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味

感念祖先

2017-05-27  本文已影响0人  听风数雁

        我家庄廓的后面,就是我家的祖坟,每当逢年过节,比如除夕、中秋节和祖父母的忌日,还有每年的春风清明,这些重要的日子,整个家族的人都要在长辈的带领下,向先人们跪拜、磕头、献祭。那时候,虽然不懂得其中伦理的,宗教的奥秘,但隐隐觉得一种神秘,一种对时间的畏惧,一种对生命传递的深奥秩序的怀想。即便不是祭祖的日子,我也常常望着荒草萋萋中的一个个坟堆,想象着那些深埋在地下的先祖,不知道他们曾经走过多少的艰难险阻。我常常想,假如我能和庄子上的神汉一样具有一种特异功能,看得见故去的亡魂,当我看到他们一个个从坟堆中走出来,面对自己的子孙,他们会给我怎样的教诲和启迪。

        后来,在一次运动中,好多人家的祖坟被刨平了,因为它们不仅是封建残余,还处在需要修梯田的地里。挖我家祖坟的那天,队里勒令我父亲和叔叔两人先挖第一铁锨,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父亲和叔叔铁青的脸和颤抖的双手。但即便是在平坟的时候,我也无法感到对鬼神的恐惧,只是为我的先祖们感到悲哀。没有了祖坟,他们必定会无家可归,必定只能游走在山野,呼号在暗夜。没有了祖坟,我们也就从此没有了先人,假如过了许多年,我们便不知道我们的先人在哪里,不知道我们究竟是谁的后人。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我们这个家族坚韧的跋涉历程。据父亲说,我们的先祖,本来居住在遥远的一个地方,哪里有奔腾的河流,河边是丰饶的草场,远处是险峻的高山,山上是茂密的森林,到处是参天的柏树。也许是天灾,也许是战乱,我的一位远祖赶着几头牦牛,牛背上驮着不多的一点家什,离开了故土,辗转到了这个地方。看到后面有高峻的山峰可以作为天葬台安置逝者的亡灵,山前有清澈的溪水可以滋养牛羊和孩子,溪边有大片未开垦的土地可供耕耘,便在这里升起了亘古以来的第一缕炊烟。那时候,方圆十几里只有一户人家,天空中有秃鹰盘旋,丛林间有狼群出没,沟壑中有猛兽逡巡。年复一年的风刀霜剑肆虐着这边尚在蛮荒的地方。但坚韧的先祖在放牧和刀耕火种的生涯中将这里耕耘成自己的故土,用自己部族的名称命名这里的每一处山湾沟壑,并将一线血脉传递了下来。我的这位先祖的有关说法,现在已经近于传说,但至少,我可以从这些零碎的传说中捕捉他扑朔迷离的身世,波涛迭起的生平,感受到时间的碎片和碎片上那些惊涛骇浪般的悬念。

        人类的生命作为整体是非常顽强的,在历史的长河中,甚至演变成为天地间最为强大的群体,而人类个体的生命却又极其脆弱。生命孕育之初,孕妇的一个猛烈的喷嚏就可能断送一个生命,成长中一次小小的感冒或许能致一个人于死地,更不用说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和人类社会中你死我活的倾轧。能在这些荆棘和险峻中存活下来,并将一线血脉传递到今天,传递到我们身上,中间经历了多少凶险、不测、火情和潮汛?这血脉如汪洋中的一叶小舟,穿过波涛,又进入波涛,然后又穿过波涛,如广袤澎湃的暗夜里的一点萤火,穿越时间的汹涌波涛,到达了你我的岸边,这怎能不是一种奇迹?

        我们每逢上坟时,先要到一处山湾里焚纸跪拜。据老辈人讲,在一个民族纠纷异常激烈的时代,异族人为了争夺我们生存的这片地方,曾掀起了一场场血雨腥风。有一年正是打场的时候,同族和本村另外两姓的青壮都在场院上忙碌,后山上走下来三个身着同族服饰的女子,大家都在猜测是谁家的亲戚的时候,三个人已到了跟前。忽然间掀掉了头饰,扔掉了外衣,一把把雪亮的长刀闪着寒光抵了过来。猝不及防间,三个异族人竟然砍死了十几个同村的人。我们这一族的男子中,只有我年幼的曾祖父因为一个帮工的外乡人拼死扑在身上挡住了刀子才幸免于难。这次血案中的死难者和那位帮工的外乡人都埋在了这片山湾里,我们这一脉的人都将他记在心里,四时八节从不忘祭奠。现在想来,那位不知道姓名的外乡人刀光血影中的拼死搭救,不仅搭救了一个年幼的孩子,也搭救了一个家族的延续,也遥遥地搭救了我,使我有可能成为我的祖先的后人,使我今天的语言能够对他们进行隔世的诉说。

        我们家族的传递是孱弱的,幼时的记忆中,祖坟中也只有寥寥几个坟堆,远不如其他人家的庞大和繁杂。据老辈人讲,从我曾祖父的前三代算起,都是一脉单传,风雨飘摇中连着几辈子的单传一如汹涌波涛中是一叶小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凶险,在风吹、雨浇、悬崖、深谷、天灾人祸中穿行,举着血脉传递的火把的那只手,稍有闪失,都会使火把熄灭,火种失传,都会使一线血脉中断,一座庙宇倒塌,一个家庭绝灭。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政治和民族的风浪中,我的家族又一次处在了汹涌的波涛中,我的父亲在这次的风波中右腿受了枪伤而终身残疾,我的一位伯父从此杳无音信。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大饥荒中,我的父亲为了不被饿死,只身一人进入荒蛮的山林中求生。饥寒交迫中在一位猎人的搭救下才保全了性命,那个猎人的一缕善念,一个援手,搭救了我父亲陷于绝境的命运……

        我的家族是羸弱的,在几百年的传递中,始终没有开枝散叶地庞大起来,我的家族是卑微的,几百年来一直在农业与牧业的生活中传递一线微弱的血脉。甚至,在我家祖坟中没有一块墓碑记录我祖先的名字,也没有一部完整的家谱记述我祖先的辈份排序。就算在今天,我找遍了所有有关这片地方的志传典籍,访遍了我能遇到的智者长辈,都无从了解那个遥远的,长满了柏树,有汹涌的大河和险峻的高山的地方到底在哪儿。但我的祖先的血脉终于到达了今天,到达了我们并到达了我们的孩子的身上,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当今天我将这些零碎的记忆讲述给我的后辈们的时候,我知道他们的心中一如当年懵懂的我,对我的先祖充满了感念。

        是的,我常常感念,时间深处,曾用自己的生命保住我的曾祖父的人,曾经在绝境中搭救过我的父亲的人,都是我的祖先,甚至,这涵纳我的天地,滋养我的万物都是我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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