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持的葬礼
引自石声博客《我主持的葬礼》(2005-03-31 20: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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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人们看到我的讣告,一些人在指定的时间里陆续走进火葬场。我选择了一个最小的吊唁厅,我知道这个房间用来告别足够有余。房间正中挂着我的遗像,似笑非笑地看着来追悼我的人。当然,我很感谢他们,他们是亲朋好友。
讣告中没有说明死因,这让许多人众说纷纭,暴病还是车祸,不治之症还是死于非命?讣告中开始的时间到了,就如一个中国式会议的开始,一部分参加者总要拖延几分钟,我也拖延了几分钟,看看朋友来得差不多了,我就出来了。我上半身的穿戴和遗像里一样,要说明的一点是,我并不是生活在上半身的人,下半身只是被镜框遮掩了罢。
我出现时人们很惊讶,举止有些不知所措。当明白这不是魂灵显现,他们摸摸墙壁,捏捏花圈,感觉不是虚幻时,都以为我在开高级玩笑。我说我真的死了,这不是开玩笑的。虽然房间肃穆的气氛开始有点乱,我还是拿出稿子,按程序主持。我说石声同志,哦,说错了是石声先生的追悼会现在开始,奏哀乐,鸣炮。
我听到门外哔哔叭叭响了几下。哀乐中我解释了为何要这样做的原因,我说这是《在我弥留的时光》一文里已经嘱咐过的,人终究是要一死的,这样的活动每个人也只能搞一次,何时搞其实应该因人而选择,不一定非要等死了后再举行,如果葬礼是给别人看的,谁也没征求过死者的意见;如果是给死者看的,那么在当事人活着的时候举办最好。
五十而知天命,我有点超期服役了,天命之年应该是去天上,而不是活在地上徒占国家资源。我说日本有个地方,有个很有名的传统节日叫遒山节,那里的老人到了60岁,在遒山节那天自己就会去深山老林不吃不喝等死。不肯去或走不动的,子女就背着他们扔到深山里。当然,我们没有这样的传统节日。我主持自己葬礼的目的,是想看看自己的追悼会是什么样子。我不会演冯氏《大腕》电影里那个躲在角落里,偷窥自己葬礼来观察别人的人。我之所以自己来主持,是我自己的权利,这也许是我唯一能全权行使自己主张的活动,这当然也是每一个人能围绕自己做文章的最热闹的日子。如果这样有气氛的场面我们却不能参与,未免有些悲哀。
追悼会后我会选择到一个人所不知的地方消失,或者我躺倒床上永远不再起来,以后的日子里有关我的名字渐渐会抹去,消失无痕。人死的那时刻起,不管有神论或无神论者都不会带去前一个世界的任何信息,后人的纪念与死者无关。每到清明,有些人会记起我,一如我记起陈国安,终究是昙花一现。对一堆骨灰来说纪念没有意义,有的也只是别人的感觉。我,无声无息,即没有听觉,也没有视觉。
人生舞台有三次自己充当主角,出生、结婚和葬礼。活着只能看到两次,最后一次你看不到,却是唯一一次以自己的名字做主题词的专题活动,如果能亲眼看到这次活动,我可是比别人幸运多了。我不信来世,不信神也不信鬼,就只能在生前提前安排这个追悼会。
哀乐声中我看看房间里没有花圈,我就说按程序各位可以向我敬献花圈、花篮了。朋友沈波说房间太小,拿着花圈转不过来,都放在外面,叫我到屋外自己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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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阳光灿烂,十来个花圈倚在墙上,雪白的挽带在微风中飘动。花圈很是按规矩摆放,靠在门边的是亲戚的挽词,大都是千古千秋安息之类。千古千秋是说世世代代要发扬光大,安息是安静休息终止的意思,很是矛盾,我不知接受哪个好。落款也大多的是敬献敬挽,还有鞠躬泣叩什么的。敬献一定是送给我吉祥的东西,泣叩以好像是在诉说做错了什么,也让我难以取舍。随后的挽联就是我熟悉的朋友了,武军写在挽带上的挽词是,好友石声,平安如意。董良没来,但也托人送来一联:活着要尽情笑,离开比留下好。沈波的挽联是,生的自在,死的安详,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我成了革命英雄似的,或者是给哪个佛教徒圆寂时写的颂语似的。
还有一款是:你先一路走好,我们随后跟上。落款的是那年春天在日月茶馆一起聊兰花的几个朋友。水草送了一个最大的,承诺了那年在麦莎台风里的说过的话,说如果我先死就送我一个最大花圈,写着:你是我的朋友,你不应该先走。燕子用诗人式的伤感句子写了:师傅已去音容在,万峰庵里空悠悠。仿佛我早化作白云,一去不复返似的。无腰写道:红红绿绿的纸花,快快乐乐的鱼老。这帮小娘,因为太熟,原叫虞老师,后称虞老,又见我QQ上老是挂着鱼头,图方便简写鱼老了。
许多人的挽词我也不一一说了,我选择的几条,是想说挽词也可以写出有意思的。有一条没有落款,仿佛是自己写的,说是红尘有爱,难以留你;世外有天,千古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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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给我的花圈并不很多,一会就看完了,算是接受了这些挽联词。正好旁边一个殡仪房间里也在出殡。透过玻璃,有许多人在哭。与我的吊唁厅相比,那里大了许多,除了四壁层层布满花圈,中间还有具罩着玻璃的棺材。我对朋友海勇说万一死的很难看呢,也让人瞻仰?海勇说瞻仰前是要化妆的。我说我就让你化妆吧。他说,可以。后来又说,你用不着,皮肤白,脸色一直也很好,死与不死差不多。我说到那时就不一定了。他说,没关系,你那时最多嘴唇发白,我替你抹些口红罢。如果车祸什么的,弄得血肉横飞,我也化妆不了。我说每次看了别人的遗容,心里总有些惶惶的,再说尸体无论怎样保鲜,总不如活人,我们可以省掉瞻仰遗容这一难堪的过程。
回到吊唁厅,对大家说,现在我读读朋友发来的唁电唁函。我取出手机,说其实没什么来电来函,只是信息罢了,目前只收到三件,一件是陈复友发来的,他说希匹精,死时有女人陪否。一句是吴山专的,吴山专的母亲前些年死时我送过一个花圈,这次他在上海打电话过来,说给我六字真言:死的早,死得好。一个没见过面的我称他为小暗的网友也给了我一句:鱼老,你离开我们没关系,你只是回到海里去了!嘟嘟,手机响了二声,我打开来看,说刚收到二十多年前一个朋友发来的信息,她说:天堂路上有我。

我说,现在由我的朋友林海勇致悼词。海勇当然没有准备,文采也不是朋友中最好的。叫他致词的原因,是因为他比较了解我的想法,他的父亲几年前去逝了,对传统悼词的致法还有记忆,而且这悼词没有草稿,几个文采好的来参加追悼活动的朋友都有文字癖,即兴可能发挥不来。海勇不知道我会如此安排自己的葬礼,但在外面检阅花圈时,我已经告诉他准备准备。既然是朋友最后之托,他只好站到司仪的位置,用他有些嘶哑的声音慢慢地说道: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亲朋、各位好友,我的朋友,也是各位的朋友石声,过早地走完了他的一生,永远离开了我们。今天,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在这里举行告别仪式,寄托我们的哀思。然后他说我是在生命最值得总结的岁月里猝然离去,没给朋友们一个很好的交待,也没留下宝贵财富,说无情的现实呀,为何你要将生命肆意践踏,说我走得这么意外,这么仓促,这么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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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听他前面还是说得不错,但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后,我就成了自由的闲杂人员,没有什么各位领导。后面就觉得荒诞,什么肆意践踏、仓促残酷。死是很自然的事,自然是事物的规律,只有活人才会干出践踏自然的事,死是必然的回归。他应该要借用泰戈尔的一句诗为我送行:生如春花之绚烂,逝如秋叶之静美。可他不写诗,只画画,当然,他可以把这句诗画一幅油画送我。
后面的悼词更有点离谱,说我的一生是奋进的一生,辛勤的一生,有所作为的一生,甚至是生机勃发的一生。离谱到说我在人生征途上是干实事的人,勇于创业的人,学习用功的人,追求上进的人。我估计悼词都是要吹嘘的吧,这最后一吹,把世上的荣耀都加在我身上了。我听听都脸红。一个懒汉,一个丢三落四的人,一个随心所欲的人,一个自说自话无人问津的人,一个不干啥事但无意中也常落下坏事的人,怎可以把我吹成是人生阶梯上勇于攀登的人。最后他说我坚实的脚步中虽有些走错路的地方,但无愧人生,虽然还有许多事要做,只是人生太短暂,留给朋友们的是太多的遗憾,太多的叹息,太多的怀念。他的死是献给朋友的一笔精神财富。
死不是损失而是财富,这话中听。但所言内容让我惭愧。我只是在阶梯下忙碌的人,从没想到过要去攀登;也觉得自己一直是走在错道上,所以才决定追悼会提早举行;我觉得自己的事都做完了,葬礼也只是最后一件事。人生短暂?我觉得活了太久,有收获,有不幸也都归于零了。死了爱恨情仇都扯平了,不必有遗憾,不必叹息,就像苏格拉底赴死前说的,我去死,你们活着,哪个更好,谁知道?
他最后祝福道,石声,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一路走好。走好意味着另一个世界里可能一路顺畅,想起此在世界里路之不平,死就比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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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海勇朝向我,说讲得还可以吧。我说还可以,但有些夸张。他说这样的场合,朋友对的,要说更对!朋友错的,也要说对。然后他看看听得眼睛有些异样的人群,有点担心地说,接下去呢?我说接下来的程序就是让北冥致答谢词。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亲人离去的场面,心里有些怵。不过他几天前自己拟了稿子,我就叫他按稿子念。
北冥说他首先代表我的全家向今天参加追悼会的各位亲朋好友表示谢意,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来到这里,和我们一起,向我的爸爸作最后的告别。儿子念的时候眼里没有泪花。他说爸爸现在还在,这个告别是真正的告别,不是你们向爸爸告别,而是爸爸向你们告别。我听到这里,就向朋友们挥挥手,以作告别之意。他继续说道,爸爸身体一直很好,卜告贴出后,对大家是一个打击,感到失望和痛心。无病无痛的爸爸,怎么说走就走了。今天你们来这里探望和慰问,给了爸爸莫大的安慰!
北冥再次表示谢谢,然后说爸爸,安息吧。我喘了一口气说道,全体肃立,向石声先生的遗像三鞠躬。我也朝自己的遗像边说边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接下来的程序是瞻仰遗容。我说遗体还没准备好,你们围着我转一圈就行了。于是哀乐声再起。我听听这个哀乐,也蛮受用的,国家总理用的也都是这个调子,而且政府从不干涉,死后真是应了红楼梦里好了歌的一句话: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也算是与民平等了。
我站着,脸色很好,大家只围着我转圈子,与我告别,接着向北冥握手表示慰问。接下去应该是目送我进入后面一间焚尸炉里去火化。如果是在过去,那还要经过入殓、装棺、安放随葬品这样的程序,现在只要签署火化证就算是安葬了,不过硬物件不能随身带了,怕是火炉的温度不够高。
在追悼会接近尾声的时候,我这个司仪,也就是这个仪式的中心人物,活动主持人,该要退场了。转圈结束后,朋友们都看着我,也等着我。我向他们招招手,说都回去吧。然后转过身,隔着走廊对着焚尸间的那扇门说,我们可以无爱,但我们不可能不死。
儿子对我的死很平静。我留给他最后一句话是,我死后再不要举办葬礼了,再举办就等于要死两次,以后每年清明想到我时,用清茶一杯祭我就可以了,当然,最好不要想到我,哪怕我还没死。

焚烧炉有两个,有一具尸体正在推入其中一个炉子。几个亲属在看,更多的亲戚在外面等着骨灰出来。焚尸床是用特种陶土和铁架合成的,人睡在床板上,显得很生硬,不一会儿,在机器拉动下,慢慢地,平稳地伸入火炉内。
此刻,火炉的火还没点着。我低头瞧瞧里面,里面黑洞洞的。头往前,渐渐地进入里面。我在想,穿过那个黑洞,到时我能去哪里呢?在无数科幻片里,人被置入某个装置里,机器一响,瞬间化作乌有。当然,机器送他去的是另一个世界,或者掉落到远古的时代去远足,但民间不相信能进入高科技描绘的虚拟世界,他们更相信是上了天堂,或者是去了地狱。但还有一种假设,能不能回来呢?像《千与千寻》一家三口那样,到阴曹地府走一趟,亲眼目睹它的恐怖与美丽后,再回到人间。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相信自己死后就是一块石头,任人拿捏摔打,没有感受,没有知觉。焚烧时化成一阵烟,飘过后什么也不会留下。所谓骨灰,那是少得可怜的一丁点冰冷的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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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铁门关上了。亲属们的一下子嚎啕大哭,仿佛像刚刚失去了这个人似的难过,或许这肉体的消失,是第二次之死,是真正的离开。
我绕到后面,后面有个可以观察的小窗。我数着时间,想想我的尸体到那时能呆多久。过了约摸二分钟,轰的一声,炉内雪亮,黑色的炉内一下子分毫毕露,盖在尸体头上的那块白布吹了起来,在炉堂内飘荡,仿佛死者的魂灵还不肯上路,是想去天堂还是继续留在人间作最后的抉择,它时起时落地旋舞了一会儿,终于淹没在红色的火海中。这时,鼓风机轰轰地吹响。我看看火苗,火苗与起伏的哭声一起扑腾着。
我觉得,哭声与火苗也正包裹着自己。
过了七八分钟,哭声渐息。我张望着炉子里的变化,此时炉火也由红转黄,露出黑乎乎的人形来。我听说常有被烧的人突然抬起身,举起一只手或抬起一只脚来。
我半信半疑地盯着情景的变化,黄灿灿的火光中,看到黑黑的头颅与烧得瘦瘦的躯体,炉火从尸骨的左右上方覆盖下来,整个躯体仿佛震动着,那幅骨架子真的好像要抬起来似的。现在,我也会像那些相信有来世的朋友们一样,觉得是不是被烧痛的魂灵还没出窍,或者灵魂还想留恋炉外的人间?
二十分钟后,骨架渐渐细了,火苗熄灭,炉膛又沉在黑暗之中。此刻,灵魂已经逃离,随着烟雾飘到空中,正巡视着不肯离去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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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到前面,铁门打开,铁床开始从炉内往外移动,原先和衣睡着的人,烧成白灰状的骨架摊落在呈人形的原来位置上,已是呈条状的骨灰。一个工作人员过来说,不能碰,床很烫。
我对骨灰的亲属说,骨灰给我吧。
其中一个瞪大眼睛说,你想干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句。
你有点疯了吧。
我说真的。
我知道那说话的人是死者亲属中的头,就拉着他到角落里。你听我说完,我只是借你的骨灰,当我死了以后,再换回去。
那亲属愣着。我说你放心,我把它看作是自己的骨灰,我会当自己的骨灰一样来保护。
他想骂。还没等他开口,我就说你可以开个价,无论多少,我有能力的话,都答应你。也许被我的话弄得也有点糊涂,他就开了个天价。我想了想,卖掉我山下的房子就差不多这个数,就与他谈妥,这骨灰就是我的骨灰了。
当然,这情景有点荒诞。可要知道,大千世界何其不有。有我这样的人,也有类似的人,只是很难相遇,而恰在今天相遇罢了。

北冥手拿着刚在殡仪馆小卖部买的骨灰盒进来,说老爸给你准备好了。我看看这个骨灰盒很简洁也很小。我说这么小呀,不知能不能放得进去。他说这东西还是小点好,叫放骨灰的人压一压,结实一点,你也住着安稳,买大了占地方,多看也不好受。我听听也对,在这个什么都想弄大的世界里,小一点,精致一些,更实在也更受用。
那张陶土做的骨灰床冷却了,一个专司安放骨灰的师傅走过来。师傅戴好白手套,开始打扫床上的散落物。其实那些散落物也应该是我的一部分,可他把我吸到吸尘器里,与别的骨灰混合在一起,等装满了不知会倒在什么地方。师傅用吸尘器打扫完周边后,取过骨灰盒,垫了一块红布,然后又垫了一块黄色的绸布。
他先是从我的脚开始,然后轻轻地用一把平铲铲入盒内,压了压,接着打扫我的呈腿骨状的骨灰,其中一根还没烧成灰,他就用双手轻轻捧起,也想装入盒内,但骨长盒短,他就折了一下,就断成两截。我细看了断面,断面很光圆,如没有断过似的,不像平常东西折断后有锋利的裂口。而且这经过煅烧后的骨头,色泽呈米色亚光,感觉质地很沉。我想,如果我是和尚,这没有烧尽的骨头,说不定就被人看成是舍利子了。
接着师傅拿了一个小畚箕,一把小榔头,扒出一段屁股骨,用小榔头一敲,碎成粒状,与其他屁股骨灰一起,一下子扫成一堆,倒入箱内。这时他的动作幅度很大,不像原来那样小心翼翼,可能屁股这个东西不尊贵吧。我发现我的肚皮一段是空着的,因为那里没有骨头。上方骨灰较多,那是身体最厚实的胸口部位,上层是白花花的,是排骨吧。下面是黑黑的,那是放心和肺的位置。自己的心怎么在另一个世界里变黑了?我想不明白,可能是在现实世界里干了不少坏事吧,唉,心黑心白,只有在那时刻才一见分晓。
两根手臂几乎烧得不见踪影,也许美容时,化妆师把我的两只手放在胸前了。可这不是中国传统的放法,那是基督徒手捧十字架入棺的形象,也许那个化妆师是牧师吧,他想送我去天国,好心人。
最后是头骨部分。我的头比较大,活着时每次买帽子时总要选最大的,有时店里所有帽子都让我戴不下。头骨看上去较完整,两个眼窟窿看着我,很顽强的样子,但师傅一碰,就成灰了。只剩下二片下巴骨看上去看上去还硬硬的,不过已成片状。师傅最后放完我头骨后,又放了一把小茶壶。儿子说老爸爱喝茶,就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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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安放和打扫过程我一声不吭。据说这时是不能说话的,怕是惊扰死者的灵魂。我的骨灰是有点多,就像儿子说的那样,师傅用双手隔着红布使劲压了压,然后覆上黄布,接着盖上红布,最后合上盖。我说你把我的骨灰弄得有点复杂了,一下子扫入盒内不就省事了吗?他说现在要讲究人性化,要尊重离去的人。我说为何不先放我的头,而从脚开始的呢?他说盒子小,脚在下,头在上,这就是规矩。难道你愿意脚朝上,头垫底吗?我说都由你说了,把我都吸入吸尘器里扔掉,我也不会计较的。
你说啥?师傅像是头一次碰上我这样的人了。
我告诉北冥,出去后你把我的骨灰放在什么地方呢?他说仍旧会把我放到山上。我说是呀,山上空气新鲜,有树有虫子也有阳光,原先也想过把骨灰散在树底下,不过,树也不会缺少我这一丁点肥料,再说也有点作秀感,还是放在屋顶上,让风自由吹散吧。
也许,人们相信死后有灵魂,甚至魂灵驱之不散,影响生者,以及后代。所以,北冥捧着骨灰盒走出焚尸间后,还得按规矩走一遍。他从侧门一个专门通道出来,他的表妹肖肖捧着我的遗像。那天天气应该不错,阳光也有点猛,有人帮我打伞,后面跟着的是一帮亲戚和几个朋友,沿着火葬场绕了一圈。其实我很不愿意绕,觉得还是赶快回家好,但有人定要把我供到火葬场旁边一个安放骨灰的临时场所里去。其实那里条件不好,我也不愿意与陌生的骨灰为伍,铁门一关,那是很不舒服。
我说过,对死者来说无所谓放到哪里,何况就剩下一把灰了,只是对生者来说是一种安慰。那些替死者把坟造的高大上的人们,其实就是给自己看的,做起生意就顺畅,睡着也就踏实多了。所以把我的骨灰盒弄得漂亮些,斋饭搞得热闹些,墓地做得多阳光些我并不反对。只要北冥愿意,或留或扔,怎么处理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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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倒是很坚持要拿回家去,就当一件物品拿回家一样,他刚看了一些博尔赫斯的东西,知道死亡是人类无法逃避的命运, 也是宇宙最终的归宿,世界是混乱的,人生是虚无的,既没有目的,也没有出路。可我现在要借中国古代圣人的话说,生意味着死。我在《走向万峰庵》中也借用苏格拉底的话说过,真正的人一直在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死亡不可避免不但不是一种威胁,而是我们利用好生命的一种最强大的推动力。想到死,就会在有限的时间内做最快乐的,也是你认为最值得做的事。死亡多美呀。
朋友已经散尽,亲戚们坐上租来的客车,往万峰庵驶去。我在路上想,为什么中外圣人的话都是相通呢?如此看来,人类的生存实质就是一次次的死亡体验, 所谓的永生实际上意味着肉体消解后进入物质不灭的永恒。死亡是必然的,死也是生的前提,我们如果看到一个从宋代活到今天的千年老人,那是很恐怖的事,人如果长生不老,那才真可怕呀,新生命就会遭到扼杀,新世界就不会创造。因此,死亡是必须的,有些死亡甚至早些到来为好。孔子也说:朝闻道,夕死亦可。
石声,到家了,到家了,我知道许多人在那天会对着骨灰盒这样念叨。可我分明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我知道我不会重生,我更知道死亡同样会逼近所有在场的人。我很想提醒他们生命是有限的,生命在向死亡堕落的过程中,留给我们可供利用的时间是非常少的。但我要告诉的是,这一启示不是不幸,而是希望,因为唯有死亡你才能发现生存的意义,找到你真正需要的东西。
阳台上,面对阳光,我如此自言自语,不知今天在场的人听明白没有。北冥说,这骨灰有点潮,我倒出来了。我想刚从火炉里取出不久,怎么潮了。北冥在阳光下抓了一把,风中随手一扬。然后说了句,老爸的故事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