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树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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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历史也可以写成幻想小说。这究竟是故事新编还是别的什么，就要看读者了。不过我妄自给它起了个名字，并不高级，就叫“史幻”。
想起那半棵枯死的桐树，我多么希望别人能够相信，她曾经那么碧嫩，那么真真实实的存在过。我又多么愿意让自己相信，她真的从来就没存在过。
如今，我已是卫国最有名的琴师，她也终究成了我的琴，常伴吾身。
只是再也听不见她开口了。
……
想起来，那是我十六岁时，从师涓门下的第五年。卫王召师傅为其谱《卫颂》，我也得以跟随入宫。
我何时见过这等风光，雕梁画栋，百折连回。进了皇宫，不知走了几百阶台阶，过了几十道门，才终于到了大殿脚下。要上去，还要再爬三百三十三阶台阶。好不容易上去了，远远看着卫王坐在上面，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师傅把头按了下来，只记得看起来真凶巴巴的。
我甚至连大殿都没进，师傅也只是站在里面靠门的位置，听不清卫王说什么，只是让一个宦官传话。那声音也是干巴巴的。
大殿里阴暗，四处点着灯，挂着黑色的帷幔，穹顶上绘着仙鹤神灵。立柱皆是粗大的桐木，上面有凤凰镶金和宝石点缀的祥云。多好的桐木！用来做一把琴，音色绝对是无双的。师傅的琴就是桐木的，漆着黑漆，也有凤凰描金，我最想要的就是那把琴。
“千年的木头，千年的琴，桐木一定要老！这样硬和韧才刚刚好。”这是师傅说过的话，可我至今都没找到这样的木头。师傅的琴用的是蜀国千年梧桐和吴国的蚕丝，天下无双，我只见过他在卫王面前弹过。卫王，卫王，他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
宦官传什么，师傅只管答应着。
“门外站着是谁？”宦官突然问了一句。
“回大王，愚，愚徒。”
卫王看了我一会。
“叫什么名字？”
“回大王，愚徒无姓，贱名孟颜，不值得过问。”
“放肆，何时该尔辈教训了，你们不过是伶人，能被大王问及是无上的荣誉了。”
“是是。”
“门外的抬头！”
我抬起头，不敢看他那双眼睛。
“伶人就是伶人，长的比女人还秀气。”
“回大王，愚徒……”
“让他自己说！”
“愚民……愚，回大王，说什么？”
高高在上的那位笑了笑，将我指与那宦官看。
“说说你自己吧。”
“愚民……”
“算了，还有政事要处理。你没姓，就赐你为‘盈’吧。”
“大王……‘盈’是蚩尤族的姓吧……”
“你知道的还不少，朕当然明白，可是这个‘盈’字却是专门形容你的。好了好了，退下吧。”
早就知道卫王是少得的良君，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第一眼就不喜欢。
我和师傅走下那三百三十三阶台阶，穿过传说中九色宝石铺成的广场，一路往南走，直到走到快出皇宫的地方，才拐进了师傅师涓的住处。
“孟颜你可以啊，大王给你赐的姓。”
“徒儿错了。”
“错哪了？”
“我……”
“你没错，既然进了皇宫，你我以后就是同一棵树上的灰雀，我的地位以后要你继承，就算以后你出名了也是我的徒弟。可是……如果你以后还有很好的运气，能再和大王说话，万不能像今天这么放肆了。”
“徒儿明白。”
……
我不明白。
只是成天在师傅旁边记谱，调音，端水，递茶。常常是他弹一段我记一段，然后再划掉一段。师傅有时候被大王叫去，我就在外宫乱转，转的时候总觉得少些什么，后来才发现宫里没什么花和树，能看见的只有石砖和木柱。
偶然一天拐进了一个小院里，院中种着一棵修长的梧桐，叶子是青青的，看看土，也是新的。
我触摸了一下树皮，低声说了句可惜。
“可惜什么？”
四下无人。
“呆头，上面。”
树上竟坐着一个姑娘，一身褐色长裙，黢黑的头发披在肩上。
不巧，出门遇着鬼了。
世上花草成精的故事从小就有听闻，我想，那是桐树精。
那双眼睛盯着我，让我莫名想到了卫王。
“怎么不说话？”
“在上面做什么，你下来。”
“你倒有意思。”她一跃而下，“倒不问问我是谁。”
“想必不是妖就是精了。”
“小小年纪说话真难听，万物有灵，我是桐灵。”
她就是妖精，只不过从没听过有这么年轻的树成精，我想也许是因为长在皇宫内吧。
“你刚说什么可惜？”
“你是蜀国皇家林园里的梧桐，只是太嫩了，做不了造琴的木头。”
“倒是这般，你是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
她没说话。身上明明不是人的气味，我必须得走了。
“你等等再走。这个你拿着，记着离卫王远些，他不是好人……”
我神使鬼差地接过一片木刻的桐叶，心想，虽然我不喜欢卫王，但不能否认他是个良君。再者，我何时有幸能靠近他呢。树精就是木头长的脑袋，说话没头没脑的。
我几乎是跑回住处的，想不到我如今也遇到了这等奇事。仔细看看那片木桐叶，刻的真是粗劣。
“我得陪大王去一趟晋国。”师傅正在调琴，“这段时间你把乐谱整理好，我回来就得要。”
“知道了。”
师傅看了我好一会，叹了口气：“我是卫国最好的琴师，可我绝对命不久矣。”
“师傅……这是何也？”
“有人要我死。”我没说话，师傅盯着我，“我而今奉命为大王谱写‘四时之声’。可今天下动荡，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手下最终会投靠谁人。‘四时’一出，绝对会响彻天下，天下人都将赞颂大王慧眼识珠。可是……就连我都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写出更好的乐谱。你……你自幼聪敏，想必会明白我说的话。”
“想杀师傅之人如此不可言说？”
“嗯。”师傅低吟一声，“你要记住，我死后，你就是大王身边的乐官。只是一生都不要为大王谱曲，以后你就弹我留下的曲子。”
“徒儿明白。”
“还有这琴，我也不能给你了。它只会害了你。”
我明白，大王要的是绝响。
……
夜晚的风飕飕的，窗外窸窸窣窣，想是房上的鸟。不对，这明明是叶子的声音，那个树精……
门外有一个人影，只听见那人叹了口气：“现在你明白了吗。趁夜里黑，快翻墙出宫……”
这树精究竟还是年轻，传闻中的桐树精全都性情火爆。
“你在吗……”她踌躇了一会。
默默走了。
出宫，谈何容易。这件事我还得想想。
我不知不觉睡了一夜，推开门时地上散落着几片桐叶。我从衣袖里拿出那片桐叶，竟是香香的。看来，就一种梧桐精，都是各种各样的。
我莫名对这个树精产生了一丝好感。
……
过了十几日，那树精再也没找过我，不知为何，我有一种想去那个院子的冲动。
我拼命抑制住那个想法，于是抚琴，弹奏那残章的“四时”。
有人在哭。
我知道是她。推门出去，她坐在柱子旁，以手掩面。
“你哭什么？”
她没抬头：“我自被种下起就难逃被做成琴的命运。”
我……
“这是注定的，既然你不逃，就陪着我吧。”
我只是看着她，她抬起头：“真是个呆头，一句话都不会说。”
然后她又走了。一刹那，我后悔没有拉住她。
正发呆时，一个宦官找到我：“快些收拾一下，大王回来了，马上要见你。”
我心下一惊，想起了师傅说过的话。
大王见我，无非……
于是我随那宦官拐出住处，一路往北走，穿过了不知道多少扇门，跨上了不知多少级台阶，终于，我到了那个由九色宝石铺成的广场，又一次走上了那三百三十三阶台阶。
大王坐在殿上，还是那个宦官传话。那声音，干巴巴的。
“盈孟颜！到大殿里面来！”
我走进去，卫王扶着下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
“你说说，你师傅真有意思，退隐了还不把琴留给你，一把火烧了。”
“既然你师傅退隐了，以后卫国的乐官就是你了。”
一个宦官把官衣拿来，我就在殿上换上了那绣有梧桐花和单脚凤凰，用的是褐色的纱和吴国的线的官服。
“多谢大王。”我下跪然后再站起来。
“以后你就是师盈了。‘四时’之曲由你来继续完成。”
“回大王，在下的师傅已经将‘四时’谱好，在下还得整理。”
“如此之快！”
“回大王，师傅为了谱出最好的乐谱，所以反复修改。”
“怪不得师涓一直说还没完成呢。”卫王扶眉，像是在想什么。
“对了！你师傅的琴没了，那是把好琴呐。我要赐给你一把新琴，木材都找好了。”
卫王抬手，两个宦官从侧间抬出一截木头。还没看清就被抬进去了。
“这是蜀国送的梧桐，是由蜀王身边的宫女亲自栽培。嫩是嫩了些，但我想并不输于你师傅那把。送给你，再合适不过。”
“多谢大王。”
我领了赏，然后走出大殿，掏出匕首，手起刀落，自断一指。
里面的宦官传话：“这是何也？”
我没回头，一直往南走了。
……
后来我常常为大王演奏那实际上残缺的“四时”。大王每次都要说：“即使是断指的乐师，用的是嫩的桐木琴，也能奏出这么美妙的音乐。尤其是那序章，我能从中听出春天和希望。”
我往往沉默着，准备弹一辈子这所谓的“四时”。
竹泥孟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