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能

           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北方，尤其是鲁西北的三不管农村，一年到头是吃不上几次肉穿不上新衣服的，唯一的机会就是过年。所以，小时候的过年是发自内心的雀跃，一进腊月门，村儿里就开始弥漫了过年的氛围，至少在我们孩子群里是这样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地方特殊的风俗，至少在鲁西北这里有个习俗：早起。正月初一是农历一年之元、一月之元、一日之元，作为一年里最重要的的一天，必须得卯足精神开个好头。这么金贵的时日，咱们勤劳朴实的庄稼人，怎么能睡到日上三杆？所以，家家户户都铆足了劲儿，看看谁家起的早。老人家说，起得早过得好。大致意思是这一家人老早起来意味着勤劳，来年肯定能过上好日子。大家见面第一句的问候语居然不是“过年好”，而是“起的早”。起来之后，放鞭炮、下饺子。给老天爷（玉皇大帝）、财神爷、灶神爷各路神仙上供、上香、上灯、烧纸钱，然后一家人穿戴整齐，端着一碗还热腾腾的饺子去爷爷奶奶家磕头拜年拿压岁钱。然后，一个家族的儿子、媳妇们在婆婆家集合完毕就分成外头人（男人）和家里人（女人）两支队伍，分开到村里长辈家里，挨家挨户拜年。一般，我们小孩子是跟着家里人这队伍，因为每到一家都能收到各色糖果和瓜子。这么一圈跑下来，衣服口袋里总能塞得满满当当，满载而已。

            整个村子的长辈跑完，天才蒙蒙亮。这时候，外头人一般会成群结队的轮流到某人家里去喝酒。家里人一般也会非常配合，用年前专门买的好酒好菜招待着。这一天，外头人喝酒是一年当中最肆无忌惮的一次，一般家里人都不会管的，随便喝，喝的必须尽兴。一般从早上十点可以一直喝到下午太阳落山。每桌绝对会有几个男人喝的不省人事、语无伦次发起酒疯，仅仅语言上的冲突绝对是事情最小的，基本上总能出现各种奇葩的事故发生。有次，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居然跑到麦田里摔起跤来，第二天腰酸背痛都不知道咋回事。甚至更夸张的，喝多了走路不稳，上茅房掉到满是屎尿的茅坑了。幸亏得是冬天，天冷，没蛆。否则，哈哈~

           外头人喝大酒，家里人一般会带着孩子都亲戚。印象中小时候，每年的大年初一拜年解释，娘的固定节目是去村东头的姑姥爷姑姥娘家走亲戚。这位姑姥爷在我们这里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怪人。每次都去他家吃饭，我都会非常的紧张。因为，和一般的热情好客的长辈不一样，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大家都会不遗余力的准备好一大桌丰盛的饭菜招待客人。当然是吃不完的，剩下大半。在物质还非常匮乏的年代，这些剩饭剩菜主人家肯定是不会舍得倒掉的，所以过年几天会有吃不完的剩饭菜。而这位古怪的小老头，在做饭前会盯住每一位客人问：你吃几个馍呀？喝多少汤呀？大家报多少他就会做多少，不多不少。到时候，每个人必须按照报的数量吃完，剩下绝对不行，没吃饱就饿着吧。

        我的姑姥爷，这个古怪的小老头就是我们这里十里八村大名鼎鼎的孙二能。真名叫啥没几个人知道，但这个名号却人尽皆知。为啥叫二能哪？除了他行为怪异之外，主要是因为一身本事，厉害的很。从小跟着爹做木匠，习得了一个好手艺，做出来的桌椅板凳和各种技巧小玩意精巧的很，几乎无人能及。他爹在世的时候，还老老实实的做比较日常的家具。爹过世后变得肆无忌惮，开始做寿器（棺材）。这东西，一般来百姓唯恐避之而不及，所以几乎没人肯做的。所以，几年内成了附近很有钱的人家。但爹过世后，他娘变得有点神志不清，经常会无理取闹。这个孙二能没有任何顾忌，也不怕家族其他长辈骂他，居然会让她娘躺进刚做好的寿器里，刚刚还闹腾的老嫲嫲躺好瞬间安静了，变成了个乖宝宝，让吃就吃，让笑就笑，乖的不得了。自此之后，他娘一闹，他就让娘躺到寿器里睡觉。后来，据说孙二能自己的寿器也是他自己一隼一茆打磨出来的，非常用心。当然，这是后话。

        一九五八年，很多中国老百姓应该对这个年份印象非常深刻，这个鲁西北的农村闹起了很厉害的饥荒。这一年的孙二能的三个儿子都已经娶媳妇了。这么一大家子就意味着好多张嘴要吃饭。实在揭不开锅了，孙二能就带着媳妇、儿子和儿媳妇们浩浩荡荡到东北讨生活，一家人跑到了吉林某个小地方。不得不说，有个手艺就是比较容易讨生活，孙二能和三个儿子仗着这么一手漂亮的木匠活，不仅在东北活了下来，居然全部混上了吃国粮的好差事。后来，由于组织上的调度，大儿子被安排到攀枝花工作，他也随着老大去了四川。不过，这个脾气倔强的怪老头和儿子脾气不对付，实在没法过到一起，再加上老家的光景也慢慢变好了，他和家里人老两口干脆落叶归根了。

        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仅仅是当年的木匠了。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怪老头涨了不少本事。比如，他见长虫（蛇）就抓，为啥哪？他要吃蛇胆喝蛇血。只要被他撞到，几乎没长虫能侥幸逃命，被他一把抓住，用随身携带的小尖刀一刀在舌头处钉到树上。然后，手起刀落，从头到尾一刀到底剖腹。喝血、取蛇胆直接入口。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被村民看到绝对目瞪口呆。当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家老二和他有一样的癖好，但估计不如他厉害，有次误操作，没吃成蛇胆，被蛇反咬一口，中毒身亡。即使这样，孙二能照旧抓长虫就吃。

        还有个更厉害的本事就是学会了中医。虽然老头子脾气古怪，但确是个大善人。他没用这个本事挣钱，而是做起了义诊。那时候，村里人哪里有钱去医院看病，小毛小病头疼发热就硬抗过去，庄稼人皮糙肉厚的没那么娇气去医院。但真生了大病，那去趟医院花的钱就是个天文数字了，没人家看得起大病的。而孙二能从外乡回来后，在家里免费给乡亲们看病，只要看得起他，来他这里，免费看病配中药。而药材，有些是他自己种在他自己屋子的一个后院了，有些是他自己到处找来、抓来的。费了不少时间，但也不怎么花钱。慢慢的，他免费看病，而且医术了得，看好了不少疑难杂症的消息在十里八乡传开了。后来，甚至好几百里地远的地方都会专门跑过来请他看病，也是从这个事情，大家都就开始叫他孙二能。大家最津津乐道的一个病人是个十七八岁的闺女的，还没出嫁哪，莫名其貌头上生了一个的怪病，掉头发，几乎都快成了光头了。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光头得有多难看呀？婆家都不好找了。遍寻医无果，打听到孙二能厉害，从老远得外乡跑过来，结果这个孙二能还真是能，开了几副药，两三个月，这闺女真的开始长头发了。这一家人对孙二能绝对得感恩戴德，直接让闺女认了干爹，要给他养老送终。

        估计是有中医这个手艺，懂得养生，怪老头到八十岁的时候，身体还硬朗的不得了。睡觉只睡木板床，即使是冬天也只垫很薄的一层垫子，枕在脑袋下的不是一般的枕头，而是一截木头，睡了好多年，已经被他磨得锃亮。走路带风，一般的年轻人跟在这个八十岁小老头后面绝对吃力。佝偻着腰，脑袋使劲儿往前探着，很有喜感。如果谁真好路过给他打招呼，他会猛然抬头的同时，脚步还会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

        孙二能的嘴是真的厉害，如果谁惹到他，绝对被怼的无任何反驳之力。有次，他去赶集，有个年轻人在旁边骑自行车路过，人家是真没看见他，扭头吐了口痰到地上，好巧不巧，正好吐到他鞋面上。怪老头有意思的很，上来直接道歉：哎，真的很对不起你呀，怪我这老头不早不晚、不快不慢，正好这时候路过，鞋面截住了你的痰。小伙子看着架势，赶紧下车，从口袋里拿出崭新的手绢，蹲下帮他擦鞋。

        又过了几年光景，相依为命一辈子的老婆子生病驾鹤西去了，自此，孙二能也开始一蹶不振，人整个像霜打过的茄子蔫了。儿孙见他一个人不放心，有的想回来伺候他，有的想把他接走，都被他骂回去了。守着老房子。一个人吃、一个人睡，偶尔也会给上门求医的乡亲们看看病。

        有天早上，都九点多了，邻居看他还没开门，就敲门看看咋回事，怎么都叫不应。强开门之后，发现孙二能趴在地上的一堆石灰粉上，已经断气了。因为屋子潮，他习惯在屋里堆点石灰吸潮气。估计是半夜翻身不小心掉下去了，而且不巧正好趴到了石灰堆上。

        就这样，孙二能用这么怪异的方式死了，儿子从外乡赶回来料理后事，把老屋连同后面种满中药的院子全变卖了，而且再也没回来过。自此，大名鼎鼎的孙二能在世界上消失了。刚开始几年还偶尔有村民讨论，如果他在，或许这病能治好。再过了几年，再也没人提起村里曾经有这么一个怪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