路上。不能想象,极度的饥饿和贫寒能抹杀掉人间的至爱亲情。那样的惨事,听得让人心尖震颤。
父母晚年的时候,愈发想念他们的故乡,他们忽略了故乡原有的贫穷饥饿,说起故乡那些人和事总是满怀深情地念念不忘,我却听得漫不经心。父母走了,我把对父母的深深思念转化为各种情境下的睹物思人,也越来越渴望去亲近父母的故乡。只是,只是我还没记清他们的故乡小地名叫什么,哪座山头的半山腰上有我们曾经的窑洞,哪道圪梁上有母亲热衷的戏台。母亲没来得及领我回去,她就不在了。以后我独自寻去,教我如何找到?
十月,我随作家班到龙口镇采风,一打问,才知道这个地方就是母亲所说的“繁华的马栅”。我知道,父母的故乡就在不远处,却无从打问小地名。回来不免遗憾,决定有机会再访准格尔。
周末好天,原打算去周边的村落拍些民居老屋。不觉一路向东,又来到准格尔。从龙口镇,辗转打问到三舅的村子,沿着盘山路边问边走,七绕八绕地走了好长时间才终于进村。五六处人家零星地隐在大山的怀抱之中,都是窑洞,房顶和路面同高。不小心就会把车开到人家的房顶上去。我想象着当年的母亲在这样绵延隐蔽的山里奔走的情景、想象着他们面黄肌瘦的脸庞和憔悴悲伤的眼神……,心疼填满胸膛,眼泪溢满眼眶。二十多年不见的三舅,他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一抬头,见一辆车进了院子,满脸疑惑。我问身旁的老杨:“你看三舅长得像谁?”他感叹到:“和妈妈的相貌一样一样的。”我下车,喊了一声三舅,他显然已经认不出我,听我自报家门后,他欣喜地说:“啊呀,是秀女子,你这是从哪来的?”细嗓门,带着浓浓的准格尔口音,和我母亲说话如同一人。三妗也过来嘘寒问暖,忙让我们进了屋,倒水拿果盘。我说今天周末,出来转转,看看三舅,顺便想看看我妈小时候住过的窑洞。 他说:“你家那窑洞,早塌了,只能看看那个山弯了,不远,从门前的坡下去,翻过那道沟就能看见了。”喝完水,三舅和三妗就带着我俩去找父母的旧居遗址。
走下一个慢坡,再翻过一道梁,父母住过的地方就在眼前。 我终于站在了父母的故乡,站在我家门前的山崖上。院子早没有了痕迹,荒草过膝,也不见那颗枣树。夕阳那么温暖,岚烟笼罩着绵延起伏的群山,宁静安详。人说靠山吃山,我不能想象,这样温暖的大山,怎么就养不活当年的孤儿寡母,何苦逼迫我的亲人们于绝望中背井离乡?难道说,他们赶了几百里的路程,历经万般辛苦,从自己的故乡走到遥远的陌生的地方,就是为了去和我们兄妹几个成全一段父母儿女的人间亲缘?冥冥之中,我们兄妹三人,像散在各处无家可归的游魂,只等祖母领着父母,翻山越岭来给我们建一个家,然后我们投胎出生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家庭,却都成了人家多余的人。然后,贫寒的父母把我们这些被遗弃的孩子逐一抱回家来抚养……我这样痴想着,不觉热泪盈眶。隔着一道沟,我站在这边的山上眺望沟那边的我家,仿佛看到我的祖母正在门前的崖畔弯腰拾柴,母亲端着半升小米正从沟里的小路上走来,我如果向她们招手,她们一抬头就能看见。我不由得圈起双手,对着山谷高喊:
“妈~~哎~~~”
随即,眼泪随着哽咽的声音滚滚而下,想起小时候,我抱着布娃娃,发辫披散着回到家,推开门发现母亲不在,就坐在门槛上大哭——他们离开这里七十多年了,一定想不到我会自己找到这里。我找到了家,他们却都不在了,门上的锁大概早已生锈脱落,山体掩埋了门窗,我无法回家,独自对着烟岚雾罩的山谷流着泪呼唤他们,魂归来兮!
我想,如果有轮回,天地间应该有个凡仙台,它是每个人最初的故乡,也是人出世离世的地方。即使两地千万里,最终游魂返故乡。我一路翻山越岭寻找父母的足迹,是想在他们回归的地方再次感受他们的气息,重温我为人子女所享受的脉脉温情。父母去世这么多年,我用回忆和眼泪把他们强加挽留在我的梦土上,让他们不得自由。是时候了,今天,我应该在这里放开他们也放开我自己,站在父母的故乡痛哭一场,从此绝了念想,此生的缘分已尽。今天,他们也应从这里断了人间牵挂,恢复到天地间一介赤子逍遥,从来的路上归去。我也该放下滔滔思念,擦干眼泪,转身红尘中尽我未完的责任,继续过我滴水粒米的生活,把人间的柴薪燃成炊烟,来供养如许苍生。
夕阳下,通往山外的大路蜿蜒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