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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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三期：回忆
回家过年，打扫卫生的时候儿子在书柜里翻出当年的旧照册。“爸爸，举红旗的那个是你吧？”儿子指着一张小学时候的照片问峰。峰接过旧相册，轻轻把那张旧相片取下。照片里自己举着红旗，走在队伍的前面。那是小学五年级啊，峰想起来了，那是学校组织的清明节扫墓活动，带队人是当时还在当老师的父亲。看着照片，峰又想起来那年的故事。“爸爸，你怎么了？”儿子看到峰流泪慌了。
（一）
下午，按照风俗峰带着儿子去给父亲扫墓。完后又去了几十里外的柏山祭扫了另外一个墓，在这个孤零零的陵墓前，峰望着碑后那堆逐年荒凉的坟堆，心里渐渐翻起一种苍凉的滋味！于是，峰给儿子讲了那一年清明节扫墓活动发生的事情。
那个巨大的坟堆里埋的是解放战争时期的一位烈士。那个烈士当年为了攻克敌人的碉堡，在炸药爆破、搭云梯战术等战术尽皆失败后，冲到碉堡旁，用肩膀把手雷串抵在碉堡门上，炸毁碉堡与敌同归于尽。战后，他被追认为“战斗英雄”，政府的宣传机器也对这位英雄进行了最大规模的宣扬。好多人又是写诗词，又是编舞蹈来歌颂那个英雄。在这个小城市，英雄的事迹轰轰烈烈地席卷了每个角落。
我们这些还在上学的小学生，每年的清明节都会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着长长的队伍，高举着鲜艳的红旗，徒步十几公里，去为那位英雄扫墓。
我还清楚地记得，学生们疲惫不堪地走到烈士墓前，父亲带着列队向英雄的坟堆默哀，接着由另一位漂亮女老师用她那富有情感的声音为我们介绍烈士的英雄事迹，后来就是少先队先进学生的我在烈士墓前表示他们还没长大的决心，再后来就是一大群人乱哄哄地为烈士的坟堆培土拔下荒草，栽种下象征英雄精神不死的松柏。
我记得那个时候的人总是容易激动，面对舍己救人的英雄他们慷慨陈词、泪水涟涟，特别是在举行完整个仪式后，我偷偷发现有许多女同学的泪水还挂在她们红红的小鼻子两边。
扫完墓，大家简单地休息完，已经有点疲累的我们开始返回。红旗交给了另一个在少先队任职中队长的同学，我则跟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后。一边走一边想着坟墓里的那位英雄的事迹，那个年代谁又不想当英雄呢？
（二）
记得那一年的清明节我差一点就成了英雄。
那个清凉的上午，我跟在队伍后面顺着大河悠闲地走着。这条河叫十字河，十字河大桥像个弓着背的老人趴在清亮的十字河上。大桥的栏杆上站着一个人，一个青年男人，看那样子他根本就没有把桥下滚滚的河水放在眼里。当然如果天气不冷的话，我也不敢从大桥上像跳水运动员一样跳下去的，即使我会游泳。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着，等我走到那个青年男人旁，那个青年男人突然从桥栏上跳入滚滚的河水之中。在我们羡慕的眼神里那个青年男人很长时间都没有从河中露出头来，等他露出头来的时候，他已被河水冲出了好远。我正准备放开喉咙对前面的同学赞美他高超的技艺时，突然听到他在河中向桥上的我们发出了绝望的呼救声。我听到呼救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下河救人做一个英雄，在河边长大的我们大都会游泳。正当我准备跳下去救人的时候，手却被人拉住。
转头一看，拉住我的是父亲。父亲死死抓住我的手，冲我摇头，不让我下水救人。我看着父亲漠然的脸，问他自己不救人为什么不让我下水救人？父亲说，他首先要保证他的学生安全，也不想自己的儿子成为英雄。
这时候，那个青年男子凭着自己出色的水性和好运气游到了河中央一个不大的沙洲上，这才让大家紧张的心得以平静。
从那以后，我用不认识似的陌生眼光仰望着父亲漠然的脸。突然说，您是老师，您们不是经常给我们说要学习英雄的精神和事迹？父亲无语，从那以后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轰然坍塌。
我的逆反心理越来越厉害，在学校里我也从老师都喜欢的老实孩子变成了人人讨厌的调皮孩子，原先一直温和的父亲对我越来越严厉。父亲见我有一点想犯错误的苗头就会提醒我说，是不是你的皮子又痒了，要不要我给你“熟一下”。听到父亲这样的话我就老实几天，可要不了几天我痒痒的皮子不小心就又被父亲揍一次。
大一些的时候，父亲再打我的时候我自己就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害怕了。有一次我异想天开竟把自己的钢笔插进了教室的灯头里，电线短路差点引起一场火灾。这一严重事件父亲知道后便为我准备了一顿皮带大餐。
从那以后，随着我年纪越来越大，父亲打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我个子超过父亲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打过我。
有时候我在想，当我们所有的父亲都不再打我们的时候，父亲是不是就离我们远了呢？只是父亲们在我们还不懂得外界的伤害时提前伤害一下我们，好使我们今后在面临更大的伤害时不至于经受不起，这难道不是一种爱吗？
（三）
在烈士墓前，峰轻轻地给儿子讲完了当年的故事。多少年了，日子很多时候像冬夜悄无声息的雪，突然在清晨给阳光里的人们留了一大片空白。
风，从远处长长的十字河向英雄的墓地吹来；雨，带着远处焦化厂的臭鱼味落向英雄的墓地；雪，则带着北方的寒流覆盖了英雄的墓地。峰看见每一场风都要从英雄的坟堆上抓走一些泥土，每一场雨都会把坟墓新培上的暄土向下浸实，而每一场雪都能让墓里的英雄感受一次寒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来英雄墓地的人渐渐少了，最后干脆没人来了。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带头认为死后能挨着英雄的墓地埋着是一件光荣的事。再后来，来墓地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只是他们在那附近埋下自己死去的亲人便匆匆走了。再再后来，英雄的墓地周围便多了许多比英雄的坟墓更高大的坟墓，他们的坟堆前树立着比英雄的墓碑更体面的墓碑。乍一看，英雄墓地的周围一下变得热闹起来，而英雄的墓地却一年比一年寂寞了下去。
这时候，雨夹雪慢慢下得大了起来。峰看到英雄的墓碑顶上落了一层灰灰的鸟粪，在洁白的小雪里显得那么刺眼。墓碑旁当年栽下的青松早已不知去向，以往用鲜红的油漆描过的碑文也早已变得模糊一团，墓前面洒落的黑色的羊粪蛋让峰依稀看见当年那个赶着一群羊的放羊男子，那人现在已成老人了吧？峰想像着那个放羊男子每天坚持从英雄墓前经过情形。
以往来这里给亲人上坟的人们都会说，那个英雄就是这片墓地的保护神，人们还会说他是个好战士，是个英雄，觉得把自己死去的亲人交给这位英雄照应，他们活着也安心。但是每年的年节，没有看到谁来给这个是孤儿的英雄的坟墓上培一锨土、烧一张纸。
岁月就这样一天天从英雄的墓地前走过，可岁月并没有在英雄的墓地前作丝毫的停留，它照着自己选定的路头也不回地向远方走去。而英雄则安安静静地呆在与活人隔绝的世界里继续做他那个年代未做完的事情。
难道这个世界就不再需要英雄了吗？不，这个世界什么时候都需要英雄，只是谁愿意充当英雄呢？
（四）
就像那年的清明节差点成为英雄的峰。如今已为人父的峰，终于理解了当年父亲拦阻他的心理！他想，假如不是被父亲拉住的话，他也许就成了一位舍己救人的英雄了，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当年那个跳水年轻男子的好运气。有时候他在想，假如他那天真的成了英雄，他今后的历史就不再由他来写了，自己或许也就成了别人文章里的英雄人物，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几个人的命运会因此而改变，老婆不会再嫁给我，儿子也不会出现，父母会伤心欲绝，当然父亲更可能的举动是跳下水救他，想起后果来他不寒而栗。
父亲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峰也给儿子当了十几年好父亲了。小时候挨过的打以及跟父亲的隔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化做十字河上吹过的一股清风，它们去了哪里连峰自己都不知道，只剩下悔恨和遗憾！峰有时候问自己，父亲阻拦自己救人是自私吗？那其实是父亲对自己的爱，宁愿孩子不理解也不让孩子受到更大的伤害！
峰又想起那一年，父亲因为心脏病匆匆地走了，没有留下任何嘱咐，没有等来自己的道歉，他知道他不需要自己孩子的道歉。他想跟父亲说，父亲不再是自己心中的英雄，他只要是自己亲爱的爸爸就够了！他只要父亲依然像他小时候那样充满爱怜地看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