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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词】第二十八回 | “阎王”的清谈

2018-12-14  本文已影响3人  ItzhakWoolf

       阎健将看向王忠,吁了一口气,问道:“你说你姓窦,父亲还在朝廷为官?”

       王忠这才想起自己编的履历,终于到了能用的时候,忙答:“是。”

       “窦武大将军可是你的什么人吗?”

       王忠这下也不敢扯什么小舅子三叔母的,敷衍道:“家父说是……远房侄孙。”

       “原来是窦大将军的亲属,失敬失敬!”阎健将的眼中顿时有了神采,“如此英杰之后在我帐下,我竟不知!真是瞎了眼!”

       王忠心道,原本不瞎,现在倒是真瞎了。

       “敢问将军祖上?”

       阎健将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不回答王忠的问题,继续问:“尊父健在否?本将军可得缘一见?”

       王忠作悲戚状:“家父遭朝中宦官所害,遭到流放,数年前早已郁郁而终。”这股悲伤却不全是假的。想到父亲的死,竟流下了几滴泪水,这让自己和阎健将都颇为吃惊。

       “轰!”王忠吓得几乎要瘫坐在地。只见阎健将用力一拍眼前的木桌案,敲了一个大洞,愤而站起,道:“家父也是在这党祸之中受到了朝廷的怀疑被流放的!宦官乱政,祸国殃民!”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王忠似阎健将方才问自己般地问道:“将军尊父健在否?窦忠苦命,唯愿将军家人安康。”

       “家父尚在。”阎健将叹道,与眼前的这位“窦忠”相比,还算是颇感安慰。王忠低下了头,这阎健将看来也是一名孝子,但他还有父亲在世,而自己要尽孝却不得机会了。

       “不提这些了,”阎健将摆摆手,勉强作出一丝笑意,转移了话题,“那个华雄最近想必闷得慌吧?”虽是揶揄的语气,却是十分生硬。

       “华……雄么,”王忠不好叫“华司马”,有些吞吐地编着瞎话道,“在美阳打仗时,就是他带着人,将在下抓去的。那个抓我的将领似乎是叫‘樊稠’……”把自己知道的董卓军将领名字虚报了一个。

       “没问你这个,被人掳去,还好意思提。”阎健将忽地拍了下王忠的伤腿。王忠惊得一震,忙叫痛。

       “说起美阳的战斗,这还真是老子打过的难得的好仗!”阎健将提起“美阳”,眼睛都仿佛是亮的,似是无比神往。

       “想必将军您得了不少功绩吧?窦忠身在囹圄,无缘得见将军神采。”王忠忙缩起了脖子,赔笑道。这阵子行军打仗必是官话听多了,说话越来越不像庄稼人。不过还真像上流社会官僚亲戚说话的模样,倒也符合当下的身份。

       “你知道老子与那华雄大战几十回合不分胜负吧?”阎健将放光的两眼注视着王忠,令他都不好意思直视。随后又不等王忠回答,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继续道,“这也没有什么太稀奇的!只是面对面硬碰硬而已,老子知道自己武艺好。但你知道老子最看重什么的吧?”对王忠挑了挑眉。

       王忠原先还那儿愣着,见阎健将对自己使眼色,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心虚道:“将军问在下么?哦哦,将军要……‘刚柔并济’?”也不知哪来的急智,挖了个适才对方用过的词。

       “知己呵!”阎健将闭起了眼,缓缓摇着头向后靠,“你小子还真是懂老子。武艺好,嗯,我是很满意。但智勇双全才是本将军的目标。哪能每次都是韩将军出计策,让咱像武夫一样地去冲杀就够了?你说是吧?”

       王忠不禁想起了刘雄鸣。自己的脑袋瓜并不好使,空有一把种田的力气。莫非那些自恃有智计的人都会把别人当武夫一般耍?自己在刘雄鸣眼里难道也是这点货色?不禁有些羞愧,并不答话。

       阎健将也没理他,继续滔滔不绝:“所以啊,本将军有一日便出了一计,带着五千人去美阳北边埋伏。因为那里若是被官军占了,我们就丧失了地利。若我们占据那里,就方便与接应主军一同夹击。果然,官军中也有和本将军想到一处去的,只是带来的兵……哈哈,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这家伙真是倒霉,一定是在官军里不受待见,没人跟他来,所以只带了一千兵马。本将军率众而出,就包围了他们。那主将被老子一矛就刺下马去。正要结果他,又是华雄这死家伙过来救援,又把老子的矛砍断了。你说老子运气怎么那么背?每次关键时刻矛都要断,还能不能好好打个仗?只能撤了。不过老子运气再背,也背不过那个被捅下去的。你说他不是找死么?带这么点人过来查探也好,占地也罢,竟还嚣张地戴个红头巾,被人一眼就瞅见,是不是不想活来着?要遇见弓箭队,还不得射成刺猬?”

       “孙坚?”王忠本不想听他吹牛,况且是从前的事情,对新的军情走向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影响。但当听见“红头巾”,便如同铜钟声打在了耳朵里,失声叫道。

       “这名字耳熟!”阎健将惊呼,“莫不是……官军中荡寇将军的……参军司马?”

       “将军您知道呵……”王忠极力不显示出自己的紧张。

       “咳!”阎健将耸耸肩,笑道,“官是挺大的,真可惜没能得他的首级!但你看那荡寇将军以优势兵力在金城围着饿着肚子的我军,都被打得稀里哗啦,下面的什么‘司马’想必也只是……哎?不,这样说岂不是显得本将军在美阳以多欺少,才只是打败了个酒囊饭袋么?老子神威何在啊?啊呀,怎么说出来了……”又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起来,一边挠着头。

       王忠心里颇有些不满,怎么说孙司马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竟然被一个贼军这样肆意污蔑。但看阎健将心直口快、抓耳挠腮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身在敌营,没必要犯贱到用性命为孙司马争口舌之长短。由他说去吧。

       “说到金城,”阎健将总算是结束了尴尬,继续道,“明明是败军,这荡寇将军是不堪一击,可这追击起来怎么就那么费劲呢?你当时在哪儿呢?”

       王忠答:“还在俘虏营里待着呢。”

       “你说说,怎么突然跑出来那么多农民模样的队伍挡住去路呢?”阎健将大惑不解,“明明这董卓就在眼前了,偏偏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泥腿子在本将军面前乱窜,砍都砍不光,杀都杀不尽,冲也冲不过,就眼睁睁地看着主阵逃跑了。”

       “你杀了民兵!”王忠下意识地激动起来,却立即责怪自己不够淡定,弓着腰颓了下去。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么?杀掉挡在眼前的敌人,无可厚非。但自己喉咙里依然如同被梗住了一般。

       “你当我不想取那董卓的狗头啊?”阎健将见王忠示弱了,便不客气地嚷道,“后来才知道这厮是拿民兵当缓冲,好让自己安全退走呢!这些民兵都是我凉州子弟,哪个不是被朝廷强征去的?咱们倒好,现在反而来打自己人!”

       王忠这才明白,自己在京畿地方待多了,根本没有去了解过边陲地区民众的想法。三辅的行政长官直接对朝廷负责,政策也优先由本地享受。但西凉人只是愿意为州内的发展而付出,相反对大汉朝廷似是不够忠心的,其认同感并不强,乃是游离在对中央政权的畏惧与对乡土情结的难舍之间。这种对国家微薄的认同感,却又源于什么呢?应该是源于对朝廷地方政策的不满。对朝廷不满,却想要认同国家的那些人,也唯有革命或改革一途。若革不成,便被称作“造反”。拥有这样思想的人,最容易被韩遂这样别有用心的组织者拉拢。王忠觉得目前自己的思想也很危险。但落到这等地步的国家,岂不是更危险?

       “董卓从民间敛财,然后大肆分发给自军将士。”王忠低着头,说这句话的时候,立场也是游离的:自己作为军人,也得过这些好处;吃干抹净后,却又同情被劫掠的农民。然而,董卓动机纯正,其立场只是坚定地为军团谋福利。从这一点看来,或许董卓与包括自己在内的民兵相比,并不算那么可恶。王忠感觉自己的脸像是所有民兵的脸一样,不禁想抽自己的耳光。

       “我知道朝堂官僚腐败,但莫非官军中也皆是这般?”阎健将坐了下来,全身一沉,语调里似带着些微弱的盼头,问道,“还是有些好官的吧?”这语气倒像是一个满是天真的少年郎。

       若在平时,王忠肯定回答说是孙坚。但方才孙司马已被阎健将强烈地鄙夷了一下,再提他也多有不便。况且,若说得太多,也会暴露身份。

       “好官……”王忠沉吟了半晌,精雕细琢过的话语小心翼翼地拿捏出来,“在下早年住在右扶风时,那里的长官是鲍鸿鲍都尉。就是那日在美阳,贼星袭扰,那鲍都尉也领了一部,同董卓一起攻向了……我方。”

       “哦哦,那日,原本韩将军还打算借着送羌胡女子入官军帐后,半夜奇袭来着。没想到看见雾气弥漫,怕官军也会夜袭,渡河后遭他们包围,于是坚守营寨。未曾想那贼星突降,一大颗跟那太阳要掉到地面上来似的!幸亏老子跑得快……”

       “将军您不是在问我好官的事吗?”

       “哦是了是了,我不该插嘴。你继续。”

       “鲍都尉每月都会通过县衙给右扶风的百姓生活补贴……”

       “补贴!”阎健将跳了起来,“什么叫补贴?钱?粮?现在的官还会发这些给百姓?”

       王忠挠了挠脑壳,看阎健将一眼。阎健将才发觉自己又打断了对方,便悻悻地安静坐了下来。

       “就因为有补贴,家家户户都还积攒了些余财,最穷的那些在荒年也不至于饿死。”王忠接着道,“只是有一点现在想来十分奇怪,都是一样的俸禄,这鲍都尉如何就能够补助全郡人口?”

       没有人吱声。王忠觉得这时阎健将应该给些反应了,打量着他。阎健将却以为王忠话还没说完,正一边掏着耳朵一边等着听下文。正好奇怎么不继续说了,便抬头看王忠,俩人尴尬地对眼了。

       “……若真如此,那可是好官啊!”阎健将从愣神中回来了,机械地拍着巴掌,“拿同样的俸禄却能济民,更说明这其他的官僚们都……”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若有所思,随即带着怀疑的语气问道:“右扶风也是京畿三大郡之一,其他地方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政策。凭都尉府这点收入,虽说不少,但也不至于能养活一郡的人吧?”

       “在下也是困惑这一点。”

       阎健将拍了拍大腿:“得了得了,研究这个也没用。难不成这鲍鸿和董卓刚好相个反?董卓拿百姓的充军用,而鲍鸿拿……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你别见怪。”

       王忠陷入了沉思,嘴中重复着:“贪民为军用,贪军为民用……”仿佛是一道深刻的哲学题。

       “嗬!”阎健将猛然站了起来,调侃道,“你们这些做过农民的,总觉得官把钱粮分给你,那就是好官吧?也不管这些东西是什么来源。那是你们的立场!换作军人,当然也希望多些钱粮喽!”

       “军人不应该是保家卫国、为天下万民服务的吗?怎么能再来抢我们的?”王忠不服。

       “那你说,军人失败了,‘天下万民’还有活路吗?”阎健将在王忠眼前摊着手,反驳道,“同样取之无道,得到钱粮在你们农民眼里就是正义的,站在军人立场上就一定是万恶?”

       王忠觉得自己被套进了一个伪命题,感觉再和阎健将争辩也毫无意义。只是这伪命题的发源一直萦绕心头:鲍都尉的补贴真的来路不正?

       阎健将背过身去,长叹一声:“不管对军对民,即便是有好处给你,目的为的是民生军心也好,自身形象也罢,上差们都会先喂饱自己。家父说,鸟雀都爱惜羽毛,何况巨贪呢?”

       “那将军觉得,韩遂……将军也是如此吗?”王忠话问出口,就看见阎健将松弛下来的后背蓦地紧张了一下。

       这些日子,阎健将每每前来王忠住处,与其相谈甚欢,仿佛如昔日故友重逢。王忠除了心底绷着一根底线,其他符合自己“履历”上身份的家长里短,也乐意分享。

       作为一名官军,站在叛军的营地里看自己的部队,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的感受。体验这种感受之后,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肩膀上,也是个令人担心的问题。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站在叛军的位置久了,心里也会疑惑:到底哪边才是更合适自己的阵营。本不应该有这种心境,毕竟官军和贼军分别代表着世间的正邪面。但若是这样,我大汉的开国便当如何解释?即便不去想那数百年前的事,看看近况,这官军中贪赃枉法、好色渎职、草菅人命的行为难道是正义?这贼军中难道净是邪恶?如果邪恶,我自命正义的王忠还能活到今日?王忠是官军,官军即正义,正义与邪恶势不两立,邪恶却能包容王忠。那么,我王忠是正是邪?

       所以说,并没有那么绝对的事。不管朝廷的宣传是多么的冠冕堂皇,也遮盖不住不该有的思想与行为。民,被朝廷宣传为“淳朴”,而“无知”也正是人性中相对于“淳朴”的另一端。当民被压迫急了,相较淳朴,无知的一面便会放大。带着野心与暴力的一切邪恶的有知,便会填补这无知的真空,民也就变成了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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