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2018年1月15日红娘子学员挑战30分钟千字文游戏

五月雪/文

百合不知道卢孟辰现如今是怎么看她的，她只是知道，自己每次看到他，都有一种难抑的辛酸。

百合有一天偶然经过后院的佛堂，虽然卢老夫人去世已久，佛堂里仍是收拾的窗明几净，干净得令人心慌。正面的观音眼含悲悯地望住她。百合忽然心生倦怠，仿佛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跪在观音前，从供桌上拿了佛珠，一粒粒地数过去。

此后，百合也搬进了佛堂，每日只是跪在佛前念经。

没人知道她念的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念。

有时候累了，顺势躺下，蜷缩在蒲团上。

心里干净得纤尘皆无。

下人们的议论渐渐传到卢孟宸耳中，他听了只是莫名地烦躁，一脚踢翻饭桌，气势汹汹地冲到佛堂。

暗夜里，佛堂内外都寂静无声，只卢孟宸的脚步咚咚地响了几声，亦忽然就停住了。

百合仍是蜷在蒲团上，心思恍惚，身体仿佛飘在水上，隐隐约约地飘过来荡过去。

很久很久，卢孟辰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了。

百合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卢孟辰。那一年她十三岁。

在百合的记忆里，那年的秋天格外长，银杏树上一柄柄淡黄的小扇子就那样一直地矗立着，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仿佛是永远。

丫鬟引着百合从银杏间的甬路上走向设宴的花厅，偶尔有风吹过，银杏树发出细碎的簌簌声，百合微微仰头，清澈而融软的阳光晒过树梢落在脸上竟令人稍觉心神不安。

百合问在前面带路的丫鬟：“怎么想起让我来见客了？”

丫鬟不敢不答，又不敢胡乱揣测老爷的意思，只含糊道：“倒也不算是生客，是卢大人和卢夫人。”

卢大人卢夫人于下人并非生客，于百合却更非熟客，她未出阁的小姐，哪里见过几个客人。百合便闭口不再说话，丫鬟亦只是在前引路。两人迤逦行来，到了花厅门外，门口早立了另一个丫鬟等着，见到她们走近，向百合略微一福，忙忙地将帘子打起来。

花厅里氤氲不明，不知飘着些什么，一走进来便似跌进了哪里，眼前一黑。百合正自努力适应室内的光线，贺继安夫妇已经站了起来，对坐在上手的卢柏恩笑道：“小女百合，百合，快快见过卢大人卢夫人。”

百合行礼如仪，倒是大家闺秀的风范，贺氏夫妇也是满意的，面上有点不能抑制的欣喜流出来。

卢柏恩夫妇亦都笑道：“罢了罢了，不必这样生分。”客气话虽说着，却又命儿子与百合见礼。

卢孟宸那年已是十八岁的小伙子了，日常应酬都不错的，只是百合在他眼里怎么看都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彼此见礼，卢孟宸是极不自在的，好像在跟一个小孩子见礼。百合亦微觉尴尬，母亲又令她叫卢孟宸“卢哥哥”，百合愈发不好意思起来，隐约觉得有些耳热。

卢孟宸窥出了她的那点羞涩，反将自己的不自在放下了，嘴角轻轻向上一咧，恍惚一点笑意在脸上漾开，竟溢得英挺的眉梢约略挑了挑。百合心里虽气，但到底书香门第的闺秀，反将眼皮垂下，只盯住脚尖，端然平和地施了一礼。

卢孟宸又笑了笑，这一次，倒收敛了不少。

已经摆下宴了，本来百合是要回去的，卢家三口一让，也只得坐下一同吃了。菜式是精心设计过的，都是川中口味，极辣，简直不能入口。

百合只盼着快快吃完离开。

大人偏偏又有许多话说，百合心里不耐烦，一不小心一口鱼吃下去，被辣得咳嗽不止，卢孟宸用茶涮了一筷子青菜给她。

百合对卢孟宸的印象由此稍好了一些。

这些左不过是生活里的一点小插曲，过后，百合并不特别记得卢孟宸，到后来，当媒人将合婚的帖子送来时，她正巧在母亲房里，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心里默念了一遍——“卢孟宸”，才醒悟原来她的夫婿是卢孟宸，是那个曾经给她用茶涮过菜的人。

那年百合十六岁，想想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事了，她并非旧小说里那些长日无聊的深闺怨女，她有许多喜欢的不喜欢的事情充塞着生活的每一刻，当然是忘了的。

本来，百合对未来的丈夫是怀了许多幻想的，有一点紧张，有一点憧憬，又有一点懵懂。全然陌生的一个人总有许多可想像的地方。如今，因又是全然陌生的一个熟悉人，倒更添了一点温情，令原先的紧张憧憬懵懂都蒙了一抹说不出的暧昧。

母亲看她眼光落在帖子上，倏忽又飘开了，因笑道：“还记得吧？”

百合略一低头，心头缓缓地跳起来，一声声极是清晰，双颊也生了红晕，反将头抬起来，应了母亲的目光，问：“为什么是他？”

母亲自顾说下去，像是回答又不像：“你们总是见过的，比旁人总好些。”

百合听得双耳呼呼生风，母亲只说了这一句便停住了——比旁人总好些？百合暗自揣测，哪里好些呢？

贺夫人端起茶杯轻轻吹开了飘在碧绿的茶汤上一叶铁观音，百合一直坐在一边默然不语，不知怎的，突然立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正是暮春时节，院子里的桃树新发了嫩叶。说美人的脸是吹弹得破，这叶子也是嫩得仿佛吹弹得破，暖暖的阳光落在树上，倒似一种呵护。

百合一路走回后院，心上总是恍惚而有莫名的惆怅。

婚事订在初秋，各式深深浅浅的红色铺天盖地地砸将下来，百合有一次跟丫鬟说笑话：“只怕要被这刺目的颜色砸死了。”丫鬟讶异地看她半晌，忽然也笑了：“小姐说的话好难懂哦。”

百合只是笑笑，不再说话，时间忽然之间沉静下来，仿佛沉重的绣花帐子落下来，将一切罩住。沉静而缓慢地罩起来。

从那时到如今，竟也有了足足二十年。

二十年间，贺继安的官越做越大。百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的手中竟然有了对别人生杀予夺的权力。

百合不懂朝堂上的事情，她只知道，卢孟辰和她却因为那些她不很懂的事情越走越远，他渐渐地开始远离她，开始住书房，开始纳妾，竟至连饭也不在一起吃了。

百合后来常常在吃饭的时候，想起，他曾经用茶水涮过一筷子青菜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