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
二月二十一日,小雨,东南风二级。
天蒙蒙的,云仿佛被展在一块平板上,让人分辨不出远近。粉尘一样的细微雨珠无方向般密密麻麻地散漫在半空里,粘在树上浅浅的新芽儿上,沁到街路上丰美的初春韶光里去。流动的风中还带点寒气,但很多爱春的行人都索性不撑伞,享受着这湿润的亲热。
A先生收起一把考究的黑色长柄伞,沥了沥水,推开门。
这家布料店颇有点年头了,处在老街与新街的交叉口,白底红字的“××布行”“的陈旧招牌上落着薄薄的一层尘埃,看上去很舒坦,相得益彰,好像没有灰反而不自然似的。边角磨损严重的木地板虽然拖得很干净,但还是有着类似老人皮肤上那种岁月斑驳的痕迹。店内采光不太好,白天又不舍得开灯,昏昏的,泛着一股淡淡的毛料和樟脑的气息。现时现刻,这种店也只有A先生这种年纪的人才会光顾了。
店主不在,只有店主的儿子和一个女孩子在那里营业。那青年面色白白的,鼻梁很挺,懒懒地倚在靠墙陈列的一匹匹各色布料上,正看着一份报纸。女孩子也很年轻,廿岁不到,淡眉淡眼,发梢有些卷,米色的细毛线开衫裹着起伏的身材,脚上一双棉拖鞋,正在桌上细细地剥着一个橘子,面前摊一本英文课本。
见A先生进来,女孩子放下橘子,迎上去。
“先生要买点什么布?”
A先生看着她一懵,又垂下眼睛,表情有些失魂落魄。女孩子讲“布”的时候,嘴唇认真地微微撅起,圈成一个小小的“O”型。她眼睛大大的,神色里还残留着十七八岁的痕迹,春色一般让人可爱可惜。
“有没有黑布?”
女孩子指指墙角。“棉的还是呢子?黑布都在那里,您去看看要哪种吧。”
“好。”
A先生走过去。咯咯的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带来若有若无的回响,站住。一时仿佛寂静无声。
翻报纸的青年突然发话,对女孩子随意地说:“喂,这里说城东新开了家茶餐厅,就是原来那家火锅店的地方。”
女孩子犹豫了一下,“噢,”又顿了顿,“不感兴趣。”
青年似乎稍稍有点沮丧,又鼓起气势说:“你等下下班以后去哪里?”
“回家啊,还能去哪里。”女孩子说。
青年说:“要不要我送你?我刚好要去那附近。”
女孩子的脸粉粉的,仿佛看穿了一样,狡黠地笑着:“你去那里做什么啊?”
青年有些局促,慌忙做出姿态,干笑着说:“走走,不行啊?路是你开的?”
“我哪里有你本事大,我不会开路的。”女孩子说。
青年说:“要么去那家新开的茶餐厅坐坐?”
女孩子不理他,转向A先生。
“先生,挑好了么?这种11块一米,那种15块一米。”她边报价,边用细细的指尖轻轻打着布匹,像是在安慰一匹不安的马驹,“您放心,都是好料子。”
A先生转头看看她,看看她乖巧的眼睛和滑顺的头发,还有额角发际一粒隐隐约约的粉刺。
“15块的扯5米。”
“好的。”
女孩子拿来木尺和裁缝剪,仔仔细细地量,做下记号,然后慢慢地剪下一大块黑布,折好,捧到桌上,装到袋子里。A先生怔怔地看着。
青年探过身子,把女孩子还没剥完的橘子捞在手里,又半靠在墙上,三下五除二剥好,用手掂掂。
“接牢!”他手一甩,橘子肉划出一道短短的弧线,往女孩子飞去。
“哎!”女孩子没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接住,似乎微微恼了,娇嗔着说:“有客人在!”
青年懒懒地,带着成功者的神情微笑着,扬起下颏:“去坐坐吧。”
女孩子刚想回应,突然意识到A先生的存在。“对不起,一共75块。”她盈盈地笑着对A先生说。A先生给钱。
“收您80。这是找钱。欢迎下次再来。”她微笑着对A先生说,然而眼光分明朝青年的方向滑过去。
A先生面无表情,走了出去。临出门前,他听到背后,那女孩子软软地对青年说:“好啦,我知道啦,那你等下等我,我还要换双鞋……”
A先生恍惚地忘了打伞,慢慢地走到车旁边,打开车门坐进去。手握着方向盘,却不发动,蓦然眼眶一红。他眼睛直勾勾地定视着前方,太阳穴上的肌肉鼓动着,显示他正在平复着情绪。
副驾驶座上是一大袋纸钱。车后座上,有一张装在相框里的黑白大照片,是一个甜笑着的少女的特写。
她和布料店里的女孩子,眉目间有些像。
A先生抬起头。他的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
任宁,二零零八年十月,于澳大利亚墨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